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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城在远方

小编:

那一年,我和小刚、小强在寒桥中学读初中二年级。过了暑假,我们就要升入初中三年级了。那时,读高中上大学,对我们这些乡下孩子来说,没那个梦想,多数同学将辍学回家。班主任陶学志老师为了激励我们努力学习,经常给我们描绘乌城人的生活,仿佛乌城就是人间天堂。

陶老师说,乌城人夏天也穿鞋。我们就叽叽喳喳议论开了,觉得乌城人犯傻,那么热的天,还穿鞋,不把脚焐坏了吗?即使焐不坏,不焐馊了才怪呢!这不傻了么?

傻什么傻?乌城人能犯傻吗?陶学志冲我们瞪眼睛说,乌城人夏天穿的鞋,你们以为跟你们冬天穿的棉布鞋一样?不一样的,那夏天穿的鞋,叫凉鞋,皮革做的,鞋面上带许多窟窿眼儿,穿着凉快。小刚说,凉鞋不是皮革做的,是塑料做的。

陶学志白了小刚一眼,说,乌城人夏天不但穿鞋,还穿袜子呢!那鞋叫凉鞋,那袜子自然就叫凉袜了,真正的薄如蝉翼。说着,陶学志还情不自禁地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脚。我们顺着他的手指往下看,陶学志一双光秃秃的脚跟我们的脚一样沾满了灰土。陶学志大度地指着自己的赤脚说,我和你们一样,我也不是乌城人,所以,我夏天也没有鞋穿。但我和你们不同,我进不了乌城,是因为受了旧社会的害。你们长在红旗下,自然要加倍努力。十年寒窗苦,腰里揣着三十二元五。做一个乌城人,你们的父母跟你们到乌城去生活,那是件多么光宗耀祖的事啊。

我们班上的同学听得都保持沉默,都在心里盘算,乌城是天堂,可首先得考上高中,然后再考上大学,只有等大学毕业了,才能走进乌城,这一路好比登天,该有多难!

下课了,我们围到小刚的身边,问他,乌城人夏天是不是真的穿凉鞋还有凉袜?我们通过小刚来检验陶学志说的话是真是假。因为我们班除了小刚外,这么多同学包括老师陶学志,谁也没有去过乌城。陶学志只去过县城,我和小强连县城都没有去过。乌城是行署所在地,管着我们好几个县及县城。

小刚说,哪有什么叫凉袜的。乌城人夏天穿袜子,是因为凉鞋不是皮革而是塑料做的,不穿袜子,硬硬的塑料鞋会把脚磨掉几层皮。

乌城人为什么一定要穿凉鞋呢?像我们一样光着脚岂不更好?

小刚说,乌城的地面是水泥铺的,哪像我们这地,夏天你光着脚在水泥地面走走试试?不把你的脚煮熟了才怪呢!

那乌城有什么好的呢?连地面都烫脚,还不如呆在我们寒桥呢!

小刚说,乌城繁华呀,从乌城的头走到乌城的尾,走一早上也走不完。

听得我们直吐舌头。

小刚的妈妈在乌城上班。听小刚说,他妈妈是在乌城的饭店做服务员。那些年,能当上服务员是件神气的事情。我跟我妈去供销社买盐、酱油,到了供销社,我妈先递上钱,赔着笑脸,连说三遍要买盐和酱油。供销社食品组的那位女服务员才转过脸来,冷冷地接过我妈递来的钱和酱油瓶子,然后冷冷地把盐包摔到我妈的跟前,把酱油瓶子冷冷地顿到我妈的眼前。而自始至终,我妈都是小心地赔着笑脸。出了门,我心里不服,怪我妈不该对服务员态度那样谦卑。我妈说,那有什么办法,她是乡里韩书记的小姨子,你得让着三分。

而我跟我妈提起小刚的妈妈也是服务员时,我妈的脸上却浮上鄙夷的神色,说,她是什么服务员?她是卖的。

我很纳闷,饭店里卖饭卖菜,小刚的妈妈是饭店的服务员,当然是要卖饭卖菜的了。都是卖的,我妈为何对供销社的服务员谦卑而鄙视饭店的服务员呢?仅是因为小刚的妈妈不是韩书记的小姨子?再问我妈,我妈却不说,急急地拿别的话把这一段话题塞过去。

