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墓(外六篇)

我总是默记这样一个事实：我居住的地方，亚欧大陆的东缘，太平洋是摆在我面前的一张湛蓝书桌。在此张虚幻却又现实的书桌之上，我凭借汉字，最终能够叙写出的，将是什么？自由地潜游于祖国深处，我想运用独具特色的汉语之美，来呈现了一个独特视角下的中国。

作者简介：

黑陶，1968年出生于江苏省宜兴市丁蜀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夜晚灼烫》《泥与焰》《漆蓝书简》《中国册页》，口述历史著作《二泉映月：十六位亲见者回忆阿炳》等。

中国。安徽。当涂。青山。伟大的李白安息于此。

寂静。寂静浸袭单衫下的肌肤。深秋下午的墓园，寂静。

整座墓园，只我一人前来祭拜。虔敬放轻的独自脚步，让寂静深秋下午的墓园，呈现特别的空旷。

来自诗人故乡的滚滚江水就在近侧。肉体的李白安息，而诗歌中的李白，仍奔腾吟啸，穿越世纪，日日常新。无尽长江之水，正是诗人"笔落"之前所沾蘸的无尽墨水。

李白。白衣猎猎。"气逸何人识"的川籍男子。

"蜀之人无闻则已，闻则杰出。"这个四川男子的外表，"眸子炯然，哆如饿虎"（哆，大貌。追随过李白的唐人魏颢之亲见描述）；这个四川男子的内心，豪宕不羁，睥睨海内，心雄万夫。他的笔光、剑光、眼光，在无数个白昼和夜晚，与长江的波光，与天上的日光和星光，交相辉映。

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白：飞流直下三千丈，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位白色的"谪仙人"（贺知章语），"偶乘扁舟，一日千里，或遇胜境，终年不移"。他仗剑骑波，骑着激流之声，在重力作用下，从西面的高处，飘荡东下，并最终长居于此。

公元七六二年，李白病逝当涂之后，初葬于当涂龙山东麓。半个世纪之后，有宣歙池观察使范传正者，景仰李白。传正知白生前"志在青山"，于是，在公元八一七年正月二十三日，迁李白墓至"西去旧坟六里"的青山之阳。正月二十三日，李白遂愿之日，正是我的生日。

柏树围绕的李白墓，稳固安润。青石墓碑上，镌刻的字迹是"唐名贤李太白之墓"。据说，这是杜甫的手书。

郑重点一支烟。安放于墓前的石案之上。香烟之旁，是一只早先就立在那儿的、空空的"采石矶"牌白酒瓶。

我端坐于墓前建筑的旧门槛上，注目烟燃。

墓园依然寂静、空旷。

宇宙浩茫之中，谁在憾叹：李白骑鲸去，人间无谪仙。

我端坐着，恍惚之中，滚滚的汉语，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间和空间，正叫喊着，进入我饥渴的、后来者的血管。

湘 江（外六篇）

黑 陶

我个人秘密的阅读谱系中，湘江是我用笔着重描出的一条中国文学之江。湘江，首先是屈原（约前340-前278）的。"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屈原在《湘夫人》中所写的这位湘水女神，我以为是中国文学自源头至今最为含蓄内敛、最为楚楚动人、最富于东方女性特征的女性形象。人、境交融，点睛数言而尽得风流。湘江其次是柳宗元（773-819）的。公元八零五年，三十三岁的柳宗元被贬湖南永州，由此开始他的十年湘江生涯。在柳宗元的湘江诗篇中，我最喜欢的，并不是那首人人尽知的《江雪》，而是他的《渔翁》："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乃一声山水绿。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此首《渔翁》是我最为热爱的诗篇之一。我觉得，汉语独有的魅力和表现力在此首诗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示，汉字的能指和所指在其中珠联璧合，画面逼真又境在辞外。这些，就是我在线装的书页中阅读到的湘江。

