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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勒根那小说两篇

小编:

羊圈里的弟弟

我的家是在一个叫白音查干的地方,毫不起眼,在所有地图上都无法找到。家乡的草场十分破败。说是草场,那是人们习惯的称谓,其实那只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沙荒子:凹凸无序的沙岗,各种丑陋不堪的乱蓬蓬的草长在上面,更多地方像人的头长了斑秃一样。就是在这样的环境,我家黑乎乎的毡包固执地扎在一片背风的沙岗下,一扎就是好多年。原来周边隔三五里地还有几户邻居,后来都陆陆续续搬走了。苏木在很远的镇郊给盖了大瓦房,那里据说窗明几净,不用在睡梦里嚼沙子吃,水龙头接到嘴边上,也不用为牲口饮水犯难。

我阿爸也想搬走,只因为我的弟弟而迟迟未动。弟弟是个脑筋有问题的人,他终日不说一句话。但他并不聋哑,说白了,他更像是一只羊,在羊群里弓腰行走的一只羊。这么说一点都不过分,因为他从不和我们这些正常孩子一起玩耍,整天只夹杂在羊群里游走,甚至睡觉都在羊圈里。

额吉为此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她后来一生都在自责,见谁都唠叨那些话。额吉纠结的是:达拉(弟弟名字)刚一岁半的时候,阿爸去城里打工,没人帮助照看孩子。正赶上春季沙尘暴,一只下羔的母羊被额吉请进了毡房里,而她则去大风中寻找丢失的几匹马。谁知风沙越刮越大,把额吉吹到天边,待她心急如焚地摸爬着回来已是几天以后。额吉以为达拉早已饿死,等她撞开包门见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达拉正跪在那只母羊身下一嘬一嘬地吃奶……

按道理,母羊是不给外来的羊羔喂奶的。这事儿着实蹊跷。

时光说过去就过去了,直到我弟弟三岁时的一天,额吉忽然感觉到了问题,她想起这个整天只知道数羊嘎拉哈的孩子仿佛很久没有说过话,也没叫过她额吉。于是她拍了拍达拉的脑门让他喊一声额吉,达拉愣目愣眼瞅着她,嘴巴闭得紧紧的。额吉说:“叫呀,叫呀,我是你的额吉,你叫一声!”

被逼无奈的达拉后来终于开口了,他发出的声音是“咩――”

从这儿开始,我弟弟说起了羊的语言。他用这种咩咩叫的方式表达他所有的需求和情绪。他渴了咩,饿了咩,生气了也咩咩,高兴了也咩咩咩,只是声调不同,语气长短不同,有时也玩点儿花样,变换点儿腔音。

而更多的时候,弟弟是沉默不语的,和家人不说一句话,安静得几乎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就像父母脱下来的一只靴子,随便放到哪里,他都默默地发呆。有时额吉把他抱到毡包外面晒晒太阳,早上放在哪里晚上他还在那儿,原地未动,只是翻来覆去把玩几颗羊嘎拉哈,仿佛额吉给他的周围画了禁戒的圆圈。

又是几年的时光。一天,阿爸从城里回来了,再不去盖什么楼房了,他要拯救自己的小儿子。

对于额吉的那套理论阿爸并不认可,小时候他曾裹过马奶子吃,也没变成一匹马驹子。他请来博(萨满的蒙古称谓)为我弟弟驱邪。

乃吉博来到我家,他发现达拉正用羊嘎拉哈摆出一幅北斗七星的图案,这使他表情一惊,他不知道达拉不会说话,问他:

“你摆的这是什么?”

达拉望了望他,没有回答。

“咴儿,咴儿,哑巴不是吧?”

达拉表情木然,像没有听见一样。

“我跟你说话呢,咴儿――”

仍然毫无反应。

乃吉博满面狐疑,走上前去像给牲口看病那样掰开弟弟的牙口看了看,惊异道:“这么长的牙齿啃草倒是合适。”

他朝阿爸要了瓶白酒,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这才得得瑟瑟披挂上阵。他先在达拉的周围和向天上扬了牛奶和水,然后围着我弟弟跳了半宿的萨满舞,直到倒地昏厥……醒来时神情诡秘地断言:

“这不是你们的孩子,你们从哪儿捡来的?”

额吉诧异:“这是我的孩子啊,是我生养了他!”

“不,他属于另一个地方。”

阿爸刨根儿问底:“那个地方是哪儿?”