小刚的妈妈不是我们这个地方的人,我们寒桥在乌城的东面,她的家乡在乌城的南面。小刚的爸爸不务正业,专营偷鸡摸狗、投机倒把的勾当。在我们这个地方娶不上媳妇,不知怎么能耐的,跑到乌城的南面带了一个女子回来,就有了小刚,这个女子就成了小刚的妈妈。

小刚的妈妈老实本分,肯干农活儿。我们寒桥的人都猜一定是小刚家的祖上积了什么德。小刚的妈妈干起农活来和我们这个地方的人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口音上与我们相比,略有差异。譬如我们这个地方的人喊小刚,我们喊成“小刚儿”,喜欢在名字后面带个“儿”字。而小刚的妈妈喊小刚,却是“小刚耶”,尾音“耶”字拖得长长的。小刚的妈妈长得好看,大眼睛,胸脯鼓鼓的,皮肤白白的,好像晒不黑的模样。我们从小学升到初中一年级的那年,那个不务正业的人终于因投机倒把罪被判了十年,服刑去了。据说服刑的地点离乌城很近,小刚的妈妈就不干农活了,跑到乌城,不知怎么的,居然在饭店里当上了服务员。

乌城是个神圣的地方,我们这个地方的人觉得,小刚的妈妈能去乌城很正常,因为她毕竟不是出生在我们这个地方。我们这个地方的人不能去乌城,也很正常,因为我们只是出生在这个地方。我妈鄙夷小刚的妈妈当服务员,也许是因为吃不着葡萄就嫌葡萄酸的心理在作怪。我妈虽然鄙夷小刚的妈妈当上服务员,但并不反对我和小刚的交往。

反对我们和小刚交往的是我们的班主任老师陶学志。一年级结束后的那年暑假,小刚的妈妈把小刚接到乌城度过了一个暑假,小刚有在乌城生活的经历。小刚否定陶学志凉袜的说法,等于也是否定了陶学志“十年寒窗苦,腰里揣着三十二元五”的说法。因为,已知一个人一句话为假,你怎么判断他其他的话为真?所以,陶学志老师激励的话到我们耳朵里就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

这个学期模拟测验,我们班学生的成绩比另一班的差了一大截。那几天,我发现陶学志看小刚的眼神都怪怪的。放学后,我提醒小刚。谁知,小刚把头一扬,说,怕什么!大不了我不读书了。要不是我妈逼着我读书,这书我还真不想读了呢!

小刚这样的态度,不倒霉才怪呢!果然,有一天上课,陶学志在台上讲,一些同学在交头接耳。在我们寒桥中学的课堂上,这种交头接耳实在是太稀松平常的事了。我不知道小刚在不在交头接耳的同学之列。但陶学志讲着讲着,突然摔掉捧在手中的课本,暴喝着让小刚站起来,这一声暴喝像晴天打了一个霹雳,而且这晴天霹雳只针对小刚一个人。霹雳之后,他跑到小刚的身边,扯着小刚的耳朵,一直扯到课堂的左侧,然后,命令小刚脸贴着墙壁,一直面壁思过到这堂课结束。 陶学志说小刚这样的学生就是小混混,小流氓,就是一粒老鼠屎,一粒老鼠屎会坏掉一锅汤。陶学志让我们全班同学不要和小刚交往。

下课后,陶学志命令小刚不准上学,命令小刚先回家,让他的家长写一份保证书,视情况再决定是否让小刚继续上学。

小刚的妈妈在乌城,小刚的爸爸在监狱里服刑,小刚的奶奶不识字。我们不知道小刚家长的保证书该写些什么?该由谁来写?小刚并没有立刻回家,我们上课时,他在学校外面游荡。放学后,我们汇合在一起,我和小强陪着他默默地往回走。

他奶奶的,小强突然狠狠地骂道。陶学志一次也没去过乌城,去过乌城的只有小刚,陶学志这是在嫉妒小刚呢!

