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纪事 [组章]

初夏微雨

在房前，石榴打点的小小火焰开始热烈。青藤的句子越来越长，缀在上面的词语细碎，表达有些急切，攀到高处的，快要说出。

屋后山上新发的竹笋，已经长成竹子;蕨菜，这个当初青葱的字眼已经木质;桃花已谢，桃树结出了酸涩的桃子。

啊，是有些温热，一场微雨，东飘一点，西洒一点，过于轻描淡写。这微雨啊，草草勾勒出一个时辰的错愕和慌乱。 被蝉鸣击穿的事物

一具小小的蝉，一具漫长夏日里的疯狂电钻。声音的碎屑，堆积。一些长长短短的空洞留下来――

我已不惊讶于它当初钻裂的疼痛，我只是想提及那锐利的金属质感的蝉鸣，究竟是什么？被击穿的事物又是什么？表面看来，整个夏日完好无损，蝉鸣和留下的空洞不过是它完整的一部分。

具体来说，已经过去的夏天，像一截安静的旧木头，里面留有被蛀空的虫伤。 我只能说暴雨在所难免

在所难免，暴雨压下来。在南方，或者某个更具体的部位，我只能说暴雨在所难免。

报纸上印出黑字：山体滑坡。庞大的山体不堪承受，原本完整的山体，一部分放下另一部分，报纸并没有描述放下的一瞬。

暴雨还要继续。我放下报纸，山体滑坡只是四个熟识的汉字，我说不出它具体的位置，但我的确见过难以收拾的泥石。 内 渍

一个人指着从淤泥里拔出的禾苗说：“它的根子已死！”――

连绵不止的雨水引发内渍，涨起的水相继淹没禾苗、脚印和旧事。一场内渍过后，沤烂了根子的禾苗不再抽穗扬花。 橘 园

橘树的树冠浸在深冬的薄雾里，枝干老实，树叶恪守着它沉郁的绿。花开，果实压枝的纷繁已经过去。

橘园里循环着稀薄的酸，或者甜。

寂静沉淀在橘园下部，暗自涌动，仿佛当初橘树里丰富的汁液。 棉 田

洞庭湖平原上阔大的棉田里闪耀着点点的白，仿佛浩瀚星空投下的巨大倒影。

直接证明了每一颗星子原来都是柔软的，并且替我们蓄积了人间的温暖。 梨 树

根子深入地抓住大地，细长的末梢在泥土里探来探去，取水，分辨出需要的养分并往上输送。枝干撑开天空，对氧和二氧化碳保持着恰当的敏感，调整配方，生产符合口味的梨子。

梨花，总是在春天时分突破树皮，从小小的创口里取出迷人的白，呈现一棵树应有的幸福。

如果把梨树比着一台机器或一个车间，它应该能听见自己日夜的轰鸣。

而现在，梨树站在冬天的一角，树立着木质的宁静。 菜 地

韭菜太密太乱，头绪有待理顺。丝瓜清瘦，还词不达意。辣椒树开出的小白花，正在准备一篇火辣的文字。

说说豆角。豆角青藤缠绕、繁茂，藤下的豆角长长，正全力把词义引申。

无数条豆角暗自垂下，一阵风吹过，意绪纷纷，我并没有借风说出半个字。 马铃薯

马铃薯蹲在泥土的黑暗里，左边是马铃薯，右边是马铃薯，像攒下的一窝温良词语。

马铃薯抱紧水分和淀粉，马铃薯是安静的。偶尔在清晨，哗啦一响，那只是阳光踩在叶子上。

时辰到了，马铃薯被掘出。有时貌似抓住了一窝词语，但不一定抓住了词语的本质。 梅 花

放下身后村庄拖泥带水的闲散、洞中小兽冗长的冬眠、群山缓慢的重、北风尖利的冷、一个女子明媚的轻、鸟雀聒噪的议论、来路迢遥的曲折。

薄薄的雪花，已然封盖住脚印和浮尘，我所见到的只是一株梅花，和梅花背后瓦蓝的天空。 伐木场

在伐木场，树木不知为何而生，伐木者不知为何伐木。

在伐木场，树木倒下，伐木工疲惫、打盹儿。

唯有斧头锋利，酷似闪光的词语。 采石场

钢钎，钻机，炸药。

在采石场，我看见山体内部严酷的石头。

钢钎用强硬说话，钻机用尖刻说话，炸药大声说话。石头不说话，石头是沉默的词语。

炸药轰天一响，石头瞬间落地。

余下的静寂大于炸药的当量。 水 塘

硕大的乡村的镜子。

我们有时害怕遇见如此平静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