在永州，我所住的旅馆就在湘江边上。现在中国的城市似乎千篇一律，到处都是热气腾腾的现实尘嚣。永州旅馆的大门外面，就是凌空横跨湘江的一座水泥钢筋混凝土大桥，桥上往来于两岸的各色车辆呼啸挤拥；旅馆这边的嘈杂桥堍，还满是横七竖八的人车，这是自发形成的一个等车和拉人的临时短途汽车小站。巍然的桥身底下，有一大截仍是岸地。这片岸地上，是需要小心跳过的大团污水，是被掏空一半的石灰池，是不知谁搭建的歪扭的两个旧灰窝棚；运建材的卡车还会不时摇摆着驰过身旁，巨大的轮胎上沾满褐色的污泥和雪白的石灰。旅馆一侧与湘江平行的是街道和农贸集市。集市附近的所有墙壁上热闹异常，各色纸张、各种字体的手写信息层层叠叠贴满其上，大多数是有关房产交易，比如有房一处，四楼，位于湘江边上，面积多少平米，售价多少万，有诚意者请与某某联系电话多少多少等等。......奇怪的是，置身于这样的现实之中，我的内心并未生起相应的烦躁与晕热。为什么？随即，我就懂了，是湘江，是近在咫尺的湘江，降低了周围这繁杂事物的热度，源源不断地给予着这方地域以珍贵的清凉。

是的，湘江虽然已经不复如古代文献中的记述："湘水至清，虽深五六丈，见底。"（《太平御览》卷六十五引《湘中记》）但是，从我在永州旅馆的窗口俯望，这条源出广西东北海洋山，纵贯湖南东部的著名大江，在今天，仍然是一笔让我亲切的、长长斜斜的中国墨线书法--说它如书法墨线，并不是言其黑（江色实际是透明的青蓝），而是在于它的生动，在于它依然夹杂浓郁草木味道的横溢清气。

湘江，在我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留下众多深浅水迹的印记。我记住某个有寂寞青砖房的荒凉码头。我记住在湘水和潇水合流处的船上，看永州古城渐渐浸入黄昏时的一刻怅惘。我记住当地朋友发生在湘江边的动人初恋故事。我记住在潇湘之水上的一个瞬间联想：沈从文先生的小说篇名《湘女萧萧》。我记住湘水和湘鱼的味道。我记住晨光中沿江奔跑的一个少年的身影。我记住柳子庙前那依然盛满唐朝气息的古老街区。我记住深夜江水之上稀疏的楚地星空。我记住一个人唱的一首歌。我记住同行的朋友在湘江边诉说的文学理想：他要凭借心中活跃的一整座县城，写出中国的风云......

有关湘江，我记忆最为深刻，也是特意留待最后说出的，是杜甫（712-770）。公元八世纪的一个寒冷冬天，这位痛苦、伟大的中国诗人，在湘江上的一条破舟中死去。他那浸润着湘水写就的诗篇，令人涕下： 五十白头翁，南北逃世难。