我说,就是,陶学志对乌城的了解捕风捉影,哪有小刚亲历的真切呀。

小刚一直低着头往前走,这会他把头扬起来,说,他奶奶的!陶学志不让我上学,我还不想上了呢!

不上学,这么小,你干什么去?我和小强异口同声地问。

我去乌城找我妈,我让我妈给我在乌城找个活,我直接留乌城了。小刚说着,两眼射出兴奋的光。

这个学期还剩半截,小刚就去了乌城。小强对小刚去乌城,羡慕得直流口水。我也很羡慕,并向往乌城。我问我妈,你怎么不去乌城的饭店做服务员,也去卖些饭菜呢?我妈抽了我一嘴巴,说,我才不去!

我和小强都特想去乌城看看。小强说,让我看一眼乌城,哪怕看一眼我就死,我也甘心了。

从我们寒桥到乌城不知道有多少路,有的大人说是一百六十多里,有的大人说是二百四十里,差距很大。小刚和小刚的妈妈是从我们的县城乌石岗转汽车到乌城的,全程票价听小刚说要四块五角。那时候,在我们寒桥,买一斤猪肉才七毛五分钱。五分钱就能买一个写字本,我兜里的零花钱从来没有超过五分钱。一个周日,小强约我去乌城。我说,我兜里只有五分钱呢。小强说,我兜里有一毛钱。我说,那怎么去呀?小强说,我们走呀,也许乌城没有一百六十里呢?也许是一百二十里,也许是一百里,大人说的话多不可信。其实,那时的里数,只是个数,知道多和少。实际走多远,并不清楚。

我迟疑着,这就去乌城,要是一天回不来,要是天黑了,我妈找不着我怎么办?小强说,我们走走看,许多事情不亲身试试怎么知道,我们走累了就马上折回来。

我和小强就赤着脚上路了,我们先向我们的县城乌石岗进发。从寒桥到乌石岗有一条石子路。修这条石子路时,我爸和我妈还出过工,小强的爸爸和妈妈也出过工。我们赤脚在我们父母修的石子路上跳跃,这时,一辆大客车驶过来,这是我们这条路上一天唯一的一辆大客车。大客车很破旧,喇叭声却响亮。司机觉得整个一条路都是属于自己的,我们不该出现在这条路上,在我们身后愤怒地摁着喇叭。我们慌忙闪到一边。车上的售票员还打开车窗,说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售票员长得好看,比小刚的妈妈还好看,一张俊俏白净的脸。我和小强盯着她看,都看呆了。

大客车驶远了,小强才回过神来,问我,女售票员刚才说了一句什么。我故意气小强,说,他骂你,骂我们是乡巴佬呢!小强说,他奶奶的,骂我们是乡巴佬!她顶多是县城里的人,在乌城人的眼里,她还不一样是乡巴佬?等我成了乌城人,我娶她做老婆,我把她管得呱呱叫,让她还敢叫我乡巴佬。

我心里竟有点酸酸的感觉,说,她比你大好多呀,她还骂你呢。小强说,等我成乌城人再说。我说,你怎么能成乌城人呢?你又没有考上大学,即使要考大学还得有好多年。小强说,我为什么一定要考大学呢?我像小刚那样不行吗?我说,你妈妈又不在乌城的饭店做服务员。小强就不吭声了,我们继续在石子路上跳跃。

中午了,太阳当顶,晒得我们汗流浃背。我们口渴了,就跑到石子路旁的池塘边,掬起水喝上一气。我们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了,喝池塘里的水填不饱肚子,而乌石岗还在远方。我有些泄气了,说,小强,我们回吧。

小强不想就这么回去。他说,好歹走到乌石岗吧,即使走不到乌城,到县城看一眼也解馋。我长这么大,也没有见过县城。听小强这么说,就继续往前走。

又跑了大约两节课的时间,乌石岗终于来到我们的眼前。我们很失望,因为并没有看见县城的影子。但有一种声音在内心里召唤着我们拖着疲惫的步子往岗上走。岗上土壤贫瘠,青草只有寸把高,还有三五棵歪脖子松,也是长不成材的,却东一棵西一棵的,在乌石岗上玩着随意和潇洒。