乃吉博愈发神秘兮兮:“那是个未知之地,可能在大地的某个角落,比如你家的羊圈里;也可能在天上……”

阿爸和额吉听得糊里糊涂,更加迷惑不解了。

博临走时交代,让阿爸用羊骨头刻一个羊舍文供奉在毡包东南角的哈那墙上。阿爸又选了一只雪白无杂色的小羊羔,给它在脖子上拴了红绳,做了放生。父母对着羊舍文每天磕头作揖,企盼儿子情况好转。

所谓有病乱投医,阿爸又去几十里外用牛车拉来了老牧羊人仁亲。仁亲土改前还做过活佛,如今已是一百多岁的高龄。他从小放羊,经他手的羊群比星星还多,人们传言他能听懂羊叫。

仁亲老人从牛车上被阿爸像羽毛一样轻轻提下来。是的,他已经只剩下一把骨头,一双老浊昏花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像没毛的雏鸟肚皮一样的脑袋晃荡得厉害。

达拉正在门口玩耍,仁亲见到了他,就伸了伸脖子,从喉咙里咕噜出一声微弱的羊叫。达拉本来头不抬眼不睁,这会儿却警觉地举目四望,寻找声音的来源。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仁亲老人的脸上。

仁亲又呜噜了两声,我弟弟冲着他爬过来,“咩――咩――”地回应了。

老人咧开没有牙的空洞洞的嘴笑了:“咩――”许是咳掉了痰,他的喉咙清澈起来。

“咩――咩――咩――”达拉的叫声越发清脆而响亮,里面有着隐隐的兴奋和惊喜。

爷孙俩就这么你一声我一语相互欢叫了好一会儿,把阿爸和额吉叫得愣目愣眼。

阿爸小声地问仁亲老人:“你俩在说什么?”

仁亲就用衣襟擦起了眼泪,他的脸色忽然红润起来,像小孩子的脸那样的鲜嫩。他就立一只食指在嘴边:“嘘――这是羊语,是我俩的秘密!”

在送仁亲老人回去的路上,老人望着火球一样的夕阳,神情安详而静谧。他一路唠叨,说自己用了一辈子才琢磨出小鸟的叫声,蚂蚱的窃语,狼和鹿的嚎啼,还有草木的悄悄话,没想到一个黄嘴丫没褪的孩子也能听懂这些,看来这个世上再没有什么让他惦记的了……

三天后,有消息传来,仁亲老人驾鹤西去了。 就在仁亲去世的这天清晨,一只八个牙的母羊来到我弟弟的身边,嗅了嗅他的气味,吻了吻他的头脸,弟弟就第一次主动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的尘土,跟随着母羊头也不回地向羊圈走去。

那是达拉第一天的叛离……直到夜晚来临,他都不肯回来。

半夜,阿爸心疼儿子,不得不强行从羊圈里抱出他来,任凭他像只羊羔一样乱踢乱踹。好不容易安抚他在毡包内睡下,哪知一早醒来却发现达拉根本没在被窝里,扒在羊圈一看,他正蹲在羊群的中央,歪着脑袋眨巴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神态和羊简直没有二异。

羊圈门打开了,羊群大呼小叫,蜂拥而出,我的弟弟混在羊群里,弓着腰极力冒充一只羊在行走。额吉堵在羊圈口,准备把达拉从里面分离出来。达拉见了,冲额吉抗议般地大叫几声,一头扎进羊群里,连滚带爬地逃去了。一大群羊就这样浩浩荡荡迎着清晨晴朗的阳光,走向了朝霞熔炼的天边。

一开始的时日,对于达拉的“胡闹”父母还不能善罢甘休,他俩在羊群里对我弟弟展开了围追堵截。而这最终只能伤害达拉,每次把他从羊群分离就像从伙伴堆里拉出来一样,他孤零零地蹲在那里,沉郁而哀伤的表情让人不忍细睹。

有时候我想起弟弟,觉得是他从小没有一个伙伴使然。离我们五六里地的最近的邻居都搬家走了,根本不可能有孩子来陪他玩耍。作为大他十几岁的哥哥,我也没能尽职尽责,特别是他学会羊叫之后,我为有这样一个弟弟感到丢脸。那会儿我也早已到苏木学校寄宿,即便假期探亲也不肯带他。没有人可以和弟弟交流,他也只好走向了羊群,也许这才是弟弟的病症所在。

可连博都无法说清的事儿,谁又能解释明白呢?

