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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夜(外一篇)

小编:

他一个人穿着大衣枯坐在桥上的货柜屋里,桌上摆着警棍、对讲机和一瓶矿泉水,角落里有个马桶,他的帽子挂在墙上。晚间十点桥上的交通管制结束,南边的警哨撤了,红绿灯改成闪黄灯警示。凌晨过后行车更是少之又少,有时当班两小时还看不到五部车,大部分时间整座桥上只有他一个人。他双手用力撑开门,一阵强风差点将他夹在门缝里。他打着呵欠看一部机车颤抖地照亮桥两侧护栏上的反光钮。对岸渔翁岛上只剩下几点灯光,应该是庙吧,他想。漆黑的海深不可测,汹涌的海浪打着桥墩就像打着他的脚一样。入冬以来新桥的工程几乎停摆,这是他在旧桥上度过的第三个冬天,等到旧桥封锁新桥开放的那一天他们才能撤离。暗夜里的新桥像是一道灰色的长虹,上个星期新桥又增加了一名牺牲者。旧桥头上的纪念碑记载了建桥时牺牲性命的人数,等这桥功成身退,那些泅水的灵魂将得以安息。

阿诺是他给自己取的绰号,这当然是缘自于美国影星“阿诺”,他的全名音译是:“阿诺是我性格”。像阿诺一般正是他的座右铭。他从小就瘦,当警察以后才发福的,多亏重了这十几公斤,否则早就给跨海大桥上的风吹跑了。他从来没想过今天会当警察,他虽然斯文胆小,

七、八岁起也懂得过年时拿压岁钱出去跟人家押一把牌九,那时最常听见的一句话是:“过年赌博警察不会抓!”他对警察的印象就是这样。村子里最多年轻男人从事的行业就是警察,他和他们比较不一样的是他是当过兵做过事才来当警察的。一般人在十八岁前就晓得要报考警察,除了免服兵役,出来还有个头路,可谓一举两得。虽然多走了一些冤枉路,此刻他站在寒风刺骨的桥上心底想的却是辞职的事。这个想法不是最近才有的,也不是发生那件事才有的,只是发生那件事之后他才想得更多。那并不是件不可告人的事,只是他没告诉过人,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他的父亲也没有提过。

他们把巡逻车开进最后一个村庄,速度缓慢,慢得有点令人害怕,好像正要通过一条快要断裂的吊桥。他们刚支援马公警局的勤务回来,马公夏天来了许多观光客,当然也有偷渡客,押解两名偷渡客飞到靖庐收容所为这次的支援画下了句点。他们回到了熟悉的例行公事。路很平坦,毫无坑洞,顺着一个宜人的微坡滑下去,突然间加速,紧急煞车。“干什么呀?”坐在驾驶座旁名叫伏生的警察往前冲了一下,同时他也看见车子前面蹲着一只青蛙,它被大灯照摄住了,一动也不动。

“fog!”伏生说。“fog是雾,frog!”驾车的阿诺说。“frog,是frog还是蟾蜍?”伏生又问。“是蟾蜍就给它辗过去了,还停?”阿诺看够了它迷茫失忆的模样,打开车门走下车去。他的视力很好,警备队上只有小队长和他两个人没有戴眼镜。阿诺面对车子蹲下来,以便伏生看见擒拿的过程,他两条腿故意蹲得开开的,用这姿势嘲笑那只惊慌的青蛙,他张开左手手掌,轻而易举地将它抓起来。

一般而言,这儿冬天晚上巡逻,路上可能遇见的只有另一部巡逻车和狗,春天和夏天则多了青蛙或者是蟾蜍,尤其是春雨的季候,雾蒙蒙的,一路上都是活蹦乱跳的青蛙或者赡蜍,它们欢喜到马路上来排舞,车灯一照射就如水花四溅,走避不及的被车轮辗过,这似乎也是它们舞蹈的一部分。辗了又辗,扁平的尸体像枯枝败叶般印在车道上,经过一段时间再不知不觉消失无踪。已经是夏末秋初了,没有太多的青蛙或者是蟾蜍了。

阿诺的家,直走转个弯就到了,他把车靠边停好向伏生说声:“我进去一下。”伏生点点头说:“煮的时候叫一声。”“一只不够看,改天我去我们乌窟多钓几只。”阿诺说。下了警车立刻觉得通体舒畅,毕竟和一个警察在一块不是件舒服的事,虽然伏生不是个讨厌的家伙。