来到岗上,我们终于看见县城了。原来县城坐落在岗下,坐落在岗的那一边。县城的房子和我们乡下的房子不一样,乡下的房子东一家西一家的,像乌石岗上的歪脖子松。而县城的房子是聚集在一起的,密密麻麻的一片。不但聚集在一起,县城的房子也很高。在一条十字街那儿,房子都有好几层高,最高的我数了数,有五层。一条路往南,有四五辆车像甲虫一样在上面蠕动。小强说,那一定是通往乌城的路。

县城的地面也是水泥的,水泥地面果然烫人脚,烫得我和小强仍然像走在石子路上一样,不停地跳跃。县城里有许多店铺,每一家店铺里的商品都吸引了我和小强,可是只要商铺里的服务员迎上来,问我们需要什么时,我和小强又像受了惊的小鹿一样猛然逃走……

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天早黑了。我爸和我妈不知道我去了什么地方,在家急得快发疯了。我家亮着煤油灯,我爸在煤油灯前抽烟,吸一口,烟头就红红的亮一下。吸一口,烟头就红红的亮一下。我妈在一旁嘤嘤地哭。他们在村庄里已经寻觅我半天了。我妈一见我回家,立即停止了啜泣,喜笑颜开。我爸一见我,扔掉烟头,不由分说,抡起巴掌在我屁股上揍,把我揍得嗷嗷地叫。

从乌石岗回来,小强的变化很大。首先,他读书更加漫不经心了。其次,他学会了抽烟。放学后,我和他从寒桥中学往回走。他瞅瞅四下无人,就鬼鬼祟祟地从兜里摸出一根烟,又摸出火柴,把烟点着了,叼在嘴里。吸了一口,呛了一下。又吸了一口,又呛了一下。再吸,就不呛了。

真好,小强陶醉似的说,怪不得乌城的男人都抽烟呢。小兵,给,你也吸一口。 我不吸,问他,你怎么知道乌城的男人都抽烟呢?你又没有去过乌城。

小强朝我看了一眼,眼神中有一丝慌乱。他深吸一口烟,又从口中吐出一团烟雾,说,我怎么不知道?虽然我没有去过乌城,但小刚给我写了信啊,小刚自己就每天抽烟。

我不信,问,小刚怎么没有给我写信呢?小强抖抖肩,说,我怎么知道啊。

我有些信了,心里就好难受,感觉小刚背叛了我一样。我也不想和小强说话了。

晚上,吃完饭。我爸坐在煤油灯旁抽烟。我看见我爸的烟头一闪一闪的,我想小刚和小强都抽烟了,我也抽一口吧。我就找我爸要烟抽,我爸没说话。

我妈反而骂我了,哪有小孩子抽烟的?抽烟的小孩子都是流氓。我不服气,说,乌城的小孩子就抽烟!我妈说,乌城的小流氓多。我还不服气,说,我爸也抽烟呢!我爸是流氓吗?我妈被我气乐了,我妈问我,你爸是小孩子吗?我爸也被我气乐了,我爸放下烟,摸着我的脑袋,说,你爸抽烟是因为受了旧社会的害呢!还是不抽烟的好。

我爸什么东西没学好时,都说是因为受了旧社会的害。那时候,我觉得有个旧社会真好!后来我才确认,爸爸的旧社会,不是解放前的旧社会。

第二天,看见小强,我仍然不想和他说话。小刚只写信给他,又不写信给我,分明没把我当成一伙的。放学后,我和小强虽然还是一起走,但他抽他的烟,我走我的路,我们谁也不开口说话,我们在默默地抗衡着,仿佛谁要开口先说话,谁就是认输的意思。小强终于扛不住了,他扔掉烟头,冲我喊,哎,小兵,你别沉着个脸,小刚没给你写信,我想,我想主要是你学习好么,我和小刚学习成绩都差嘛!对了,小刚不给你写信,一定是不想影响你学习呢。

你胡说!

