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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谣弥漫的湘西

小编:

木屋飘出喜酒的芳香

那是一个阳光明亮的上午。

山尖尖上的枞槁树和柏子树披着浓绿的衣衫在微风中摇曳着,半山坡上,屋檐连着屋檐的派耶卑律苗寨,青幽幽的瓦楞上飘着袅袅炊烟,木屋里一拨拨的男人女人都喜滋滋地忙碌着,欢乐与祥和毫无遮掩的挂在脸上,这是苗寨里举办喜事的时候特有的情境。我作为送亲客,随大家一起来到这个陌生的寨子参加秋姐姨娘的婚礼,刚刚聆听了一个通宵的苗歌吟唱,那悠悠的歌声还在耳畔回荡着呢,秋姐姨娘婚礼仪式的下一个程序――“摆酒”,又将接着进行了。

“摆酒”,不是把酒端出来摆上桌子之意,这里的“摆”,是“叙说”的意思,“摆酒”的确切意思就是“叙说”婚姻喜酒的根源。就像汉族“摆”龙门阵的“摆”,用唱歌的方式高低起伏拖着长调“摆”,用吟诵的方式大珠小珠落玉盘平仄抑扬地“摆”,把一个家族的渊源“摆”出来让子孙们知道,把一个民族的历史“摆”出来,在子子孙孙的心坎坎上深深的铭刻。正所谓“老的不摆古,年轻人失了谱”。每一次每一次,都要摆。

先人们吃过的苦,摆给子孙们知道。

先人们得过的荣誉,整个民族都要记着。

先人们的优良传统,是传递给一对新人的最珍贵衣钵。

新郎家的木屋,是雕花的木格子窗,阳光从木格子的窗户上徐徐的照进来,如一把细碎的金子撒落在堆满物品的长桌上。长桌子是由四条大方桌拼接而成,岁月的痕迹历历可见。桌子旁边围坐着十几位上了年纪的人,有几个就是我们寨子一起跟着送亲而来的送亲客,是秋姐姨娘的长辈,其中一位是青玉巴江莎(歌师),另一位是圣普巴江度(话师),他们是寨子里见多识广的寨老,能说会讲,出口成章。与秋姐姨娘的双亲面对面而坐的几位老者,是新郎家这边的长辈和歌师。他们含着慈祥的微笑端坐在桌子前,用一种亲近与自信感染着周边的人们,使人觉得,向着他们靠近的时候,似在靠近一个民族厚重的历史殿堂。

桌子上摆着的,是每人面前一碟猪肝,一双竹筷,一碗包谷酒,长桌上方是一个长方形的红木茶盘,上面摆了一刀箍红的猪肉,一张张崭新的百元钞票在木盘子里整齐地铺展,再接着过去,是新娘这边特意拿出的两床新被和几段布料,布鞋等等,都用红丝线各各捆好,是新娘准备送给丈夫和公婆、小叔、姑子的见面礼。此时,代表主人家的一位“巴江度”,开始讲接亲话了,接亲话亦即婚姻礼辞,苗语称“度巧度南”,由专门的话师“巴江度”来讲,前面说过,巴将度通晓苗族各支系家族的历史,他讲礼辞时就要把这段历史道出来。礼辞讲究对仗、押韵,讲起来朗朗上口,此时,但听主方巴江度讲道:

堂屋当中摆酒/堂屋正中摆肉/猪肝猪肺/甜酒水酒/今天喝了,我们讲几个祖父祖母的名/要讲几句父名母名/……/算得好日子/择得好良辰//女儿成亲走/男子开亲行/女儿大了要放出/男子大了要娶亲/一个屋子要两姓人住/一个火坑要坐两姓人/一个屋子两姓人住才生才养/一个火坑坐两姓人才发才旺/繁殖如虾/生育如鱼/天鹅要成双/锦鸡要成对/天鹅成双才守得大塘大坝/锦鸡成对才守得住山坡山岭……

主家的巴江度讲了,我们客人的巴江度又接讲,也是奉承的话:

上树登尖/筑坝登坎/今天呀/牵布上了机床/绩麻到了麻篮/是龙,我们送了/是凤,我们也送了/一挖锄下去送成了你们的塘啊/一斧头下去也成了你们的山林……

双方巴江度说了一轮客套礼辞后,由主人的巴江莎开始讲,讲远古盘古如何开天立地,讲苗家五姓六族的根源和部落迁徙,讲某家的女嫁给某家的郎发了哪一族,讲某家郎娶了某家的女旺了哪一姓;讲哪一族从哪道岭迁徙而来住在了什么寨,讲哪一姓沿哪道水迁徙而来,坐在了什么村,五姓六族,一姓一姓地道来。

主方讲了家族的来源和迁徙话,又甩过话头请客方的巴江度讲:

我讲得快,发得快/讲得慢,发一万/讲得多,发得多/讲得少,发得好/长话不如短话说/弯路不如直路奔/话就说到这里/等待亲家接声。

主家巴江度讲完,我们客方巴江度马上接下讲:

今天是黄道吉日/我有好歌唱不完/今天是良辰佳配/我有好话讲不完/买水牛,就该看水牛讲/买黄牛,就该依着黄牛谈――

提起嫁女不相同/世上凡人不一般/上等人嫁女是拿钱嫁女/红红绿绿送得全/中等人嫁女是将女嫁女/不赚不亏两情愿/下等人嫁女是卖儿卖女/谁人见了不心酸?

我们是将女嫁女/莫道是手中无钱/我们是将女嫁女/有的是真心一片……

亲家啊,你们要宽宽地想/亲家啊,你们要远远地看/要看到锦绣前程,要看到明天、后天/孩子们定会兴旺发达/来日必将光明灿烂/他们将发成树林,莽莽苍苍/他们将发成竹林,根根相连……

此时,主方的巴江莎站起来了,端起了桌上的茶盘,那上面有摊开的钞票,摆得整整齐齐,这是郎家送给女方父母的养儿辛苦钱,苗语称见乃,主家巴江度手端茶盘讲道:

你说起话来多响亮,好像雷声隆隆震四方/你们唱起歌来多迷人,好像清脆的铜铃声/你们比土家人贵气,/你们比客家人有名/我们是谷壳壳啊,空有稻谷名,难承祖先家业,/我们是粟壳壳啊,空有小米名,难保祖先的名声。

我们的手长衣袖短,/扯耳朵到不了嘴唇。/只能是大小一个礼/只能是长短一根棍/(不过呢)一根纱线也是线,/一束绩麻也是绳/我们送给岳父岳母四百五十元钱,留着小用莫嫌轻。

此时,新娘的伯母代表新娘母亲接过茶盘,与送亲客一起齐声高喊:多谢了!

新郎家送过了谢娘礼,接下来归新娘给婆家亲人送礼了,新娘的礼品,归客方的巴江度代送,我们客方的巴江度,此时站起来抱了一床放在桌上的新花被,讲道:

我们家业微薄,我们力量孤单/送不起成套的嫁妆,办不起丰盛的酒宴/少送了漂亮的花带子,打不起粗大的银项圈/送你一床薄棉被,送你一床窄被单/夏天遮挡屋檐水,冬天抵御北风寒。

新郎的父亲站起,接过棉被,高喊着多谢了,笑得合不拢嘴,儿媳一进门就送他们一床新花被孝敬他们,他能不高兴么?

接着,我们客方的巴江度又拿起送给新郎的鞋子和帽子,继续讲:

常言说得好,郎是半边崽,虽是你的儿,我也有一半/女儿是园中花,虽是你家住,常把爹娘看。是儿;是女;是郎;是媳;两家各一半,万世割不断。送一顶帽子遮荫,头顶朗朗艳阳天,送一双鞋子走路,脚踩富贵金银山。

此时新郎站过来,口喊多谢了,喜滋滋地接过礼物。

送过了公婆礼物,送过了新郎礼物,接着送谢媒人的礼物:鞋子、裤料、钱,送小叔子、小姑子等众位亲属的礼物是每人鞋子一双,像刚才一样,巴江度一边送一边讲一番赞美的礼辞,各位收到礼物的人也都站起来,恭敬地接过礼品,喜滋滋地高喊:多谢了!

