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印象(外二篇)
春天的使者已经把铃声敲响，顽皮率性的冬老爷却拖堂了。
立春过后，艳阳普照，那些娇俏的花儿羞答答露出了笑脸，粉的桃花、白的梨花、红的茶花……争相传递着春天的讯息。春城里爱美的女子也纷纷换上了各色裙装，把这一城春色点缀得愈发妩媚。
冬老爷后悔了，也想留下来共赏这大地佳景。于是他杀了个回马枪，不想却把正蓬勃的春意硬生生给吓了回去。咱家乡的人们，不得不又重新裹上厚厚的冬衣，然后埋怨起拖堂的冬老爷好无趣！老爷尴尬极了，是啊，拖堂是拖堂了但不能无趣呀！于是，在正月末，一个静静的夜晚，当人们都缩手缩脚地捂进被窝后，老爷巨手一挥，借冬之凛冽降春之瑞雪，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一夜间便给小城盖上了一床厚厚的雪锦被。待天明人们拉开窗帘时，无不欢呼雀跃。好一派雪后美景，周围天天见惯了的楼啊房啊全都不见了棱角，高高低低都被皑皑白雪覆盖着连成了一片，远的近的都变得不真实了，仿佛进入了童话世界。
早起的上班族惊喜过后马上就懊恼了，这么好的一场雪却不能痛快地打上一仗！于是极不情愿地轻轻擦去车上的积雪，小心翼翼出发去上班。一路上不时停下来拍上几张照片传到微博里，把小城的这一惊喜散播到更远的地方去。赖床的孩子一听下雪了，马上从被窝里一跃而起，不等穿戴整齐就拉门而去，屁股后面的妈妈抓起手套啊帽子啊护耳啊的追赶出去。于是小区里、公园边、街道旁全都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打雪仗、堆雪人、滚雪球……欢快的笑声在小城的各个角落清脆回荡着。
尽管孩子们把雪人拍了又拍，把雪球滚了又滚，确信它们都能呆上很长一段时间。可是冬老爷却潇洒地转身了，带着人们的意犹未尽作别了这一季。暖暖的阳光轻轻抚摸着大地，“滴答滴答……”，雪球小啦，雪人瘦呐，小草却嫩嫩地焕发出新绿，闭上眼闻一闻，空气中花儿的芬芳近了，春真的到了！
想念外公
外公离开我们已有12个年头了，但每次想起，他的音容笑貌却依然清晰的出现在眼前。我的大脑中常闪现出这样地虚幻情景：外公提着那个蓝色的布包来城里，气喘吁吁走进我家;我和弟弟飞一般地扑过去，弟弟拉着外公的两只手，把两只脚扣在外公身上晃晃悠悠荡着“秋千”，外公的挎包伴随着他的汗珠顺势滑落。我便十分懂事地把沉甸甸的包连提带拖拉进屋，在布包哗啦哗啦的声响中，我咽了一次又一次的唾沫，想象着布包里装了什么好吃的东西。外公每次进城，布包里装的不是肉，便是水果。肉，或酥或腌或卤，弥漫着诱人的香味和外婆的气息。水果，不管是红艳的苹果，还是紫色的葡萄，令人垂涎欲滴，我闻到了故乡泥土的芳香。
于是，这样的日子便显得格外的生动起来。妈妈一边忙着做饭，并嘴不停歇地询问着老家的一些家长里短。那个时候没有电话，外公一来便带来了妈妈关心的消息。外公一边应答着妈妈的问话，一边认真地查问我和弟弟的作业，而他心里真正惦记的却是爸爸。他既希望爸爸能早些回来，又担心回来早了会少挣些钱。临近傍晚，外公怀着焦虑的心情，脸色显得格外凝重。一直要到爸爸的单车铃声响起――如果恰好那天生意又好又不那么辛苦，老爸必定伴着这铃声再来一句“我胡汉山回来啦！”顷刻间，家里稍显沉闷的空气便如春风化雨般活跃起来。这样的夜晚，幸福弥漫了我们低矮狭窄的家，触手可及，弥留心间。
如今，我再也看不到外公慈祥的脸，再也闻不到外公浑身的老兰花烟味道，再也感受不到外公带给我们萦绕着丰满幸福的夜晚……在时光和岁月的长河中，我对外公的想念却像吸毒的瘾君子，与日俱增，难以自拔。