小强说,真的。

我说,那也不该不给我写信啊,我们三个人是好朋友呢,你给小刚回信,你在信里说,我也想着他呢。我心中郁结的愁云终于消散了。

从此,我就盼着小刚给我来信。我期盼着我们的友谊能够通过书信延续。我也期盼着小刚的书信能给我带来更多的关于乌城的信息。我天天盼,可是小刚就是不给我来信。

现在,许多同学向小强打听乌城人是怎么生活的。仿佛小强去过乌城一样。而小强每次讲乌城人的生活,都讲得绘声绘色。而从来没有谁向我打听过乌城人的生活。

有一回,小强描绘乌城人下班后不是喝啤酒,就是抽雪茄烟,或者唱卡拉OK。说着,小强还唱,啤酒它顶呱呱,雪茄它顶呱呱……爱人的老爸爸,年岁他并不大,你看他长的呀胖胖像个水桶蛮潇洒,姑娘你顶呱呱,我也是顶呱呱……

我不知道啤酒什么样,我不知道雪茄什么样,我也不知道卡拉OK什么样,我感到沮丧万分。我还有一种失落和孤独的感觉。从前,我和小刚、小强是一伙的,是同盟。小刚到了乌城后,在别的同学眼里,似乎我和小强仍然是同盟,其实已经不是了。同盟的破裂来自小强对乌城的了然于胸,而我对乌城的一无所知。我渐渐地疏远了小强。放学路上,我们一起回家,这是逃避不了的事情。能逃避的只是星期天,我不再和小强一起玩耍,甚至不和他见面。我让我妈把我锁在屋子里,我说我要学习,不想被小强打扰。

小强果然来我家想打扰我,我妈说我不在家。小强问我去哪儿了?我妈说,不知道。小强说,我知道。小强说完就蹭蹭地走了。

我躲在屋子里,琢磨着小强说他知道我去了哪里的话,琢磨得我心痒难耐。小强知道我去了哪里呢?我会去哪里呢?我把流经庄子的小河、李老爹家的瓜地和庄子里的草堆都逐个排了一遍。自个儿有一种报复了小强的快意,忍不住乐了起来。

我不知道怎么就想起经过我们寒桥开往县城乌石岗方向的那辆大客车了,想大客车上的女售票员。我想她没有任何别的企图,我只是想看看她,看看她比小刚妈妈还俊俏白净的脸,看看她的脸上隐藏了多少城里人的秘密。

我让我妈打开了屋门的锁,我跑到我妈和我爸修过的石子路上。我翘首盼望着那辆大客车驶过来。翘首翘到中午了,还不见大客车的影子。我想,也许大客车早就经过寒桥,这个时候已经到了我们的县城乌石岗了。我正垂头丧气地离开石子路上往我们庄子里的土路上走时,突然听见有人喊我了。我抬头一看,一个兴高采烈的小强正从石子路上向我跑来。兴高采烈得让人怀疑。

这一回,小强就在我的前面得意洋洋地走着。嘴上还在唱:啤酒它顶呱呱,雪茄它顶呱呱……爱人的老爸爸,年岁他并不大,你看他长的呀胖胖像个水桶蛮潇洒,姑娘你顶呱呱,我也是顶呱呱……

我生气了,我在他身后喊,你站住!小强停住脚,回过头来,一脸惊奇地看着我。我的脸一定气愤得扭曲了。我气愤地把这些天来憋在心里的话,像竹筒倒豆子一般地往出倒:把小刚的地址给我!你不是不愿意写我也思念小刚的话吗?你不愿意写,我自己写吧,你把小刚的地址给我!