夜阑人静,村落里甚至比荒郊野外还要寂静,但待上一分钟就会听见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他打开客厅的日光灯,找东西来关那只青蛙,平常时他是不开灯的。并非为了那只青蛙,每巡逻到这里他必得回家一趟,这里是他们的管区,白天倒少,夜间他不会过门而不入。他们有两个小时的巡逻时间,何况什么事都没有,也不会有,不这样打发,便只能开着车穷逛。他的同事从来不问他回家做什么。

阿诺打开车门时,伏生吓了一跳。阿诺缓缓把车开出村子。

“开快一点,要不然会睡着,要不然说说话,说说话,你家有什么人在?”伏生说。阿诺笑了,“什么人?三个老的,三支雨伞标,我阿嬷,我爸,我妈!”“几岁了?”“一个快八十,一个六十,一个快六十。”“加起来刚好两百,都睡了?”“早就睡了!一个七点多,一个八点多,一个九点多。”阿诺突然笑逐颜开,“我阿嬷,每天都在烦我说隔壁门口那支捕蚊灯,剥剥叫,剥……”“有,我有听到,我以为是什么声音。”伏生插嘴。“伊讲剥整夜,不知抓多少蚊子……”“就是啊。”“一直烦我买一支来抓蚊子,她看人家有捕蚊灯就不用蚊香了,我跟她讲那没用,她不信,以为剥一声就是死一只,剥十声就是死十只,傻得有剩。明天早上我跟她讲我给她买了一只不必插电的捕蚊灯回来了。她不是真的想要抓蚊子,她那个皮,皱得可以夹死蚊子了,怎么会怕蚊子咬,她是要那个声音,听起来很过瘾,好像整夜在那里不停地帮你抓蚊子!”

沉默一会儿,伏生说:“我们家用电蚊香,没有味道也不会吵。捕蚊灯,说不定真的叫一声就死一只,它是用电,蚊子飞进去就触电,说不定……”阿诺说:“我们家没用也没看见蚊子。”“都跑到他们家去了!”伏生为自己的幽默笑了起来。“那不就叫吸蚊灯。回去看看。”“回去就回去!”伏生又笑说。

阿诺住的村子是他们管区的南界,车子早已驶出村头,掉头北上。从北巡逻到南还花不到一个钟头时间,阿诺当真掉头折返,再度缓缓自村尾进入。伏生笑着下车去,提了提配枪的腰带。

邻居家门前花木扶疏,隐约可见一丛如喷泉的光晕,捕蚊声持续着,听起来更加逼真,有飞蛾扑火的感觉。伏生贴着及胸的围墙观察守在门边的捕蚊灯。捕蚊灯构造简单,一根蓝色的灯管被关在圆形的铁笼内,这令人想到钢管舞和色情影片。伏生头倾进围墙内,看不见任何飞行物体朝它飞去,回头看阿诺一眼,阿诺坐在驾驶座上两眼直视前方,红和蓝色的警示灯在车顶上互相追逐旋转。 “怎么样,不敢擅闯民宅?”阿诺戏笑说。巡逻车缓缓驶出村子,就像刚刚驶出村子一样,一样的速度,一切都没改变,一模一样。“怕什么,这里没有小偷,他们睡得很死。告诉你,那真的不是蚊子,只是一些小飞虫,有的会叮人,有的不会。”车子轻轻地穿过了两个村庄。

进入沿岸小路前,警示灯已先熄灭,他们得养成习惯,因为另一条海岸线巡逻是以查缉走私偷渡为主要工作,巡逻车必须暗中执勤才能有所斩获。但是这边的乡村海岸线都是容易搁浅的沙质浅滩,走私和偷渡的渔船不会在这边靠岸,有也是小宗的接驳。虽然隐了灯,仍然看得出是一部黑白分明的警车。他们带着小菜和乌龙茶下车。

深更半夜,户外就像冷气房一样凉爽。他们相继举头看了看天空,然后迈步向海堤走。海风十分清凉,他们浪漫地在海堤上坐下来。海堤上有一团人影,是依偎在一块的情侣,原本女孩子是躺着的,男孩子像蚌壳般覆盖在她身上,两人在海堤上形成一座小丘陵,刚刚车开过来时他们才爬起来面海坐着。伏生仰望着天空,天空像块黑板,画着点点星斗,如此的星辰潮声,人与人应当相亲相爱。

