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氢气球(短篇小说)

小编:

李 健

男,汉族,湖南省新化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西藏人文地理》杂志社。作品散见于《上海文学》《钟山》《山花》《文学界》《湖南文学》《广州文艺》《作品》《四川文学》《青春》《微型小说选刊》《金山》《芳草》《文艺生活》《翠苑》《山东文学》《天津文学》《安徽文学》《绿洲》《延河》《山西文学》《野草》《边疆文学》《西湖》等,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有风吹来》《三瓣嘴》《红肚鸟》《天上的鸭子》。曾获郭澄清短篇小说奖、梁斌小说奖。

摸子在乡街上摸索前行,他的双拐一左一右,试探着轻叩潮湿的早晨。拐声被打湿,氤氲着久久不散。原本宁静的乡街愈加静谧。溪畔浣衣的几个妇女望着缓缓而来的摸子,一边敲棒槌一边说:“摸子,你从哪来?”

带头发话的是娟子。“我从黑夜来。”摸子笑着说。他两个眼眶就像一对黑洞,面向发话的娟子。对于摸子来说,白昼是黑夜,黑夜是白昼。走在没有阳光的黑夜,摸子一样从容自如。

乡街上什么人都可以少,唯独不能少了摸子。摸子常是妇女们取笑的对象。她们见摸子来了,一下就像水涨起样变得兴奋,娟子说:“你看见过女人的屁股么?吃过荤么?”

摸子就说:“女人的屁股很脏,我懒得看,看了想呕。”

“你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娟子说。他俩就像演戏,一来一往。

冷不防,摸子朝发话的娟子摸去。娟子是一边衣服,一边和摸子搭讪,压根没料到摸子已悄无声息潜近身边。娟子猛地受惊,失足落在早春的溪水里,打湿了鞋袜和裤子。娟子站在冰凉的水里诅咒:“死摸子。”

但摸子早已走远了。

他走进了娟子家。娟子家在街尾。别看摸子眼睛是个黑洞,但只要在一条路上走过,哪里有个坑,哪里有个堆,他都记得一清二楚。他问后脚到家的娟子:“娟子,大清早就洗衣服,冷不?”

“算好,你晓得我们几个人在洗衣服?”娟子和摸子私下里极少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她没想摸子对答得这么自如,油嘴滑舌。

“你们在一起洗衣服的有四个人。”摸子说。其实摸子知道除了三个调戏他的妇人外,还有一个人嘴巴欢她的棒槌也特别欢。摸子知道她是娟子。摸子眼瞎心不瞎,乡街上的人只要与他打过交道、搭过腔,下回不论在哪里遇到,他准叫得上名字。且大多不会出错。

“她们那样调戏你,你受得了?”娟子每次见摸子来,宁肯自己抢先调戏他,让别人插不进话。她不想别的堂客们调戏摸子,她们说的痞话比娟子更露骨,更刻薄难听,一点面子也不留。

“习惯了就无所谓了。”摸子淡然说。

“我替你难过。”娟子的声音变得极端认真,像要哭的样子。

娟子和摸子是同一个山上的,小时候一起玩耍。摸子记得和娟子一起跟着她母亲赶集,娟子看到氢气球,闹着要母亲买,可吃盐的钱都要借,哪有钱给她买玩具呢。娟子又倔,不买她就在地上打滚。集市上,一层一层的人都看着地上打滚的娟子。那时候,氢气球比普通气球少,只有一个地摊上有货,价格还贵。母亲舍不得,就买普通气球哄她。娟子一眼就识货,赖在地上不起来。最终母亲拗不过她,只好心痛地用卖鸡蛋的钱买了一只小小的廉价的氢气球打发她,嘴里一边说:“下辈子你投胎富贵人家,玩个够。鬼麻皮。”