疏布缠枯骨，奔走苦不暖。

已衰病方入，四海一涂炭，

乾坤万里内，莫见容身畔。

妻孥复随我，回首共悲叹。

故国莽丘墟，邻里各分散，

归路从此迷，涕尽湘江岸。

--杜甫《逃难》

南方象征

从三清山--位于亚欧大陆东南部、西太平洋边缘--这片由东南向西北倾斜的花岗岩群山中，我读到的，是关于中国南方的象征。

它美丽的外表，是如此灵秀、神奇。由于造山运动的巨伟之手，加上长期风化侵蚀和重力崩解作用，形成了眼前异峰千仞、幽谷万丈的山岳奇观。它那无法穷尽、参差起伏的象形山峰，神工鬼斧，百态千姿，一直延伸到梦幻深处，人类有史以来的所有想象，似乎都能够在此地落到实处。不光是神奇山峰，这里还是造化眷顾的植物王国。在专家的说明文字中可以得知，三清山岩基裂隙多，透水性强，含水量大，天降雨水渗入裂隙，蓄为潜水，为滋润全山植被提供了十分优良的自然条件。由此，这片奇如梦境的山岳世界，竟然囊括了中国中亚热带所有的植被类型！异木有：南方铁杉、华东黄杉、三清松、福建柏、香果树、木莲、古银杏、金桂、缨络柏、弥猴桃树、红花油茶，等等。名花有：天女花、杜鹃花、木海棠、瑞香、红茶花、玉兰、含笑、萱草、蕙兰、水晶兰、黄精、百合、六月雪、扁枝越桔、野牡丹，等等。在攀缘的过程中，漫山遍谷植物清激的呼吸，涤洗着人蒙尘的心胸。同行者的头，不小心就碰到了一根凌越于山道半空的树枝，一问，这原来是一棵有着一千五百年树龄的野杜鹃！当地朋友介绍，山中到处都是几百年、上千年的野杜鹃林，每逢春天杜鹃花开时，先是粉红，然后变紫，最后转白，如赤霞燃云，让山中人觉得不在人间。

奇岳，异木，名花，三清山是美丽的。但就个人而言，我更为看重的，是此种美丽的深厚内质。支撑三清山出众之美的，竟然是亿万年凝成的花岗岩大地！人间的时光无法撼动的岩石大地上，美丽活泼生成。所以，三清山的美，是自足的，更是根基深厚的，它一派天然，远离并且拒绝了俗世习见的轻浮、艳饰与骄矜。对于这样的美，我的内心，有默默的肃然。

--美丽灵秀又坚固深邃，这就是南方，这就是通过三清山呈现的、我所崇敬的南方品格。

闽 纸

"种竹关生计，连山带笋香。谁知文字贵，先赖纸工良。"纸，是中华文明的重要承载物。在东汉蔡伦造纸之前，人们将汉字书写于竹帛之上。然而，简重而帛贵，不便于人。据载，西汉东方朔向汉武帝上一个奏章，就用了三千片竹简，且由两个壮汉抬进宫内。简重不便，于此可见。作为中国四大发明之一的纸的出现，使得人类所创之文化更易绵延而发扬光大，这是华夏民族的骄傲和光荣。

闽地多山多竹，适于造纸。可用于造纸的竹子，就有毛竹、绿竹、麻竹、苦竹、绵竹、粉竹、赤箭竹、篁竹等数十种之多。闽地造纸，始于唐宋，盛于明清，手工造纸，历时已逾千载。明代宋应星《天工开物》记载："凡造竹纸，事出南方，而闽省独专其盛。"

所谓竹纸，即以稚竹为原料所造之纸。闽之竹纸，按其用途，可分为三大类。上等的是白料纸类，以供缮写书简为主。此类纸，选料最精，操作最繁，纸色清净洁白。其次是甲纸类，以供包裹物件及其他杂用为主。此类纸质地较粗糙，厚薄不均匀，色浊而不鲜。第三是海纸类，专供祭祀用，市售之纸箔、冥币，即属此种。此类纸精细无定，皆薄而易破，染色者为多，常利用下脚料制成。

闽纸之中，尤以以白料类的玉扣纸著称于世。玉扣纸系全用嫩竹制造，轻薄凝洁，光滑柔韧，书写易干，墨迹不褪，可经久不被蛀蚀，有"冰清玉洁"、"欺霜赛雪"之誉。

南方暗夜红烛之室，这些源自植物、熠熠如寒雪的圣洁纸张，寂静却又强烈地，诱惑着你提笔蘸墨，去在它的上面，写下美丽汉字。

墨水与经文

在雪域高原，我秘密地发现到，湛蓝的湖和浓黑的夜，是神用来书写的两种墨水。

神用这两种无尽的墨水，在天幕般的、凡俗无法目睹的卷帛上，书写着经文。我们可以猜度：蓝色的字迹，反映的或许是神界的祥和；黑色的字迹，记载的则可能是人世的命运。增删改定后的神的经文，最后一律用金黄印刷，那就是七月，我们能够看见的、散落晾晒于高原雪域各处的块块油菜花地--一页页，金碧辉煌，又宁静无比。