“小李说只要买新车马上就会交到女朋友,想交女朋友买新车就对了。”伏生说,“如果有女朋友,你会想去什么地方约会?”“约会?什么地方?没有人民的保母的地方。”阿诺瞄了那对情侣一眼,他们不再依偎在一块,女孩子用脚后跟踢打着堤防,但那声音被浪潮声吞没了。她的拖鞋掉到沙滩上,男孩子立刻下去帮她捡起来。阿诺又匆匆瞥了一眼,“好像是……”阿诺未说出来,伏生抢着说,好像世界上所剩的人寥寥无几,彼此都应该相识。“好像是我高中同学,我记得好像住在这个村。”“住在这个村就不会在这个村约会了。”阿诺说。

情侣站起来,往他们这边走,然后下阶梯。这一分钟,阿诺和伏生无语地望着海,听得出女孩子穿的凉鞋是木头做的。其实当他们到达时,他们就想走了,多待这几分钟,让人感觉有点人情味。伏生半转头,看着他们俪影双双地走去骑摩托车,说:“约会约到三更半夜,夏天可以,到冬天,女朋友就会吵着要买车了……”

凌晨四点,巡逻结束,十分钟后阿诺平躺在宿舍的床上,这个时间不易成眠,但他已训练有素。他将可以休息到接近中午十二点,然后再上班到下午六点,接着就可以放假外宿了。他想着这个就入睡了。

这次该伏生填工作纪录,他写:“0204,巡查农会、渔会、一信、二信等金融机构和重要据点,如渔业电台、白鲨海园、水族馆、各中小学,未发现可疑人事物及不法情事。备考栏:无事故。”

阿诺下班的时候天还亮着,他把车停在路边,想到田野上抓几只蚱蜢来做钓饵。他涉过草丛,草丛里受惊吓的蚱蜢飞窜出来,四处发射,有一只还往他下巴冲,他看着它降落却懒得扑下身去抓。前面有一田银合欢,树梢绲着夕阳金边,避免溅起的蚱蜢影响到栖息在树枝上的蚱蜢,他看着晚霞轻轻走过去。果然有一些蚱蜢抱着树枝,树叶合闭,蚱蜢也收敛着翅膀。它们仍有警觉性,他伸出右手缓缓地靠近树枝,一举成擒。

他回到家,只有母亲一个人在客厅吃晚饭。他把队上搭伙剩下的饭菜拿去厨房,明天好让母亲喂鸭子。他把装着蚱蜢的塑胶袋暂时放在装青蛙的网袋边,蚱蜢踢得袋子啪啪响。

“抓那个要做什么?”母亲问。他脱掉鞋袜,换上拖鞋,说:“回来唱歌给你们听!”

他洗好澡下来,母亲依然守在餐桌旁。“你记不记得以前我们养牛蛙……”母亲问。“不记得了!”阿诺盯着电视,一口否定。“牛蛙叫起来才是大声。”阿诺不耐烦说:“这是青蛙不是牛蛙,青蛙比牛蛙漂亮!”母亲自顾自地说,他不想听,喝斥她:“好了,别讲了,拜托你,静静,让我吃一顿饭,别吵。”母亲依然喋喋不休。

阿诺出门钓青蛙的时候隔壁的捕蚊灯已经点亮,看来像一盏昼伏夜出的鬼火,剥剥的声音像是电线走火,他虽然感到一丝厌恶,却不能不承认那声音有迷人之处。他顺着大马路往村头直走,想着已经洗好澡一身清爽,不如改天再去,但却没回头。他左手拿钓竿,右手拿着蚱蜢,那蚱蜢踢断了腿,仍在做困兽之斗,隔着塑胶袋,他触及它断落的后腿上的刺。

他穿着一双夹脚拖鞋,啪答啪答走在马路中央。“去乌窟,去乌窟,太久没落雨,前日落那几粒雨,汝听,汝听,叫得像雷动。”见他手持钓竿,坐在巷口乘凉的老人家这么说。乌窟就像是村子里的石磨,雨后的青蛙热闹地在那里举行丰年祭。