一行行大雁南归的秋季,阿爸一边捶打风湿病的腰腿,一边望着羊群里的达拉哀叹。既然他执意与羊群生活,父母也无可奈何。秋风四起,霜冻即将来临。阿爸找来砖瓦,决定在羊圈的一角为达拉搭建一个小窝。阿爸砌完最后一块砖,自己先爬到里面试了试大小,窝不窝身子,漏不漏风。额吉则抱来被褥,用细软的干草垫在底层,再放上两层厚厚的羊皮和毛毡,最后才将被褥铺在上面……做完这些,额吉就禁不住大哭失声了,仿佛达拉即将变成真正的羊要离开了我们似的。

事实也是,我弟弟从此开始了他羊人的生活。额吉每日放在羊圈里的饭菜达拉后来碰都不碰,那会儿他已与羊学会了食草。唯一与羊群不同的是,他夜晚要住在阿爸搭建的小窝铺里。

据额吉观察,达拉在羊群里的角色既不是头羊,也不是成年羊,而是半大小羊中的一只。他愿意跟着几只大母羊屁股后头颠儿颠儿地奔跑,以为那些母羊才是他的额吉。有时候他也犯错,被某只公羊顶撞。而一旦与小羊们站在一起,他会欢叫连天,好像有唠不完的嗑。

我至今记得第一次跑到羊圈看弟弟的情景。那是学校放秋假的第一天。那天,黄昏的太阳像个通红的膏药那样既不刺眼也不灿烂,平静地贴在对面的山岗上,使羊圈形成的淡黑色剪影显得孤独而神秘。我小跑着来到用铁丝网围成的羊圈外面,只这一道之隔,没费什么眼力我就认出弟弟,他正不紧不慢地闪身在几只大羊的后面……弟弟在羊群里也看到了我,他先是微微的惊诧,然后目不转睛地凝望了我一会儿。我希望从那双眸子里看到丰富的情感:亲人小别相见的喜悦、激动。我试图召唤他,叫他的乳名――羔唠,可张了张嘴,却终于没喊出。是的,是他眼中的那种光让我感到了遥远,也感到了寒冷。除了孩子,人的眼睛会有欲望和情感,而达拉的没有,那种目光的沉静似乎也不属于人类。那一刻,我被莫名的恐惧抓住了,后退几步差点跌倒。而弟弟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从容地融入羊群里去了……

更让家人为难的事儿还在后面。

原本父母放牧一百只左右的羊群是为了卖钱的,那也是我们唯一的经济来源。在我家分到的几百顷沙荒子里想喂饱牲畜已经是很难的事情,这要父母合理地分配草场,还要种植一部分青贮玉米作为饲料。为了这群羊,阿爸将牛和马全部卖掉了,因为牛的舌头和嘴巴会将刚冒头的荆棘草、沙木罗和沙打旺吃个精光,而值不了几个钱的马会用蹄子把沙草连根儿刨掉……这样勉强维持下来的羊群,每年春季下羔到了秋季就要出栏,否则我们家只能去喝西北风。

可这一年我家的羊却卖不成了,问题出于达拉……

小雪那天的早上,羊圈门破例没有打开,阿爸租来小运畜车找来一个帮忙的伙计,准备将当年的羯羊和准备淘汰的不再产羔的母羊一起拉走。

羊群一片骚动,好像是预感到了这一切。

阿爸和伙计刚进圈门,就被一个猛冲上来的身影撞倒了,抬头一看,正是达拉,只见他气喘吁吁,满眼愤恨。

阿爸恼了:“要干什么你?”

达拉不出声,胸脯一起一伏的。

阿爸爬起来狠瞪了他一眼,与伙计欲绕过他去,可达拉又冲将过来,横在了羊群前。阿爸不得已将他推到了一边……一阵夹杂着羊粪蛋的尘土又飞扬到了阿爸和伙计的脸上,俩人的眼睛登时给眯住了,不得不蹲下身来一阵揉搓。这又是达拉干的,他呲着一口草根似的长牙,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响。

这回可激怒阿爸了,他奔上前去将巴掌高高举起,却被赶来的额吉拦在了空中……

额吉将达拉抱在怀里,用手抚摸着他的头,一边掉下眼泪:

“我的孩子,不卖羊咱们吃什么?咱家可就指着这帮羊活着呢!”