母亲这句“鬼麻皮”,娟子当时不知何意,后来清楚这是山地人骂人的话。

娟子把氢气球当作宝贝,小心翼翼紧紧攥着绳头。她走,氢气球也跟着走。她惬意地在麻石路上跳跃,氢气球和她配合默契。

不料,一不小心,氢气球生了翅膀一样还是从她手里飞走,看着冉冉上升的气球,娟子嚎啕大哭起来。摸子跳起脚来抓气球,氢气球在空中顺着风势,就像一个跳舞的仙子,左右飘忽。摸子使尽吃奶的力气也跳不起那么高,只能眼睁睁看着氢气球越升越高。于是,摸子也痴痴地看着氢气球,发起呆。眼见摸子这神情,娟子竟不哭了。

摸子突然问道:“娟子,你做过梦么?”

“做过。”

“梦到什么?”

“梦到我有很多氢气球。”

“那你说这氢气球是不是也会做梦呢?”

“不会。”

“那它怎么从你手中逃走?”

他们两人躺在草地上,看到氢气球终于变成一个小黑点,升入云端,渐渐渺去,看不见了。看那天,蓝蓝的,谁也不知有多高。娟子好奇地问:“你说氢气球最终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自然是到它梦想的地方去了。”

摸子坐在娟子家的墙根下,晒太阳。冬天的太阳就像一只轻柔的手,慢慢抚摸着他,太阳每走一步,他就挪着凳子往前追一步,冬天的太阳脚步快,他生怕把太阳追丢了。让自己始终暖在太阳里。他像太阳一样抚摸自己最好的朋友,他最好的朋友就是那两根探路的拐棍。这拐棍一节红一节白,是他自己做的,他说红的代表母亲,白的代表父亲。

娟子对摸子说:“灶上熬了一锅粥,你给我看着啊,别熬糊了。”

“你要到哪去啊?”

“我给男人拣药,就回的。”

摸子吸了吸鼻子,闻到了粥香。他说:“那还是我去拣药吧,把单子给我。”

“你行么?”娟子担心说。那药店在一个大池塘后面,只有池塘中一条狭窄的石板路通到那里。石板路仅尺来宽,摸子肯定不合适,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池塘。

那个药店摸子去过,他自信满满说:“这你就放心啦。”

摸子接过药单,用双拐探路,就走了。

他记得过了板车的屋场,就是大池塘。

只见他走在池塘中的石板路上,他的影子在两边的池塘里摇晃。冷风不时掀起他的衣角。那两根探路的拐杖一红一白,晃晃悠悠把远近路人的眼睛都吸了过来,他小心地先用拐棍探实,拐棍叩在石板路上,发出音乐一样的声音。他一寸一寸移,一点也没感到与别的路有什么异样。倒是局外旁观的人都替他揪住心。站在屋阶基上的板车甚至焦急地喊:“摸子,小心啊,两边是深水地带咧。” 摸子大起声音回答:“我没看到水啊。”

的确,摸子眼里只有路,没有水。没有水就不存在危险,有什么可怕的呢。

板车就笑摸子傻,分明两边都是那么幽深的池水,他却说没看到水,板车怕他淹死在塘里晚上变鬼吓他,提醒他,说:“你蹲下来,用手在两边摸一下,看是水不?”

“不摸。”摸子依旧笑着说。

“你想死可莫变鬼啊,成了鬼我会用硝火烧你。”板车警告。

摸子一路嬉笑直往前走。板车就想莫非这瞎子没瞎啊,没事一样。

娟子男人患的是糖尿病,看着身体敦实,其实是一个虚飘飘的病架子,他的命每天靠打胰岛素和吃中药养着,近来竟屎尿在身上了。摸子是近来才知娟子男人病情的。过去,他老以为娟子嫁人一定过得很快乐,就没想着打扰她。没想到在村里一打听,才知娟子男人在结婚时就有糖尿病了,只是瞒着娟子。长年累月,这日子怎么过啊。摸子就替娟子急,同情娟子的苦,就帮娟子忙,能帮多少就帮多少。

摸子把拣来的药交给娟子,接着把乞讨来的零票也悉数给了她,说:“加紧治吧。”

娟子眼泪潺潺流了出来,她生怕摸子知道后难过,赶紧咽住声。摸子呆呆地望着她,不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她才好。正在时间停滞之际,板车来了,他没进屋场,声先到,他问娟子:“你缸里还有水不?”