沿路只有虫鸣,未闻蛙叫,到了进乌窟的小径前他停下脚步。路灯站在马路右边,右边的田还有人耕种,再望外推去可以看见海和对岸的灯火,那儿不是他的管区。马路左边几块荒芜的田连成一气,乌窟就隐藏在里面。

他点亮手电筒走进银合欢夹道的小径,才走几步就听到青蛙的叫声,一只也仿佛一群青蛙在叫。树丛间蕴含着一股凉意,他又想,已经洗好澡,不如明天再来,但是明天没有外宿,他提醒自己不要打退堂鼓。他想起同伴阿清,他们总是一道来乌窟抓蝌蚪钓青蛙,阿清把蝌蚪变成的青蛙做记号放生,希望能够钓到它与它重逢,但是从来没有实现。

青蛙以求偶响亮的叫声做他的向导,他两手紧抓工具,两脚稳健地往前开路,不去理会在他身上毛手毛脚的树叶。这一深入,走了约有两百公尺,尚未到达乌窟。青蛙的叫声仍与他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他手上的塑胶袋依然沙沙作响。长驱直入又走了三百公尺,他不敢相信乌窟居然消失无踪了,以这距离,他应该已经越过整个村庄,走到村外去了。

三天后他们又一道在夜间巡逻,阿诺开车,伏生负责接无线电,他们一向如此搭档。车上没有放音乐,非常非常地宁静。两点到四点这个班,在黑暗与黎明交界,是夜晚也是清晨,不算昨天也不属于今天。这个时候治安最好,因为大多数的动物都在睡梦中。车子缓缓滑进村子,阿诺的眼睛像猫头鹰般专注,伏生却老在这时候爱困。

门轻轻滑开,又阖上,青蛙停止呱叫。“阿宽不是?”祖母在房底问。“不是是鬼?”阿诺应了一句。

青蛙试探性地叫了两声,它的叫声使房屋有扩大的感觉。阿诺走到电话架边,蹲下来一把抓起装着青蛙的网袋,网袋里放着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如果青蛙使劲便能挪动,只不过走不远。青蛙默默无声,透过网子他摸到它的脚和皮肤,微潮微凉,那块石头也是这种感觉,蚱蜢已经僵硬,青蛙碰也没碰它。 他听到祖母的脚步,但当她靠近他时,他还是给吓了一跳。她的身躯也有和青蛙石头同样的感觉。她扳住他的肩膀,凑在他耳畔说话:“汝去哪抓那只水蛙,叫整夜,活活要吵死人,这水蛙不能养,汝忘记咱养过那大只的水蛙,死的死逃的逃,放一个水蛙池在那,白白浪费我一块地,汝赶紧去将那个水蛙池打掉,那块地看是欲种菜也好起厝也好……”

母亲的房门啪地打开,“好啦,好啦,困不困,三更半眠起来吵死人,自日暗呷饭闹到这阵,囝仔返来欲困一下,在那吵不停……”

“两个都去睡,我现在是在巡逻呵。”阿诺低声吼着。

祖母和母亲相继去厕所解尿,各自回房去了。

阿诺回到巡逻车,伏生把收音机的频道从谈话节目转回阿诺喜欢的轻音乐,甩甩头说:“我怎么睡着了。”阿诺说:“你尽量睡,这个时间只有小偷,这里没有小偷。”

车轮轻缓地滚动,阿诺叹了一口气说:“这里没有小偷,很久以前出过一个。他是神偷,家家户户都偷,他们把他说得简直是会飞天会钻地、会像圣诞老人爬烟囱。他偷过我一本集邮本,那时候我上小学五年级,有一本集邮本,他比我小两岁,我还哭呢,我妈去叫他还我,他真的还了。后来我也没集邮了。他去读书也偷老师的钱,偷到别村子去,他爸爸把他吊起来,用皮鞭抽他,他妈妈用针刺他的手心……”“G,好像一只青蛙!”伏生指着马路说。“我有看见……拿针刺他的手心,都没有用,照样偷,送少年管训所关了几年,去当兵当了好几年还没有回来。有一个小偷也好,才不会太闷。很久没看见他了,长得蛮英俊的,凭他那副长相,要偷偷女孩子的心就什么都有了,用得着……”“那不一样,你没偷过东西吗?那不一样。”伏生瞧着窗外。