外婆酷爱干净，外公却大大咧咧崇尚“随意”。为此，外婆对外公上岗上线批斗了一辈子，外公却依然我行我素。雨后，外婆如果吩咐外公去菜园摘菜来洗，摘菜是举手之劳的事，可别指望外公会洗得一尘不染。外公常说，菜么，老天下雨刚洗过，见水为净，不信你问天？外公的谬论，让对天地神灵顶礼膜拜的外婆哭笑不得。至今记忆最深刻的一顿饭，那是外婆不在家，外公做给我吃的番茄鸡蛋汤：放油、掺汤、鸡蛋敲开直接下锅，番茄用手撕成几瓣下锅。外公手上，沾满了番茄鲜红的汁液。我见过妈妈和外婆做过这道菜，告诉外公不是这样的，说鸡蛋汤里的鸡蛋不是整个的，是小块小块的，外公用勺子三五下便把鸡蛋捣碎，然后“教导”我这样煮来的才香才有营养。现在想来当时我应该是饿极了，便狼吞虎咽地把外公的这道菜风卷残叶一扫而光。外公看着我的吃相，乐呵呵地说，咋样？味道不错吧。
在我还认不了几个字的时候，十分痴迷于听故事，但妈妈只喜欢唱歌给我听，于是外公便成了我崇拜的“故事大王”。屋里屋外、田间地头，门前月光斑驳的老槐树下，我成了外公的影子。只要外公一有空，我便要让他给我讲故事。外公呢，不管多忙，对我的纠缠没有丝毫的厌倦，他经常声情并茂、乐此不彼、口若悬河在我这个忠实小听众面前近乎炫耀展示他讲故事的非凡才华。讲到情深处，外公便裹上一支兰花烟，深深地吸上一口，然后手舞足蹈，把故事里的唱词抑扬顿挫、有板有眼地唱起来。如今，外公虽然走了，但他的唱词，从岁月深处，时间长河中，缥缈而至，回荡心中。而外公百讲不厌的《三孝记》《岳家军》《杨家将》，书中的忠、孝、礼、义，成了我人生中的一面镜子，即使映照到霜染白发也没齿难忘。
外公是个倔强得不合时宜的人，这种个性让他在十年浩劫中饱受皮肉之苦和精神的摧残成了一种必然。文革中，外公被划成了“地、富、反、坏、右”里的“富农”。外公起早贪黑，带着几个村子里的青壮年修起了至今仍年年用于抗旱、养鱼的周家口子水库;外公用家中寥寥无几的粮食，救济了不少在饥饿与死亡线上挣扎的同村人;因为家在大路边上，外公用半小碗苞谷稀饭救活过饿晕的陌生路人……可是，在那个是非颠倒、黑白混淆的年代，这些善举没能让外公幸免于难。在批斗大会上，得到过外公恩赐的人悄悄告诉他：只要按照人家安排的走个过场就行，不会让你受苦的。在当时，这是被整的人求之不得的好事。外公点头谢过了那人，心想大不了就让那些孙子打两下便完事了。出人意料的是，那些人要外公头戴尖尖帽，脖子上挂块“我有罪”的牌子游村子，边游村子边喊“我有罪”。其他几个人都老老实实地照做了，但在外公看来，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外公咬牙切齿，大声质问：我陈仁禹有什么罪，上到国家王法，下到为人行事，只要你们说得出我犯了哪一条我就挂这有罪的牌子。外公的辩解于事无补、毫无意义，那些人拿着尖尖帽就往外公头上扣。怒火燃烧的外公抢过帽子撕碎，把牌子狠狠跺得支离破碎。那些有心护着他的人，被外公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让外公戴尖尖帽挂“我有罪”牌子的那几个人，蜂拥而上，用绳子把外公五花大绑，接着便对外公的脚弯狠狠踢去，把外公踢倒在地要他下跪认罪。外公挣扎着靠墙站起来，大声怒吼道：我陈仁禹无罪！打死都无罪！外公的倔强让他们失去了有限的耐心。其中一个人说，你陈仁禹的骨头硬得很，我们今天就看有多硬。