围着看热闹的宾客,站得里三层外三层,静悄悄地听着巴江度讲礼辞,心中无不佩服巴江度能说会讲,每送一次礼物,便发出一阵骚动,禁不住脱口夸赞,我们的巴江度能言,赢得众人称赞,我们的新娘送给婆家亲人的见面礼,样样精致,挣足了脸面,摆酒堂里,洋洋喜气,传为美谈。

讲过了礼辞,互赠了礼品,主客双方开始喝酒、唱祝酒歌,正是巴江莎大显身手的时候,巴江莎和围桌而坐的长者们,唱着歌,端起酒,夹上炒熟的猪肝分送围在身后的人群,青玉巴江莎夹一片猪肝回身喂我嘴里,又端酒碗过来劝我喝,我不敢喝酒,想躲开,青玉巴江莎说,这酒和别的酒不同一般呢,喝一口啊,我们的祝福,你们的幸福,都如这美酒一样酒(久)长酒(久)远啊!

从未喝酒的我,顺从地抿了一小口,感觉一股淳厚的酒香汩汩溢满口中,裹住尚未吞下的猪肝满口流转,突然地,我觉得自己有些醉了,急忙闭上眼睛,感觉有一种美正长着翅膀在灵魂的天空飞翔起来。

你看天边那朵云,

又像落雨又像晴;

你看那个乖妹子,

又想结情又怕人。

上面记录的这支歌谣,是湘西人唱的一首有关爱情的歌谣,这应该是一名男子碰见一名姑娘,心生爱慕,唱歌挑逗,表达情意,词句看来好像随口拈来,像六月的清泉水,喝下去凉意绵长,却又火一样撩人,在这里,冰与火两不相容的东西往往没有来由地让你一起感受到,带着“坏坏”的温柔,不小心就伤你一把。

由此,想到沈从文,想到他的湘女《萧萧》的爱。

萧萧是沈从文小说《萧萧》的女主人公,一名从小没有母亲、在伯父家寄养,长到十二岁时就嫁给一个比她小了九岁、刚断奶不久的三岁小丈夫的乡下女子,丈夫那么小,她喊他做弟弟。她每天应做的事是抱弟弟到村前柳树下去玩,到溪边去玩,饿了,喂东西吃,哭了,就哄他,摘南瓜花或狗尾巴草戴到小丈夫头上,或者亲嘴,在那肮脏的小脸上亲了又亲。沈从文先生说,他们俩“感情不坏”。确实,他们都太小,他们之间还不可能产生纯粹的男女之爱,长时间的相处,更多的是一种朦朦胧胧的亲情。作小媳妇的萧萧除了照料小丈夫,绩麻、纺车、织布,什么都学学,也就什么都学了就会,有时候她还带弟弟到野地里割猪草,日子就在平静安宁的时光里流动,没成想这种安静的日子被他们家叫花狗的那个帮工给打乱了,花狗二十三岁,面如其心,生长得不很正气,对萧萧有了另外一种心思。作为一个帮工,花狗没有什么理由接近萧萧,就教萧萧的小丈夫唱歌:

天上起云云起花,

苞谷地里种豆荚,

豆荚缠坏苞谷树,

娇妹缠坏后生家。

平时花狗不知道萧萧所在,就站在高处唱歌逗萧萧身边的小丈夫,小丈夫不知事,听到花狗的唱歌声他也唱,待到他一开口,花狗就能循着声音穿山越岭找到萧萧了。豆蔻之年的萧萧虽然个子高如成人,心却还是糊糊涂涂的心,花狗缠在她身边给她唱那些叫人脸红的歌子:

姐家门前一重坡,

别人走少郎走多,

铁打草鞋穿乱了,

不是为你为哪个?