祖母竟然为了这点小事,早也吵晚也吵,催人要去把蛙池铲平。母亲则是见到阿诺就要提起养牛蛙的往事。“那时候还有布袋莲,布袋莲开紫色的花,落雨天,满天全是蜻蜓,飞来飞去。日暗,牛蛙开始唱歌,唱得多大声多热闹。过一阵子,池子底全是青苔,你们拿刷子去刷,跌得全身这也乌青那也乌青,你会记得,杀牛蛙那日,刚好是礼拜,还是落雨天,你爸讲要煮清汤,你们说要炸……”“好了,拜托,不要再讲了。”阿诺摔下筷子,气呼呼爬上楼梯,一忽儿又折返下来,把那只青蛙拎上楼去。

点起床头的小灯,他把它搁在床边的报纸上,它噤若寒蝉不出一声。到了半夜,它还是对着套房里的浴室叫了起来,断断续续、若有所思地叫两声叫两声。

阿诺醒来觉得心平气和精神饱满,他换好制服便拎着青蛙下楼,打开后门,经过长满银合欢的蛙池,把青蛙丢到井里头。他回来穿过客厅,祖母说:“阿宽,汝怎不去买一支蚊仔灯,汝没听见隔壁……”

“你不是要青蛙吗?昨晚梁伏生巡逻抓一只青蛙要给你。”阿诺的同事一看到阿诺来上班就说,“在那个空的抽屉里!”

下班时阿诺把它抓回家,丢进屋后的井里。但隔天又有一个同事夜巡后带回一只青蛙。“怎么有这么多青蛙?告诉他们,没有人要青蛙!”阿诺说。睡在警察局的宿舍里,他似真似幻听见了蛙鸣。

下午下班回家,阿诺偷偷从仓库取出一根耙子,蹲在后院掘蚯蚓。生锈的耙尖挖开干硬的地面,他持续往下钻凿,洞穴中翻出湿润的土壤。

他突然掼下耙子,跑到井边,先是站着瞧瞧,接着跪下来,两手环着井往井里面探看。暮色降临,他看见自己的头颅探入那圆弧内,好像喉头上的一块肉。他吐了一口口水,喳喳两声,涟漪很快就消失了。他眨眨眼睛,绕着井从各个角度看,就是不见青蛙的踪影。

他继续掘土,一群鸭子全向他包围过来,好不容易掘出一条蚯蚓,立刻被一只鸭子啄去,他一把勒住它的脖子,用另一只手扳着鸭嘴,又把它倒吊在井上恐吓,它怎么也不肯吐出那条蚯蚓。

休了三天假,伏生再见到阿诺第一句话就问:“有没有看到我抓的青蛙?”阿诺笑着点头。马路上显然多了一些摩托车。“都是来看流星雨的啦。”伏生说。“你看这天气,会有流星雨才怪!”阿诺胸口倾向方向盘,瞧了老天一眼。

新闻报道离岛光害少,引诱一些都市人飘洋过海来看流星。他们从市区骑乘租借的摩托车来到乡间,找到理想的观星地点,从天黑开始紧盯着天幕,等到凌晨,失望之余又稍安勿躁等了一个钟头,过了两点,这时候终于按捺不住骑车出来兜兜风。当然有人依然在原地耐心守候,像保龄球瓶等候保龄球到来。警察拦了几部摩托车下来临检,问了几个无聊的问题。

“别忘了去初中,学生在那里看流星。”伏生提醒阿诺。

无线电响起,伏生接起来,“嗯、嗯……跟他说一定是去看流星了,好啦。”伏生收了线,对阿诺说:“天啊,一个晚上报了几次案,说他孙女跟男孩子跑了,叫我们去找,去哪里找,拜托,跟他说一定是去看流星了。”

巡逻车驶进校园,远远地即看见一群人在操场上或坐或卧,巡逻车吸引他们的目光,很快地他们把头掉回去,继续引颈翘望。

阿诺把车停在靠司令台的跑道上,取了无线电下车,伏生跟在后面,他们先后抬头看看天空,天上的星星比平常还稀少。学生在那里聊天唱歌,“老师,老师,警察来了!”一个躺在地上瘦小的男老师站起来和他们点点头。“没什么事吧?”阿诺问。“没事,很好。”老师耸耸肩说。“没事就好。”阿诺说。“明天不用上课啊?”阿诺问一旁同村的男学生。“早上两节不必上。”另一个补充道:“已经先补课了!”“喔,看到几颗流星?”阿诺又问。“一颗!”“五颗!”“一百颗!”学生七嘴八舌道。“这种天气不会有流星雨,看不到流星雨。”伏生看看天空掉头结论说。