娟子就答:“有咧,不劳烦板车哥啦。”

板车走近水缸边,一看,不多了,就挑着水桶准备挑水。

娟子赶紧抢下水桶,说:“真的用不着。”

板车在一边嘀咕,白给你劳动,又不收你的费,真傻。

待板车走了,摸子兄长一样对娟子说:“你男人病成这样,年纪轻轻,你也要为自己谋一条退路。”

“没想过。”娟子说。

“板车来你家走得很勤,你看怎么样?”

“做好事,天下这么多人不提,你提他。”娟子怨怼地说。

摸子就不做声,低头沉思。

板车是个单身汉,喜欢打牌押宝。不论是街头,还是巷尾,只要是乡街上有麻将声的地方就有他,甚至隔老远摸子都能听到他高声说话的声音。心想板车这人也是,年纪轻轻,不思谋点正事,怎么善老啊。打牌押宝是个熊,一时富贵一时穷。这是那些休闲的老人们干的事,他还没成家立业,怎么能把大把的青葱年华寄托在牌桌上呢。

如果没有事,板车一个人在家里是待不住的。他喜欢到处串门。一到人家里,不管人多人少,他就把腿放进火桌里,趴脚趴胯,一个人独占一方,如果人多了实在没地方坐,别人说,板车,挤一挤,板车看看那人,犹豫一会,终于挪一挪屁股,腾出半边屁股的地方,让那人小鸟依人样坐在身边,听他高谈阔论。到了吃饭时节,主人家把菜放桌上了,别人都知趣走了,他却还依旧抱着桌子脚,意犹未尽。主人看看板车看看菜,说,板车,素菜素饭,你打个尖。板车毫不客气端起碗,竟然连客套话也没一句,让人感到他原本就是来蹭饭的。

板车也是娟子家常客。他喜欢有事没事到她家坐一坐,聊聊天。其实也没什么可聊。他就说些村里某人杀猪,杀了多重,猪小肠给哪个贩子收购了;村里谁在场上买人参结果是干红薯。娟子对这些提不起任何精神,她感兴趣的是男人的病尽快好起来,自己不要守活寡。她对男人的病总是满怀希望。如果板车来了只说这些闲话倒也没什么,他竟当着病人的面对娟子动手动脚,仿佛病人要是落了气,娟子理所当然就是他的女人一般。男人虽然因病躺在床上,不能下地,但他眼睛没瞎,耳朵没聋,板车这些行为一点不漏全落进他眼里。娟子就很反感板车,甚至讨厌他。这不明摆着在欺负娟子夫妇么。于是,娟子有时重重地把板车的手打掉,有时干脆扇一个耳巴子。板车脸皮厚,过些天又来了,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娟子心里愈加反感,心想即便男人走了,凭你这德行也不会跟你。

娟子越这样,板车越想得到她。

那天,下着毛毛雨。摸子路过板车屋门口,板车叫住摸子说:“摸子,人人夸你是个神算子,你给我看个八字啊。”

摸子笑嘻嘻说:“你要看什么八字?”

“别的不看,就是帮我查一下什么时候动婚姻。”板车说。

摸子伸出手,手掌向上,偶尔有雨点打在手上,生起响声,他知道雨势加大,赶不成路。他说:“你凭什么要我给你算啊。”

“先进屋里来,请你喝酒。”板车忙不迭洗砂缸子,温米酒,还炒了黄豆下酒。

边喝酒摸子边作古正经算起来。板车生肖是属虎的。

排了一阵八字,摸子说,你的婚姻在路上了,但还需等。你宜北方,南方不宜。

一听这话板车就急,问:“那娟子不是在南么?”