晋

晋中大地，如果观察它切开的剖面，就可以发现绿、黄、黑三种颜色。绿，是地表的植物；黄，是植物之下的黄土；黑，则是比黄土更为深沉的、等待燃烧的煤。晋，《说文解字》云："进也。日出万物进。"《易》说："明出地上，晋。"晋，像一位谦逊直立的北方武学高手，外表不动声色，内里周流不息：太行和吕梁，是他的静脉；奔腾南下的黄河，是他强劲的动脉。五台，文殊菩萨道场。"文殊"，对于这两个汉字，我有个人独特的默默理解。身在此地，以肃然虔敬之心，领受 "文殊"之佛法光影，用此，浸润我的手中之笔。晋陕峡谷，我目睹到的大地巨大伤口。此道深切开北方两省的伤口，让人心中既感古老的疼痛，又觉自然竟能壮伟如此。这里是黄河东岸，在雏果初结的苹果林间，我寻嗅一个人血液中的密码和气息。壶口到了。在壶口，你是这样清晰地感知：河流是有生命力的，激荡挣扭、桀骜咆哮的生命强力。黄河，真是一条黄色的怒龙！壶口之瀑，就像我内心独自认识的中国：远观，寂静，只有靠近他、深入他，才会悚然而知他所蕴藏的磅礴巨音。

雅鲁藏布江

在它的内部，我没有看见鹰影、大团浓重的云影或者钢蓝雪山的倒影。我到的时候正是雨季，雅鲁藏布江浊黄、愤怒、汹涌，像龙，一条蓄满了力量的、黄皮肤的龙，一刻不停地，从我的身边俯冲腾跃而去。但弯下腰来，用手触碰到它的水，仍然是冰凉的，仍然带有发源处--极地喜马拉雅山脉中段北麓冰川的深凉意味。

我努力抑制着激动。因为，眼前的激越之江，即为我们居住的星球表面，位置最高的大河。古代藏文文献中，它被称为"央恰布藏布"，意思是"从最高顶峰上流下来的水"。在切近的江水之旁，我深刻感受到的，首先，是它骨子里天然隐带的君临一切的骄傲。在众生的仰望之中，它应该是高度仅次于天上银河的一条大江。其次，是江水的力量，充满于我的耳目感官，不可遏制、无物可挡的巨大力量（从源头到最后的结束处，此江拥有着数千米的巨大落差）！

浊黄的大江先是自西向东奔涌。北端，是雄伟的冈底斯山脉和念青唐古拉山脉；南端，是高耸入云的喜马拉雅山脉。江水一路奋力，不断挣脱南北磅礴山脉的夹挤。由于不同地段的河床形貌不一，江水有的呈现深深的漩涡，有的在奔流中喷涌出无尽的莲花，有的则因阻碍而耸起微型的嵯峨山峰。甚至还有小股的江水，因为前路艰险而畏缩欲退，却被后面的浩荡军团不由分说挟裹着继续前驱。这条著名的大江东行至藏东，突然折而向南，继而向西返流，从喜马拉雅山脉的北面，绕到了山脉的南面！这是具有战略意义的大转折！随后，它由西而再南，携手古老的恒河之水，最终汇入了浩瀚的印度洋。

雅鲁藏布江，这是一次历尽艰难却始终自信勃勃的伟大长征。欢乐、清新、激荡的笑声，在漫长的征途中似乎总是充盈在耳。雅鲁藏布江，这是星空可以照耀到的、用东方各民族的文字与生息写就的年轻而又壮美的史诗。

因为跋涉而渴极的东方神龙，终于，汲饮到了南方的深蓝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