他们走了几步,背后少男少女尖声惊叫着:“流星!流星!”他们急忙抬起头,几颗星星依然挂在天上。学生在那边鼓掌喝彩、蹦蹦跳跳。阿诺打开车门之际,又传来尖声惊叫:“流星!流星!”“放羊的孩子。”阿诺说。

“跑掉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阿诺问。“告诉他一定是去看流星雨了嘛!”伏生不耐烦地说。海滩边、旷野中散布着情侣和年轻人,这场观星梦陷入胶着状态。伏生把音乐开得很大,阿诺未熄灭警示灯,巡逻车以正常的速度行经海岸,他们远远看见海堤上立着一部轮椅。 车子进入阿诺的村庄时,他们已经忘记流星的事了。阿诺没去海边巡逻,直接把车开到家门口。他一下车就听见隔壁邻居家捕蚊灯的声音,那声音让他想起流星,他再次抬头看看天空。

“有本事就给我去约旦,去沙特阿拉伯,去沙漠看……一个小时一千颗以上,哇一千七八百颗,这已经不是流星雨,叫流星暴。沙漠。‘如雨狂泻而下……’这才过瘾。‘台湾地区天公不作美,云层太厚,很多人到郊区空旷地、海边甚至离岛观星,结果什么也没看到。’傻瓜,还在那里熬夜痴痴地等。”

流星雨过后两天都是大晴天,阿诺看着报纸碎碎念。他准备将那张报纸留下来作纪念,虽然这样的报道对他而言就像天方夜谭,包括上头有张说是在约旦首都安曼以东艾兹拉克沙漠拍摄到的彩色照片,照片中地面上有几株枯树,整个背景是酒红色的,满天莹白的星雨自西北方斜射下来。

这天他休假,好整以暇睡了一场大觉,午后走下楼来,祖母问他:“汝那只水蛙咧?”“失踪去了。”他说。“失踪至哪去?”阿诺没有回答,走到厨房抓了一把饭,打开后门,来到井边。他把团紧的饭丢进井里,饭团沉入水中,一会儿四散的饭粒便浮上水面,不见青蛙或鱼上来吃,井里除了青蛙,应该还有他父亲放生的鱼。

他下巴扫着井,从各个角度俯瞰井底。“呼!呼!”他巴不得吹开那些浮尘和饭粒。井底只有一些石头。他捡了一颗石头丢进去,饭粒散开又聚拢过来,像跳着水上芭蕾。水面一静,可以看见那颗新沉入井底的椭圆形的石头。鱼可能早已自生自灭,但丢进去不久的青蛙没道理消失无踪,他非常纳闷。他左手抓住井,右脚伸进井中试着卡在井壁的老古石孔间。真正想干点事该穿双鞋才方便,否则就打赤脚,趿个拖鞋不是办法。他正想把拖鞋丢上岸,不料它抢先一步脱离他,扑通一声掉进井里。水花平息后,一只白色夹脚拖鞋清楚可见。他把左脚的拖鞋甩掉,决定下井一探究竟。

这是个小规模的民生水井,直径约一公尺,高两层楼不到,幸运的掘井人祖父见水就收,他目测现在水深不到一公尺。上面的沙土层松软,井身四周都打上了老古石,老古石坑坑疤疤,两脚慢慢找孔,不难攀岩下去。还有更省时省力的办法,那就是抓条绳索溜下去,虽然井水已经很少使用了,但打水的水桶依然搁在井边,像茶杯跟在茶壶旁边。他把系着水桶的绳头绑在如同壶柄的辘轳架上,连打了三个死结。他把水桶扔进井里,两手紧抓绳子!右脚拇趾刚找着石孔止力,一下子就溜到了井底。