“娟子属龙,你属虎,龙虎斗,大大不宜。”摸子说。

“死摸子,你会算个屁,全是糊人的吧。”板车气愤地说。

“怎么敢糊你呢。”摸子仿佛受了无边冤屈似的。

“你怎么知道娟子属龙?”板车好像发现什么秘密事一样问。

“我和娟子是喝一口井水长大的同乡,当然知道。”摸子得意地说。

“莫非你想找娟子做老婆?”板车顿时感到摸子是个竞争对手。

“没有。”摸子隐瞒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不管你有没有想法,我就不信穿鞋的怕光脚的。”板车气呼呼说。板车心想,你眼瞎,如果把我们俩放在一起比较,有人找你,我“咔嚓”。他竖起手掌在脖子上做了一个抹的动作。

摸子哈哈大笑。

笑过,摸子敛起笑容说:“板车,你把摸子当兄弟不?”

“当然。”板车说。

“那就听我一句劝吧,戒了牌,好好谋点活路。这样娟子兴许会喜欢你的。”摸子说。

“你莫七里八里,我还不知你心里的小九九么,把我当小孩子耍呀。”板车反感说。

“看来,我这命是白给你算了。”摸子惋惜。

摸子十岁那年他父亲犯故意杀人罪吃了枪子,十四岁那年母亲弃他不顾跟一个远乡人走了,摸子就一个人守着家,上地下田莳弄农活。摸子家和娟子家只隔一个屋场,随便起点动静双方都知道。娟子就给他割禾煮饭,尽能力帮忙,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在艰难的日子里摸子并没感到艰难。十六岁那年,摸子熬成了一个棒小伙,他靠劳动手头开始出现积蓄,于是,他就给娟子买氢气球。这时娟子十四岁,她看到摸子的氢气球,内心喜欢嘴里却说:“哥,这山地上氢气球很稀罕,你是在哪买的啊?” “特意上了一趟县城咧。”摸子说。

到县城要坐两小时的公共汽车,一去一回,娟子知道摸子买的这氢气球,装马钱比买马钱多,心里顿感温暖。摸子是个有心的男孩。自然,娟子高兴,手里举着氢气球跑,摸子就在后面追。闹着玩。没想竟惹出事来。

众所周知,娟子在山地上是个闲不住的女孩,她家开门就见山,平时没事,她就发狠砍柴,反正路不远,搬运起来方便,所以她家屋里柴堆满一间屋,几乎不用父母操心,她一个人全包。正值夏天,几乎一个月没下雨。连石头都干旱得裂开缝,何况娟子家的木屋呢。摸子追娟子追到柴屋门口,突然刮起一股怪风,把氢气球吹进柴屋,砰一声就爆炸了,猛然燃起熊熊大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把他们两人吓呆了,待回过神,急忙双双冲进柴屋扑火。火势越来越大,摸子知道依靠两人力量想扑灭是不可能的了,他奋力把娟子推出柴屋,说:“你快叫村里人帮忙。”

等到把火扑灭,娟子家的房屋烧掉一大半,只剩一间偏房和一间猪栏。因为烟熏火燎,摸子患上眼疾,医生说这种眼疾即便是华佗再世也是没得治,于是摸子瞎了。摸子想瞎了就瞎了,就当父亲干的恶事报应在他身上,替他还了一世的孽债。

好好的一个家因为这场大火,一下就破败了。娟子父母责骂她,这么大的人还玩氢气球,碰到鬼了,以至好端端的家毁成这般模样。当然,娟子父母更恨摸子,没有他,娟子哪来的氢气球?他们认为摸子不带福,给他们家带来的是灾难,自然不想见到他。摸子只想逗娟子开心,发生这种事,摸子对自己的冒失行为自感有愧,他再也不好意思老去她家逗留。他干脆一把锁把家锁了,带着家一块行走,走在哪他的家就在哪。