达拉用舌头舔了舔额吉脸上的泪水,伸长脖子“咩”地叫了一个长音,这下可打破了羊群的肃静,咩叫之声接二连三,此起彼伏!那热烈而激昂的气氛仿佛一场盛大的合唱拉开了序幕。阿爸和伙计惊呆了,好久未动。面对这种情形,谁还忍心去拆散它们呢。

这天晚上阿爸和伙计喝醉了酒,他望着额吉不知如何是好。后来是伙计出的主意……

第二天再放羊出去时,阿爸故意将羊群拆散,没有达拉在内的一拨羊被伙计赶走,几只半大的羯羊给抓上了卡车……

晚上羊群归圈的时候,首先大喊大叫的是几只母羊,它们因见不到自己的孩子而四处焦急地寻找。达拉随即感觉到了事情的端倪……他眼神呆滞,失魂落魄地来到父母的毡房,忽然用头撞起了包门的门框,等额吉冲出来拦住他时,他已经头破血流…… 接下来,弟弟的抗议行动更加激烈。他不吃不喝,背靠羊圈的栏杆一天到晚咩叫着几个音符,大概是那几只半大羊的名字,也是每天与他欢叫玩耍的伙伴……失去亲人般的痛苦只有达拉自己能够知晓……

父母再不敢对羊群轻举妄动了。

额吉安慰阿爸:“本来牧人的羊羔也要养到两年才卖,现在人心变了,一年的羔子就抓去吃肉。要不就再留一年……”

这话说得容易,可那年我们家是怎么过的啊,一元钱一袋的咸盐父母都买不起。一个冬天到一个春天,我们每天只有干吃炒米和羊奶酪。而且,嘎查达领着干部不止一次地来催促父母,还拿来了红头文件,要求最后几户牧民限期内生态移民,都要搬到镇郊的大瓦房里去住。苏木还给盖了红砖牛舍,让把所有的羊全部卖掉,换成圈养的新西兰乳牛。

父母一筹莫展,只有想尽各种办法拖延。

其实说来,达拉在羊群中的生活并不美好,每天基本都在挨饿受冻。

冬天北风刺骨,霜雪漫漫。我弟弟混在羊群中顶风冒雪地行走,而白音查干的沙岗即便扒拉开霜雪,也找寻不到几根枯草,那长满硬刺的扎猛棵、荆棘草咬上一口就弄得满口是血……我不能想象弟弟是怎样消化那些枯硬无比的东西的……

而春天,大风嚎啕,黄沙骤起。风沙打在脸上如同被鞭子抽了一样地痛。达拉混在昏黄不见天日的沙尘里,夹在脏兮兮的羊群中根本辨认不出模样。羊群曲卷的羊毛里裹满了沙土,到了晴天太阳一晒,沙子的热量使羊毛大片地脱落,裸露出血淋淋、白惨惨的羊皮。我的弟弟也好不到哪儿去,他自从混迹羊群就再没有洗过头脸,额吉给做的衣服他一两天就刮扯得稀巴烂,后来额吉也没有精力给他天天缝补,任他去了……更有甚者,为了给掉了皮毛的羊群御寒,达拉有一天竟然把他的被褥和毛毡全部撕成了碎块,给羊群做了各种花里胡哨的“披肩”……再看这帮羊群真是滑稽至极,不知者还以为是来自外星球的一群衣衫褴褛、又脏又丑的流浪汉。

苦春头上,冬储饲料早就吃光了,人都没有吃的,哪有东西可喂羊的。额吉可怜我的弟弟,每日里都偷偷抓几把炒米或奶食喂给他,即便这样,弟弟的身体也每况愈下,而羊群更是骨瘦如柴,甚至走路都东倒西歪了。

有几只体弱的小羊和病羊陆续倒下了,阿爸心重如磨,处理着羊的尸体。达拉就来到他的眼前,用一种哀求的眼神望着阿爸。

阿爸受不了达拉的目光,躲闪开说:“这是长生天拿去的,我有什么法子……”

达拉继续跟在他的屁股后,用头拱他的大腿。

阿爸赌气地把他甩开了:“不卖羊我拿什么买饲料?这可不能怨你的父母!”

