乡间阁楼里的“上海滩”

现在说起来大概不会有人相信，40年前我曾有过一次阿里巴巴式的经历：在宁波乡间一个狭小的阁楼里突然走进了“上海滩”，用一句形象却不太好听的民间俚语形容，就是“小狗跌进了粪缸里，”突然之间面临巨大的震撼与幸福。

那是1974年冬季，“文化革命”仍方兴未艾，我在宁波某个部队担任放映员，已经是一名驾轻就熟的机关老兵，空闲时可以在一定范围内四处乱窜。我们机关驻地是宁波镇海附近一处著名的老宅子，原主人是个在上海开办工厂的大资本家，尽管解放后老宅被部队接管，又拆迁得面目全非，但在某些角落，仍然时不时会冒出些稀奇古怪的旧痕迹旧物件。

一天劳动之余，我想在洗澡之前理个发，便独自找到围墙边一间老百姓租用开办的理发室，理完后看见屋里有间隐蔽的小阁楼，便登着梯子上去准备偷懒打个盹。

爬上去抬眼一看，原来这竟是一间小小的库房，里面一摞摞堆积的，全是些泛黄了的旧上海报刊，看看那些报名：《申报》，《大公报》……再看看年月，嘿，竟然都是1930年的，显然是当初庄园旧主人订阅并堆放在这儿，以后逐渐被遗忘了的。

我自小喜欢文学和历史，这些旧报刊立刻引起我极大的兴趣，随手翻翻，那些上世纪前半叶的陈年往事立刻鲜活地扑面而来。我穿越长长的时间隧道，眼前顿时出现了另一个闻所未闻的世界，那么新鲜，那么有趣，哇，太好看了。

从此那间只有三四个平米的破旧小阁楼，便成了我心中隐秘的乐土，尽管那儿到处是几十年的陈灰旧土，却对我有着无法抑制的吸引力。我常常穿着那时部队破旧的棉祆，去那儿塞给老实巴交的乡村理发师一包廉价香烟，然后便架起梯子，径自穿越当时严酷而乏味的现实，进入到另一个奇特隐秘的世界。

时不时，报纸里还会出现几张彩色的30年代旧上海美人广告画，上面是些穿着旗袍或时装、泳衣的时尚女郎……她们涂着浓艳的脂粉，袒露着雪样白的胸脯和胳臂，手举小花伞，甚至还有一张半裸体的女郎图片……看得我不由目瞪口呆，心惊肉跳。要知道那是个完全禁欲几乎到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年代，不要说这种美人图片，就是女孩子们穿件鲜艳的衣服，脸上涂些脂粉，都会遭受严厉的批判斗争。在那时人们的概念里，涂脂抹粉的不是资产阶级太太小姐，就是作风败坏，一心勾引男人的女流氓。

自从发现了这些图片，我的行动更加隐秘，再不敢掉以轻心，因为这种事当时一旦泄露，肯定会在部队引起轰动，我肯定会被审查，挨处分，甚至还会成为“阶级斗争新动向，”因而丢失党籍军籍。于是我在心里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再去了，稍有不慎，可能真会葬送前途。

可是不行，那个小阁楼上唯有自己知晓的秘密那么强烈，催促我一次次左顾右盼，又登着梯子悄悄钻进那堆名符其实的“故纸堆”。就这样用了三四个月，我翻遍了阁楼上全部的报刊，历史知识和文学素养都有了很大增长。

可是一次出差回来，我却突然如同雷击一样呆住了，因为我发现那个小屋已经完全被拆毁，只剩下一堆令人心碎的破砖烂瓦……

在那些个精神文化近乎空白的日子，人们在精神领域瘦骨嶙峋地生活着，也正因为此，那些偷偷吸食的文化养分才更加甜蜜，更加珍贵。我至今仍常常怀念那间深藏许多“上海滩”秘密的小阁楼，它给了我知识、感悟与快乐，让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受用无穷。77年恢复高考之后，我顺利考上了大学文科，在事业上有一定成绩，还出版了许多本专著，成为中国作协会员。这一切，或许都与这次阿里巴巴般的经历有关。我还想在有生之年，撰写一部有关上海“一・二八”事变的长篇作品，因为命运在冥冥之中指引我登上那间阁楼，或许是有着什么强烈的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