山路坑坑洼洼磕磕碰碰不适宜摸子行走。

他离开这个总是让他伤心的地方,四海为家。

他跟一个算命先生背诵本经,因悟性好,没出几天,自个另立门户,一边算命一边行乞。

没想玩氢气球,竟然把房屋烧了。娟子痛恨老天,这氢气球安安份份的,在别的地方不爆炸燃烧,怎么偏偏到柴屋就爆炸燃烧起来呢。娟子喃喃自语琢磨很久,仍然得不出要领。

真是请人帮忙也想不清白啊。

后来,娟子由父母做主嫁到山下的乡街上,照山里人的话说是从糠箩跳进米箩。摸子替她高兴。

看着虚胖的男人,娟子当场就不同意这门婚事,可是,家是她毁的,她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娟子嫁到山下来,遭受这么多事,这是摸子做梦也没想到的。从她说话略带嘶哑的声音就能判断她一定很憔悴。摸子真想让她开心一下。

娟子男人脸色像陈久的鸡蛋一样,越来越寡。他屁股上的针眼密密麻麻,医生再也不愿意来出诊,估计他的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开始倒计时了。乡街上的人不时登门看望。几乎每回他们都能看到摸子和板车都在。

摸子和板车就像约好一般,每天坐在娟子的堂屋里,北京城隍,南京土地,海天海地扯淡。当着娟子的面,板车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一块钱纸币,他说:“摸子,你如果认得这张钱,就算你狠。”

“我没有这个狠。”摸子微笑说。他不接纸币。

见摸子这般胆怯,板车认定他的确没这个狠,就愈发来劲,拿话策他:“没有狠,你怎么有脸来陪娟子?”

“没有狠就不能来看娟子?那你每天来,肯定是有狠了吧。”摸子不高兴说。

“我没有狠,但比你狠。”板车自信说。

两人争吵,面红耳赤,简直快上梗了。娟子从中插话说:“摸子哥,你就让他满足一回好奇。”

听从娟子的劝,摸子接过板车手里的纸币。他先是双手把纸币从中间开始一寸一寸抻平展,再从两端往中间抚摸一遍,仿佛他在丈量纸币的宽窄长短。只见他说:“这是一张一块钱的纸币。”

板车目瞪口呆,就像败下阵来的士兵。哎呀,摸子这鳖不可小看。

但板车并不甘心。他找来一张白纸蒙着拾元纸币,裁剪成一样大小。他说:“摸子,这两张纸币,你能辨认真假么?”

摸子挨个仔细抚摸,然后放在手掌里挨个掂一掂,不放心,又当扇子在耳边扇风,他把假的递给板车,说:“这是假的。”

板车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双目失明的瞎子,怎么就这么神奇呢。不瞎的人有时也被蒙了呢。摸子反过来奚落板车:“你说到底,就是一个土鳖,先不说如何辨别纸张质地,拾元票面上还有盲文咧。”

“盲文?”板车惊得一滞,说,“在哪?”

“在票子的右下角。”摸子说。

“没有啊。”板车以为摸子是在糊弄他。

“你看右下角是不是有一个黑点?这就是盲文。”摸子说。

其实,板车早就看到这个黑点,可他并不认得。他羞赧得无地自容。

摸子拄着拐棍,头上顶着一个氢气球,朝着娟子家走。摸子紧紧攥牢氢气球的线,生怕它溜走。氢气球就如一头准备做田的牛,老老实实跟着摸子。乡街上的人见着摸子不伦不类的古怪样子,感到稀奇,围着他,看他,看氢气球。这个氢气球不知是用什么做的,像镜子一样能照见人影。远处的人在走路,这氢气球上竟看得明明白白。

娟子老远看到摸子顶着氢气球,越走越近。但她就这么站在家门口,接过摸子手中的氢气球。她哽咽地说:“难为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