井水沁凉涌到他的大腿,一刹那暑气全消。在井底反而像瞎子一样什么也看不见,他不停地仰脸望着光亮的井口。他穿上又脱掉了掉落的那只拖鞋,仔细用脚踩过整个井底,好像在做脚底按摩,但是没有碰触到任何生物。他弯下身,把井底的石头一颗颗摸过,“奇怪!”他手脚并用又搜寻一遍。“怪事!”他用力一踢,脚趾撞上了石壁,痛得他哇哇叫,还骂:“死老古!”长着青苔的老古石像青蛙的皮肤,他摸索周围的老古石孔,好像青蛙在跟他玩捉迷藏。他气自己落入了它们的陷阱,他很识时务,很快就起了放弃的念头。决定上来前又搜寻了一遍。

“笨蛋!”他拉住绳索,使力的同时左脚也抬高往上攀登,忽然身体震了一下,整个往下陡落,同时有些轻轻的微粒从上头飘下来。他抬头一看,维系着绳索的辘轳架横亘在井上,他小心拉拉绳索,幸好辘轳架尚未完全断掉。他先把左脚脚趾卡着石孔再小心用力拉,又是一沉,头顶又飘来木屑和灰尘,绳头重重打在他的肩膀上。他不禁仰望洞口哈哈大笑。他开始抚摸井壁,在井里面旋转。由于井浅,阳光照射得到,老古石长满了青苔,他手做爪子状一一试探,终于找到两个较深较稳的老古石孔,高度相当,距离也够,练习几次,正式来的时候,脚还来不及向上跟进,手就滑下去了。不服气地再试几次,照样失手。他恨恨地咬着手指头,姑且又试几次,当然也都失败。

天空是一片蓝,没有云。蓝色代表自由,自由最可贵。他把水桶倒放,踩上水桶,痴迷地抚摸着老古石上柔滑的青苔。膨胀的饭粒和木屑污浊了水面,饭粒渐渐沉入水底。他拿起一颗石头,开始摩擦井壁的青苔,他将石头放入水中漂洗,水被染成绿色。他又用水桶装水来冲洗井壁上刮落的青苔。他的手隐隐作痛。再度尝试时,他预备好,双手双脚一齐使劲,稳扎稳打地将身躯撑高,再一步就好,再一步就好,他在心底喃喃低语。试着再向上一步时却立刻滑落,手指脚趾都淌着血,鼻梁和脸颊也擦伤了。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蓝变成黑,他极度疲劳又心灰意冷。假设井深一点,他可能缺氧而死,假设下一场大雨,他可能被淹死,他开始怀疑这是即将下雨的天色。再接再厉,依旧失败,弄得他满头大汗、浑身是伤。

他憋了好久,终于开始呼叫,愈叫愈大声,愈叫愈愤怒,震耳欲聋的怒吼声如冲天炮直达天庭。附近没有人耕种了,也很少有人走动,他脑海浮现出鸭群一哄而散的景象。叫声往耳朵深处钻凿,回音久久不散。他拿起水桶像钟m似的敲击井壁,把水桶撞凹了,依然徒劳无功。他警告自己再不安静就会窒息,他差点要哭了,他绝望地闭上眼睛倚着井壁休息。

天黑了,他的手表发出点点星光,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无力逃脱却有信心打发这个夜晚。他把手表拿下来放入水中,这手表还是防水的。他突然想起那两个偷渡客兄弟,那个哥哥紧拎着一只蓝色的旅行袋,袋中凸出一个尖物划破了他的裤管。“里面装什么?”阿诺问。“我们做木工的工具。”“可以看一下吗?”阿诺说。他拉开拉链,阿诺看一看告诉他:“这些已经是我们阿公那个时代的工具了。”他们被遣送回去免不了还有牢狱之灾,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他们。他又想起他找不到乌窟落荒而逃的那个夜晚。他许久没有害怕的感觉了,却在短短几天经历了两次。荒凉到底了,冷,愈来愈冷,冷减轻了他的疼痛,也把他的泪水冻结住。水中的孑孓正在变身为飞行机器,它们带来的痒的感觉还次于冷和疼。他知道他不会死,因为明天清晨用不惯马桶的父亲一定会来后院上厕所,这口井还好是他每天吊一桶水上来冲厕所,否则早就腐掉了。他想起粪坑就在地下离他不远的地方,粪水或许来得温暖些。村子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他怀疑他们还住在上面。他耳朵贴着老古石,听见远方的潮声。他不时抬头望着天空,期待流星真的是打发时间的好方法。有时他原地踏步,或许地壳底下有人能听得到他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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