小强的眼神闪现出一丝慌乱,他说,我,我没有。我喊,你撒谎!你没有?小刚都给你写好几封信了,你还没有?小强愈加慌乱地说,我真的、真的没有,没有地址,没有……

小强这厮太可恨了。我几乎是扑上前去,一条腿在小强的两腿间一较劲,两手顺势往前一推,一下子把小强推了个狗啃泥。小强没想到我搞突然袭击,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我已经骑到他身上了。他心里一万个不服气,在我身下拼命挣扎,有几回差一点让他打了个翻身仗。我抡起拳头打他,我一边打一边喊,让你不把小刚的地址给我,让你不把小刚的地址给我……

小强其实一点也不强,是个熊包,我一打,他就求饶了,说,小兵,别打了,别打了。我停住手,但还作出要打的样子。小强突然就哭了,说,小兵,你放我坐起来,你放我坐起来,我跟你说实话。其实小刚并没有给我写信。我说,你撒谎!我的拳头又差点落下去了。我气愤地说,小刚没给你写信?你怎么对乌城那么了解呢?小强哭着说,小兵,小刚真的没给我写信。是我爸,我爸现在常去乌城了,我爸不让我告诉别人呢。

我一下子从小强的身上站起来。小强的爸爸现在常去乌城,这句话听得我无比震撼。小强的爸爸,我们庄子里一个老实巴交的篾匠,他会砍下竹子,削成丝一般的篾,然后用蔑编成各种竹器。我家的竹器也是他编织的。他不编竹器了,他常去乌城干什么? 我问小强。小强从地上爬起来,扑打掉身上的尘土,说,我爸去乌城卖竹器,呜呜……小兵,你要替我保密呀,我爸不想被人知道,不想被打成像小刚爸爸那样的罪呢!

我像一名地下党员向组织那样庄严地向小强保证说,我绝不会向第二个人透露半个字,包括我爸和我妈。

有一天,我去小强家。小强的爸爸正坐在堂屋的地上编着竹器,蔑在他的指间轻柔的绕来绕去,像一个小精灵在跳舞。柔软的蔑与他粗糙的手指形成强烈的反差,刺激着我的眼睛。但我仍不动声色地看,小强的爸爸也不动声色地编着他的竹器。

天哪!我们寒桥乡究竟正发生着多少不动声色的事?

我猜想,陶学志老师可能也去了一趟乌城。因为有三天没见他,再见他来上课时,我看见他不再是光脚了,脚上穿了一双凉鞋,只是没见他穿上他自己所说的“凉袜”。奇怪的是,他穿上凉鞋后,就不再在课堂上跟我们大谈特谈乌城人的生活了,这真是一个谜。

陶学志穿上凉鞋后的两周,一天,我意外地收到了小刚的来信。小刚在信里描绘乌城人的生活,似乎一点也不值得我们羡慕。因为乌城人生活节奏快,几乎没有清闲的时候。乌城人住楼房是因为人多,不像我们寒桥有那么宽广的土地,所以只好把房子一层层的往上堆砌。其实,住房还是平房好。就是乌城人最后死了,不是埋在土堆里,而是拉到火葬场烧掉。

收到小刚的来信,我很激动。只是小刚信的内容,让我猜想他在乌城生活得并不容易。小刚在信中没有提啤酒一事,我给他写了一封信,专门向他求证啤酒的味道是不是真的像小强说的,像淘米水的味道。

小刚的第二封信来得很快。小刚说,刚开始喝的时候,啤酒的味道是有些怪异,喝惯了就好了,喝惯了还能喝出麦芽香。现在乌城喝啤酒方便得很。五元钱就能买一桶鲜啤。他在乌城一帮哥们喝啤酒,管喝啤酒不叫喝啤酒,叫喝水。这个暑假,他从乌城回寒桥,要捎一桶鲜啤让我们尝尝。

我高兴坏了,我拿着小刚的信给小强看,小强也拿着小刚的信给我看。原来,小强也收到了小刚的信,这回是真的收到了。小强去信问乌城的雪茄烟是怎么回事?小刚在第二封来信中也说,这个暑假也让小强尝尝雪茄烟。

我心里想,小强也太小气了,你爸经常去乌城呢!你爸不会从乌城捎根雪茄烟回来么?干吗非要沾人家小刚的便宜呢?

晚上,我拿着小刚的信给我爸看,我的本意是小刚让我尝尝啤酒的滋味时,我也让我爸尝尝。我爸看了信,却一脸的阴郁,就着煤油灯抽烟,烟头红红一亮一亮的。抽完一根烟,我爸说,娃,小刚成流氓了,你不要和他来往了呢!