“怎么会不记得,死也记得的啊。”摸子说。

乡街上有人家在唱KTV,唱的是《两只蝴蝶》,歌声缠绵悱恻,娟子听着,眼泪种谷似的汹涌。

娟子热泪盈眶。走进堂屋,她手一松,氢气球就窜上天花板一角,紧紧贴着不动了。

摸子说今天某家做寿酒,他要赶去放鞭炮,赚红包。乡街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乞丐燃的鞭炮要双倍打发。名曰喜乐钱。摸子不但常赚这种喜乐钱,还能美美地在酒席上吃喝一顿,赚个酒醉饭饱。看着摸子的积极乐观,乡街上的人并不嫌弃他眼瞎,都帮他,把自己得知的某地某人某月某日干喜事的消息通报摸子,所以,摸子消息灵通,忙不过来,到了寒冬腊月,甚至每天跑两三个场子。 娟子男人阳寿已尽,去了。

死的那天,摸子也在场,就坐在她男人脚头,他双手不停抚摸他的脚,他这样做是想通过这种抚摸,告诉病人,这里不只他一个人,有人在陪护他,无须孤单和害怕。摸着摸着摸子感到这个男子的脚渐渐凉起来。终于,这个病枯的男人,咧嘴一笑,不动了,好像他终于了结了阳世的苦痛,是带着快乐走的。娟子只顾哭,仿佛有一箩筐的眼泪和委屈。摸子叹息一声,把被子轻轻提上盖住死者的脸。

摸子到外面打一转回来,又拿出一叠钱。说:“办丧事肯定要钱,先贴着。”娟子死活不要。摸子说:“钱是身外之物,江湖是把伞只准吃不准攒。”

往些时候,摸子掏出的钱都皱皱巴巴,多是些零票。这一回,却不同,娟子就问钱的来路。摸子说:“我又不偷不抢,都是挣的。”

“我不信。”娟子审视着摸子。

板车说他看见摸子在卖血。

娟子“哇”地大声哭了。接了钱,说:“那你别走了。”

“为什么?”

“免得别人说你一生连女人屁股都没看过。”娟子说。

“我不配,你再找一个更好的男人吧。”摸子说。

该做道场就做道场,该开路就开路,不管男人怎么病,毕竟也是一家之主,娟子想,礼数一定要到堂。敲锣打鼓,纸钱和粮米甩了一路,终于把男人送上山,入土为安。

送上山后的前三天,按照乡俗,每晚都要点长眠灯。长眠灯不是点在家里,而是点在旷郊野外的庙边。冬夜即便没风也是彻骨地冷。屋外,黑得一塌糊涂。娟子害怕,不敢出门。摸子一手照着手电光,一手牵着娟子,两人往屋外走。

摸子手里的电光到处乱晃。娟子偎紧他,说:“摸子哥,你电光只照路啊,别乱晃。”

“怎么呢。”

“人家害怕啊。”

原来,摸子电光照到哪,娟子眼睛就追到哪。娟子生怕不小心看到鬼类的东西。

到庙边也就千把米。娟子担心起风把灯吹灭,先找来两皮瓦,肚对肚,拱成一只小屋,然后再把桐油灯放进小屋,点燃。再点上香烛,弯腰做了三个揖。于是,灯光就摇摇曳曳亮在旷野里。

男人没了,家里一下就变得非常空荡。娟子害怕一个人待在家里。摸子和板车把什么都放下,几乎就在娟子家住下来了。他们两人就睡在娟子隔壁,同睡一只床,有保驾护航的意思。眼看着娟子面容憔悴,摸子掏出钱交给板车,嘱咐剁片肉回来,给娟子改善一下生活。他们三人一起吃饭,娟子没胃口,吃什么都如同嚼泥巴。吃着吃着,摸子感到不对,对板车说:“板车,你还是人不?”