说着就地拿起一把板锄，从后背插入捆绑外公的麻绳里，然后使劲扳锄把，想把外公那一身硬骨扳断。那个年代，“黑五类”分子的家人是没有资格去参加开任何会的，其他人没谁敢拼着命去护外公。幸运的是，外公命不该绝，麻绳断了，外公晕倒在地，眼看就快出人命了，那些人才撒手扬长而去。 多年之后，当外公讲起那件令他悲痛欲绝的事，我曾问他：“外公，你恨整你的人吗？”外公一声长叹说，其实不怪他们，要怪只怪那个年代。在那乾坤颠倒，是非难分的年代，连那些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将都被“四人帮”整死，我们一个村子里的是是非非又算得了什么？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外公竟然以德报怨，对差点要了他的命的人给予了极大的宽容、饶恕和救赎。当年那个用板锄扳他的人，后来在生活上穷困潦倒，在走投无路之时，拉着老伴要去跳水库。外公得知此事后，磨破嘴皮，左劝右说，才把他们给劝了回去。
十二个春秋，在弹指一挥间流逝。我与外公偶尔的邂逅，那是在无数个漫无边际的黑夜里。梦醒之时，黑夜茫然而深邃。泪眼蒙中，外公了无踪迹。
我的爷爷
爷爷在我四岁多一点的时候就过世了，而四岁以前的我大部分时间是跟随爸爸妈妈在北方度过的，因此对于爷爷生前便基本上没有任何可回忆起来的印象。恰恰记住的是爷爷过世那天，家里突然多了好多人，爷爷被放在大大的棺材里，很胖的样子，现在想来应该是穿了好多件老寿衣的缘故吧。仅此一点记忆再无其它。
妈妈是十分感激爷爷的，我出生到一岁左右时，我们还没到爸爸工作的地方去。妈妈带着我在家乡。那时她只不过19岁，正是贪玩的年龄，为了看场电影或赶个集什么的，常常把我丢给爷爷就出去了。爷爷便用长长的衣衫把我兜着在村子里走走动动，晒晒太阳。我饿得哭了，爷爷又慢赶着把我送去有奶孩子的家吃奶。妈妈生了我却没有奶喂我，打小我是吃着百家奶长大的，还好也没缺过。依着爷爷老队长的为人，在灾荒年月带着一帮男劳动力下四川挑生意让一村人奔出了一条活路，村子里有太多家的人宁可饿了自己的孩子也不会让我饿着。后来我大一点了可以吃饭了，妈妈在家的时候就熬一点米糊放上麦乳精喂我，妈妈出去做事了，奶奶便在火里烧个洋芋嚼细了喂我。这种方法现在人是不能接受的，可也不要见笑，我还没出牙之前的日子就是这样在爷爷的衣兜里混过来的。
那时我小自然是不记得这些事的。妈妈对爷爷的感激还源于另一件必须记住的小事。有一次爸爸不知怎么的就和妈妈吵起来了，吵得上了火就把咱昭通正统的土话，对外婆大不敬的话顺骂了出来。这让我想起一个笑话，说有两口子吵架，老丈人在旁边劝架。那男的把孩子往老丈人怀里一放说：他公公，你帮我抱着娃娃，我跟这个畜生养的婆娘说。我估计我老爸那时就是这样的，气头上顺带着妈呀娘呀的就骂出来了，爷爷开始也懒得管他们，吵就吵呗还不是一会就好了。可是听我爸那句脏话，爷爷便开了口：你要骂就骂自己的妈，不要骂人家的妈，人家的妈是我们赵家一家子骂不得（外婆姓赵），你妈呢还是一个外姓人。爸爸顿时闭了嘴。这一桩事让妈妈对爷爷更格外多了几分尊重。每次提起总要说爷爷虽然不识得字却是极明理的人。
爷爷早年没了父母，一个人拉扯大了几个兄妹。如今的几个老人家全都相聚极乐世界去了。从爸爸他们那辈到我们这一辈再到我的孩子这一辈，上百口人。如没有爷爷便不会有这一群人的存在，更不会有我在这清明时节想为爷爷写几个字，却发现千言万语又怎么记得下爷爷一生的操劳和大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