萧萧虽然听得懵懵懂懂的,但慢慢地她也有些明白了花狗的心思,明白了她心里就开始有些惶恐,不许小丈夫走开;有时候又像有花狗在身边,打发小丈夫去一边反倒好一点。终于有一天,花狗把萧萧的心窍子唱开,和他做了糊涂事,萧萧从一个花冠少女变成了妇人。

萧萧怀了花狗的孩子,急得没办法,就梦想着花狗带上她俩人一起逃到城里去,可是花狗敢做不敢当,一个人悄悄离开了,留下所有的责任由萧萧一个人独自承担,“悬梁,投水,吃毒药…… 诸事漫无边际的全想到了,究竟年纪太小,舍不得死,却不曾做。”只有听从命运安排接受处罚――“沉潭”或“发卖”。萧萧唯一的亲人伯父不忍心把她沉潭,只有发卖,一时又没有相当的买主,熬到最后,这两种惩罚都还未实施萧萧肚子里的孩子却出生了,既然生了儿子,一切惩罚都免了,母子俩留下来,得到很好的照顾。以后萧萧母子在这个家里就那么顺风顺水的生活着。那儿子起名牛儿。十年后萧萧和小丈夫拜堂圆房,有了第二个儿子。两年后,家里又给十二岁的牛儿也接了亲,新媳妇年长牛儿六岁。“这一天萧萧抱着自己新生的月毛毛站在屋前榆蜡树旁边看热闹,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

榆蜡树在湘西常被栽在院落和土坎边当做篱笆用,夏天的时候开着大朵大朵的紫色花像蝴蝶在碧绿的叶子间翩翩而飞,牛儿接亲的时候是不是在榆蜡树开花的夏天呢?小说里没有说,显而易见的是,这一幅和谐安宁的乡村风俗画面,展示了乡下人那种淳朴宽容的生活态度和乐观情怀,更寄托了沈从文亦慈亦让的出世思想。伯父的宽厚使萧萧逃过沉潭的劫难,小丈夫及其家人与萧萧长时间培养出来的朦胧亲情让她在这个家里继续留下,特别是祖父的大爱和乐观,让萧萧生命存留的欲望有了最最基本的支撑点。

花狗的爱伤害了萧萧,来自身边各个亲人的爱拯救了萧萧。小说写到结尾处,祖父留给读者的最后一个形象是鲜明的:“唢呐吹到门前时,新娘在轿中呜呜地哭着,忙坏了那个祖父曾祖父。”

好一个“忙”字了得啊!其实,在历经了人间沧桑、战争虐杀的祖父们的眼中,生命可贵,有了生命才是幸福的!所有的爱情,最终的结果都是为了传宗接代、人丁兴旺。

沈从文的另一篇小说《边城》里的老船夫(爷爷),对生命的珍惜和呵护,也如萧萧的祖父伯父一般,让人感动。老船夫的独生女儿十五年前同一个茶峒军人很秘密的背着那忠厚爸爸发生了暧昧关系。有了孩子后,两人逃走或留下都陷入困局,就选择服毒,军人首先服了毒,女的却关心腹中一块肉,不忍心,拿不出主张。事情被老船夫的父亲知道,对失足的女儿不说半个有分量的字眼儿,装作不知道,把日子很平静地往下过,女儿一面怀了羞愧一面怀了怜悯,仍然守在父亲身边,等到腹中小孩生下,就到溪边喝下许多冷水死了。在一种近乎奇迹中,老船夫把小孤雏呵护长大,一转眼十三岁了。老人的住处两边多篁竹,翠色逼人而来,就近拾取一个名字,叫做“翠翠”。