“怎么啊。”板车惊慌地问。

“我问你,那些肉,你全炒了没有?”摸子说。

“全炒了。”

“炒你妈的头,一半都没有。”

“你别粪口喷人?当着娟子的面,你可要拿出证据来。”板车口气明显底子不足。

娟子莫明其妙地看着板车,不知他在搞什么鬼。板车愈加窘迫。娟子认定板车搞了鬼,目光变得咄咄逼人,好像不把事情搞明白誓不收兵的样式。板车只好赶紧取出藏匿的半片肉,那样子要多难堪就有多难堪。

娟子问:“摸子哥,你怎么晓得板车搞了鬼咧?”

摸子说:“板车在砧板上切肉的时候,我就留意听他切肉的响声,他切了多少刀,我心里有数。结果,我用筷子在菜碗里一搅,发现没有那么多。就想肯定是板车私藏了。”

听他这么说,板车恍然大悟,原来摸子眼睛不是长在头上,而是生在心里。他比明眼人清醒着呢。

正巧外面有人挑着甘蔗在叫卖。板车叫住卖甘蔗的人,想当众出摸子的丑。他拣起一根粗肥的甘蔗,说:“摸子,你猜一猜这根甘蔗有多重?”

板车老这样使绊,摸子很反感,心想一定要狠狠宰他一刀,就说:“如果我猜中了,你就把这一担甘蔗全买下来。要不,我不猜。”

“你,你,你不怕这么多甘蔗把你呛死?”板车没想到这绊子反倒将自己套住了。万一要是摸子猜中了,自己就没有退路了。犹豫一阵,板车说,“我偏不信邪,全买就全买。”

摸子拿起那根甘蔗在手里掂一掂,权衡一下,说:“六斤五两,你让卖甘蔗的人称。”

卖甘蔗的人自然是希望摸子赌赢,摸子赢了,他这一担甘蔗就不用再走村串户,全卖了。因此,他会全力维护公正。摸子非常放心。

卖甘蔗的人将戥子放到六斤五两上,称杆竟是平的,不绵不旺。真是神了去了。板车不信,亲自称,竟然一点假也没有。板车不得不真的服了摸子,他对轻重的把握竟然就在绵旺之间。板车心痛,付了甘蔗钱,悻悻走了。

娟子抱住摸子,把他的头埋进她的胸脯。摸子想起氢气球,想起娟子家熊熊燃烧的房子,一把推开她,说:“使不得。”

见摸子也要走,娟子急了,慌忙把他的双拐藏匿起来,双拐是摸子的眼睛,没有眼睛,摸子就不能行走。娟子说:“命,注定我们要在一起。”

自从嫁到乡街上,娟子就没享过一天男人的福。男人有病,娟子不但没怨恨,反而尽心服侍他,没想老天把他召唤走了,娟子突然感到多年的憋屈像包袱一样卸了下来,轻松。回过头一想,她内心里面又何曾离开过摸子的影子呢,只是因为氢气球烧了房子,自己在父母面前说不起硬话,不得不把摸子藏匿起来。她觉得自己就像脱手的氢气球,飞哪算哪,现在她感念老天终于开眼,可以让她重新选择。

娟子再也不想让她的氢气球盲目飘零,只见她当着摸子的面,“呀”的一声,用石灰把自己的眼睛残了。摸子想阻止已是不及,在一边跺脚叹息,无所适从,喃喃说你怎么这么傻啊。

……

清明节,草长莺飞,到处充满清新的气息。摸子拉着娟子的手给娟子男人上坟挂青。坟山是大坟山,挂青的人络绎不绝。一路上,那些流动的小贩吆喝销售矿泉水、香烟、水果之类的日用品,还有高高飘扬的风筝,更有手举氢气球的小孩从摸子娟子身边跑过,追逐。

走在前头的摸子对这条路不太熟悉,他小心翼翼走路的姿势就像一个专心夜读的书生,早已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倒是漫不经心跟在后面的娟子听到那些小朋友追逐叫着氢气球的声音,就侧耳倾听风向,想像氢气球是往哪个方向飘。她紧紧攥住摸子的手,好像氢气球一松手,就会朝天外飞走。同时,她感到当年飘失的氢气球正循着自己的心意缓缓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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