我不信,我问我爸是怎么知道的?我爸说,小强爸爸去乌城亲眼见到的呢!

我心里一惊,我问我爸怎么知道小强的爸爸去乌城了?我爸说,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了,我们寒桥的人去乌城的多起来了。

小强的爸爸在乌城卖竹器,生意好得很,他一个人忙不过来,不让小强读书了,他让小强帮着他编竹器,然后去乌城卖。小强的爸爸说,反正读书也读不上,多读一年就是多糟蹋我一年的大米。

小强退学前,陶学志老师还来小强家一次。小强的爸爸坐在堂屋的地上编竹器,手不曾停息,嘴上说,读不读书,我听娃的意见,娃说读就读,娃说不读就不读了。

小强说他不读了。陶学志老师失望地走了。

小强刚退学的那两个星期天,我还跑到小强家看小强编竹器。看柔软的篾在小强的指尖跳跃,看得我手痒痒的,我也想试一试。但小强的爸爸很不高兴,面沉似水。我就不碰篾了。只要我不碰篾,小强的爸爸就喜笑颜开,给我讲乌城的故事,给我讲小刚的妈妈和小刚的故事。原来,大人们什么都知道,只是不和我们说罢了。

原来小刚妈妈并不是饭店里的服务员,而是做妓,卖自己的那种。

小强的爸爸说,小刚来到乌城,得知他妈妈职业的真相后,一个人一下子就变了,现在乌城,和一群小流氓混在一起,一天不是醉生梦死,就是吵吵要杀这个杀那个的。小刚一家是毁了。

小强的爸爸说完就叹气,就摇头。我怎么也不能把小刚和小流氓联系到一起。我期盼着小刚还能回来,回到寒桥来,和我一起上学。

有一天晚上,我梦见小刚从乌城回来了。小刚脚上穿着一双凉鞋和一双薄如蝉翼的袜子,脸上戴着一副墨镜,跑到我们寒桥中学来找小强和我。在梦里,小强还没退学。小刚戴的那副墨镜吸引了我的兴致。我让小刚取下来我戴。明晃晃的阳光地,一下子就变得阴沉沉的了,跟要下雨似的。小强说,戴着它,你都能看太阳。我果然看见了太阳,像圆月似的挂在天空。我知道,在平时,我盯着太阳看,阳光会把我的眼睛刺得睁不开。我还想戴着墨镜多看一会儿,可是许多同学围过来了。许多同学都想感受墨镜的神奇。墨镜在同学们的手上传来传去的,上课的时间到了,我们都忘了。陶学志老师来了,陶学志扯住一位同学的耳朵,一声“你们在干什么”的暴喝,许多同学哄然作鸟兽散了,陶学志气愤地逼近小刚问,你不是退学了吗?小刚辩解着说,学校又没规定,退学就不能进学校了。陶学志说,退学就不能进来!

醒来我就想,时光不能倒流,我和小刚、小强都不能回到从前了。

星期天,小强爸爸去乌城时,小强也可能跑到我家来找我。我爸和我妈不愿意小强常来我家找我。因为小强抽烟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小强不读书了,而我还在读书呢!我爸和我妈告诉我,我和小强不一样,当然也和小刚不一样,爸爸妈妈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我唯一的出路就是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不然,回家只能帮爸妈种五亩田地了。这个时候,我们寒桥乡已经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了。

快到暑假了,我在内心中还期盼着小刚从乌城回来,虽然见变成小流氓了的小刚也有几分忐忑。但有一天晚上,我爸告诉我,小刚在乌城杀人了。我们庄最先得知这个消息的是小强的爸爸,现在我们全庄的人都知道了。

小刚是回不来了,至少,这个暑假。

这个暑假,过得很郁闷。小刚在乌城生死未卜,我爸和我妈不让我和小强来往,锁上了我家的院门,把我锁在家中。 这天早上,小强来敲我的窗户,他喊,小兵,小兵。

我没敢吭声,我爸我妈的话很有道理,过完这个暑假,我就要读初三了,我得努力学习,我不能像小强那样。可小强仍然不停地敲我的窗户,他说,小兵,我知道你在家,我知道你在家的,小兵,你知道吗?小刚今天要枪毙了,过了中午就枪毙,听说要杀一儆百,要把他拉到我们的县城里来枪毙,从乌石岗经过呢,你不去看他最后一眼?