一次,我和一名年轻的文学朋友谈到《边城》,他说反复读了几遍,感觉有一种淡淡的忧伤萦绕于怀,这其中的根源是什么呀?我接着他说:是翠翠、爷爷、虎耳草吧?他眼睛一亮,点着头笑了。虎耳草在湘西是一种很平常的植物,在崖壁石缝或路边坎下只要落下根就能蓬勃生长,肉肉的叶片上长有密密茸茸的毛,细细的脉络清晰可见,特别像小虎的耳朵,这些在湘西随处可见平淡无奇的植物,在沈从文心目中是有情感,有血肉的,是贯穿在他人生血脉里美好纯洁爱情的象征,是美到极致的疼痛。汪曾祺在他的散文《星斗其文,赤子其人》里写到:“沈先生家有一盆虎耳草,种在一个椭圆形的小小钧窑盆里,有很多人不认识这种草。这就是《边城》里翠翠在梦里采摘的那种草,沈先生喜欢的草。”这是一种只有湘西歌谣才能滋养得这么茂盛的爱情草。《边城》里,大佬从渡口上搭船过渡,第一次看见翠翠,心就被这小女子的清纯所打动,他对老船夫说:“老伯伯,你翠翠长得真标致,像个观音样子。再过两年,若我有闲空能留在茶峒照料事情,不必像老鸦到处飞,我一定每夜到溪边来为翠翠唱歌。”大佬说的是真心话,他喜欢翠翠,岂止愿意每夜来唱歌,就是要他来为翠翠唱个三年六个月,他也是极乐意的,只是他还未成唱歌之前,老船夫要他照规矩办――请人说媒走车路。大佬照办了,让父亲央了媒人正式提亲。媒人来了三次,老船夫却没有一个准确的答复,因为老船夫在这过程中隐隐约约觉察到,翠翠爱的是二佬不是大佬,所以对大佬这边,他“仿佛口上含李子,不好怎么说了”。而船总家中一方,天保大佬的事情也被傩送二佬知道了,这个二佬也是两年前就喜欢了翠翠的,原来这一对难兄难弟都同时爱上了美丽纯洁的翠翠姑娘。兄弟俩相互知道对方的心思后,没有为此事互相争执或来一次流血的挣扎,因为他们相信“火是各处可烧的,水是各处可流的,日月是各处可照的,爱情是各处可到的。”兄弟俩相约走马路――月夜里同到碧溪对溪高崖上轮流给翠翠唱歌,谁得到回答,谁便继续用那张唱歌胜利的嘴唇,服侍那划渡船的外孙女。算算日子,十四十五十六,三个日子是大月亮好天气,适合配着露水唱歌,他们定在十四的晚上去。那天夜里月亮升起来时,皎洁的月光像碎银洒满山野,兄弟俩都穿了白色的家机布汗衫,走到那月光照及的高崖上去,很诚实与坦白去为翠翠歌唱。他们按照本地习俗,用歌声为自己的爱做一次公平的竞争。

对岸的房子躲在月影里,似有若无。做哥哥的因为走车路占了先,这次一定要弟弟先唱,弟弟一开口,那悠扬歌声就像月光一样柔柔的飘过对岸去,托起那位“初生之犊”的黄花女孩翠翠,翠翠已经睡了,“梦中灵魂却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了,仿佛轻轻的各处飘着,上了白塔,下了菜园,到了船上,又复飞窜过对山悬崖半腰――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白日里拉船时,她仰头望着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极熟悉。崖壁三五高,平时攀折不到手,这时节却可以选顶大的叶子作伞。”

二佬的歌声如此美妙多情,大佬明白自己不是对手,未曾开口已自认输。陪伴弟弟回家的时候大佬就打定主意,他要驾上新油船离开茶峒,以忘却一切所有的以往。没有想到船到下游的茨滩就出事了,大佬掉到滩下漩水涡中被淹死。二佬因为哥哥的死心中纠结,认为是老船夫为人弯弯曲曲不利索害死的大佬,心中为此事存着曲解,又因为心思得不到翠翠的理会,家中又还在逼着他接受王团总家的女儿,而他这边虽然埋怨老船夫,但是他的心实际还是牵挂在翠翠身上,不得已亦赌气下行,离开了茶峒。

生命脆弱,即使大佬这样的水鸭子也会被水淹坏,这件事对爷爷的打击是巨大的。大佬的死,二佬父子的误会,孙女的终身大事仿佛没有了着落,这位善良地呵护孙女十多年的爷爷终于承受不住,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里撒手人寰。

白塔倒了,渡船丢了,爷爷死了……

大自然的规律存在许许多多的未知,人生也充满了变数,看穿了这一切的爷爷总是小心地牵引着孙女如何去对待这些未知的事物。一次,翠翠因为找不见爷爷而哭了,回来后爷爷对翠翠说:“翠翠,我来慢了,你就哭,这还成吗?我死了呢?”他又说:“不许哭,做一个大人,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许哭。要硬扎一点,结实一点,才配活到这块土地上!”雷雨来临之前,翠翠感到害怕,同时她怕的似乎并不是晚上要来的雷雨,翠翠说:“爷爷,我好吓怕!”爷爷也懂得孙女的意思,就用一种含有双层意义的口气对翠翠说:“怕什么?一切要来的都得来,不必怕!”

这话是对翠翠说的,也是对爷爷自己。《边城》的背后,谁能理解沈从文对生命深深的怜悯和疼痛?

《边城》里的二佬,月夜里在碧溪崖畔上给翠翠唱了一夜的歌,翠翠在睡梦里听见了,觉得“又软又缠绵,我在睡梦中就像跟了这声音各处飞,飞到对溪悬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得到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这个东西交给谁去了。我睡得真好,梦的真有趣!”

《边城》写于1934年,故事发生地实名实地就用花垣县与川、黔交界的茶峒古镇。边城故事是美丽的,而美丽总是愁人的。好在这只是沈从文为了寄托他对人的关爱和生存困境的挣扎而创作的小说,情感的暖流不显山露水地倾注在这对风雨飘摇的祖孙身上,他把深深的情爱,默默地寄托在《边城》里,寄托在那些平淡无奇的虎耳草里。他让翠翠在梦里边摘到了平时摘不到的虎耳草。崖壁三五高,平时攀折不到手,而在梦里边,翠翠却可以选顶大的叶子作伞!崖畔上的虎耳草,那是翠翠的爱情草呢!

“翠翠,梦里的歌可以使你爬上高崖去摘那虎耳草,若当真有谁在对溪高崖上为你唱歌,你预备怎么样?” 祖父把话当笑话说着问翠翠。

翠翠便也当笑话答道:“有人唱歌我就听下去,他唱多久我也听多久!”

但是,这个月夜里为翠翠唱歌的二佬,这个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来的年轻人,自那一夜以后不再唱歌,他去了辰州,他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读着沈从文的《边城》,总觉得淡淡的忧愁萦绕于怀,每个文字背后,隐藏了他对人生、人性的悲悯之情。二佬给翠翠唱的歌,沈从文吝啬得一句也没有写出来,这是他写小说的高明处。那些美妙的歌,除了小说里的人物知道,沈从文知道而外,读者半个字都不知道。

而我自己呢,当我说起那情意绵绵的山歌的时候,不知不觉耳畔又有悠悠歌声缭绕,觉着自己正在山谷或森林里徜徉了。这是我自己预想不到的。下面我献上两首我喜欢的,作为文章的结尾吧:

微风细雨雾沉沉/阿妹打伞路上行/风吹油伞晃晃动/问妹想晴不想晴?

路边凉水凉悠悠/有人喝来无人修/郎若修口凉水井/深情厚意万古留。

龙宁英,湖南花垣人,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理事、湖南省作家协会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委员会委员,湘西州作家协会副主席。有中短篇小说、散文作品在《中国作家》《民族文学》《十月》《花城》《散文选刊》等大型刊物发表,出版有小说集《女儿桥》,散文集《山水的距离》《疼痛的河流》等,曾经获得《中国作家》《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的作品奖以及沈从文文学奖,《山水的距离》获湖南省首届文学艺术奖。湖南省文艺人才扶持“三百工程”首批入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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