一股寒气从我心底升起,我呐喊了一声,真的假的?小强说,当然是真的啦,听我爸说乌石岗那儿都贴法院的布告了,上面打着鲜红的对勾呢。我“腾”地从屋子里窜出来。

我在村口碰见了我妈,我妈问,院门锁着的,你怎么跑出来了呢?我喊,小刚要枪毙了,我想去看他最后一眼。我说着,眼泪还刷刷地往下流。小强催促着说,小兵,不快点就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大婶,回来时我们慢慢向你解释。

我们沿着石子路,发了疯地往前跑。我跑得汗流浃背,灰尘和着汗水在我的脸上,在小强的脸上纵横交错。乌石岗不远了,我们已经看见了岗头那几棵玩潇洒的歪脖子松。我跑不动了,停住脚,大口地喘气,我喘气的模样,一定像快干涸池塘里的鱼,或者像炎炎夏日难耐酷暑的狗,因为我可以从小强喘气的模样看出自己喘气的模样。

迎面一个大人走过来,他好奇地问我们,小孩,小孩,你们怎么累成这样呀?我大口地喘气,我说不出话来。小强说,我、我、我的好朋友小刚要被枪、枪毙了,就在今天。大人一怔,问,今年你多大了?你好朋友多大了?他犯了什么事?我缓过气来,我说,我和他都是十五岁,我们好朋友小刚也是十五岁。小刚杀了人,要枪毙了!大人说,那他就是杀人犯啊,杀人犯了,你们还看他干什么?

我说,可我们从前是好朋友呀,他从前并不是杀人犯呀!大人问,那他怎么成了杀人犯呀?小强说,后来他去了乌城……

大人就哈哈地乐起来,说,去乌城就成杀人犯了,这成什么逻辑?再说十五岁还没到法定年龄呢,哪有未成年人就枪毙的呢?哈哈……小强涨红了脸,说,我爸说乌石岗那贴了布告呢!大人说,乌石岗那儿是贴了布告,我刚从那儿过来,布告上的罪犯有四十岁呢,你爸不识字吗?

我舒了一口气,小强也舒了一口气。我们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没有往回走的意思,我们慢慢地走到乌石岗,岗上公告牌那果然贴着一张布告,上面果然有一个红红的对勾,写的果然不是小刚的名字。

我们一屁股坐到岗上的草坡上,阳光晒得草坡暖烘烘的。有几朵白云在蓝蓝的天空懒懒的游弋。我问小强,这些白云最终要游到什么地方?小强说,这不简单!游到城市里去呗。这些白云都是乡下的孩子,它们从乡下游到乌石岗了,然后再游到乌城,然后再游到比乌城更大的城市里去。城市里的生活多精彩呀。小兵,你努力学习,不就是想到城市里生活吗?我反问小强,你不也想吗?我们第一次来县城,还是你领我来的呢!小强,你说,城市里的生活真有那么精彩吗?真有那么精彩?

小强思索了片刻,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像背诵课文一样:城市是个大熔炉,它使堕落者堕落,它使平凡者平凡,它使伟大者伟大……

许多年后,我进了比乌城大得多的城市。听说小强后来也从乌城来到我们这个城市做竹器生意,听说生意做得还不错,听说他娶了乌城的一位公共汽车售票员为妻,后来又离了婚。他来到我们这个城市后从来没和我联系。我不知道,这座比乌城大得多的城市是使小强堕落了,还是使他平凡或者伟大了。多少年后,我常想起乌石岗上空懒懒游弋的白云――这些从乡下游到城市里的白云,它们哪里知道大都市里没有那么蓝蓝的天呢!至于小刚,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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