他背着羊的尸体走出圈门。

达拉眼望阿爸的背影,泪水扑簌簌地落下……达拉发出的哽咽声被阿爸听到了,那是属于人的声音,是一个孩子无助的哭泣。

这天,阿爸和额吉决定去亲戚家借些钱来维持生计。俩人把包房和羊圈的门分别锁好,坐上班车走时,并没有想到一双眼睛正盯着他们的举动。

待俩人离开,达拉忽然鬼祟地站起身来,他先用铁丝捅开了羊圈门,接着又用同样的方法打开了我家的包门。这时的羊群一直注视着达拉,随着他的一声召唤,仿佛提前商量好了似的,羊群开始行动了,咩叫连天,前扑后拥地来到包房的门前……

傍晚,等我父母回来,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毡房门大敞四开,包内一片狼藉,我家仅有的一袋子炒米和半袋子奶干早已空空如也,只剩了空袋子被丢弃一边……包里包外到处都是羊群“赴过盛宴”后拉的黄乎乎的粪蛋……

阿爸气急败坏,抄起一根木棍冲进了羊圈,羊群顿时炸了窝……

先前达拉还“咩――咩――”地扑到羊身上护着,挨了几棍之后被额吉拉扯到了一边。此时的阿爸,所有委屈和愤恨都一股脑发泄而出,直到打折了棍棒,累倒在地呕吐不止……

那场白毛风雪就在这天晚上光临了白音查干。大风是傍晚刮起的,裹挟着零星小雪。

要在平时,父母会出去望一望天气,查看一下羊圈,但阿爸怒气未消,额吉也正伤心落泪,所以忽略了一切。

夜半时分,气温骤降,大雪纷飞。我的整个家乡都笼罩在了浩大的风雪之中……

等到第二天早上父母才发现包门已被雪堆封住。阿爸卸下了门板,挖出一个雪洞钻出去,外面已是一片混沌沌的银白世界,羊圈除了露出一小截栏杆外,其余了无踪影。

阿爸和额吉“呃啊”叫嚷着用铁锹奋力掘开一条雪路,奔到羊圈,掏开达拉窝铺的毡门,里面却是空空荡荡……

羊圈背风一角正有着小山一般的积雪,一缕微微的热气正从通气小孔中徐徐冒出。阿爸和额吉赶紧扑将过去,用手拼命扒开雪堆,就拽出第一只羊的尸体,第二只、第三只……直到拽出二十几只死羊,我的弟弟才从羊群的最里面被翻找到,只见他正睁着一双羊的眼睛望着阿爸和额吉,仿佛大梦初醒一般……

是羊群救了达拉,是它们把我的弟弟簇拥在最里面,把最后的体温留给了他……

故事的最后,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我家毡房最终也没搬出白音查干。父母亲向苏木要来了政策,从信用社申请了贷款,他们要在我家乡的沙荒子里植树种草。事实上,阿爸和额吉是为了守护达拉。

我这个已经十几岁的弟弟,现在是我家羊圈里唯一的一只羊。

蒙古营子密码

他叫巴图,科尔沁蒙古人。以前只有蒙古营子的村民知道这么个放羊的。对于整个村庄而言,他的存在不比东家的一只鸡或者西家的一条狗闻名。

在此之前,人们也偶尔会提及他死去的阿爸――老乌力吉,那是个天生扛着枪的独眼猎人。巴图从小没有额吉,在他七八岁之前,老家伙一直把他放在肩头或者马背上,到处去打猎。可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现在他在距离嘎查十几里的羊铺上做苏鲁克羊倌。

那二百多只羊是嘎查上十几户人家的,巴图每天赶着它们穿沙坨遛壕沟,到处游走。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羊群的肚子填饱,然后从主家那里获得极少的一点报酬,或者是半袋、一袋的炒米或玉米面。对谁给多给少,他并不十分计较,仿佛他不指望那些东西糊口。不过请相信,他并没有因此营养不良,反而满面油光,身体像树桩子一样壮。 没有人知道他的年龄,有人说他大概四十几岁了,但也有人看见了被大雨淋过的他,说他那黑树皮的脸还嫩着呢。更多的时候,他扎猛棵似的脑袋从不梳洗,脸也是三五天抹上一把。他的破旧上衣是巴音施舍的,裤子是胡斯勒叔叔的,破帽子是从垃圾堆里捡到的。但他从来不穿鞋子,他的脚在沙地里磨砺得像老鹰的爪子,上面结了厚厚的鳞片一样的黑茧,看上去干枯、坚硬且有力;指甲钙化得像一小排锉刀,仿佛随时能用它在沙地上掘出洞穴。他每天就用这双鹰爪抓地,手拿赶羊鞭,啪嗒啪嗒上路。

嘎查里的人很少见到他的面,一旦遇见就开他的玩笑:

“咴咴,这不是羊倌巴图大人吗,现在又管理了多少兵马啊?”

巴图抓抓头发,嘿嘿嘿地憨笑上一阵。

“这天可又要下雨了咴!”

他五官有个缺陷:鼻孔朝天。听人这么一说他赶紧把鼻子往下按一按,好像那个东西可以随时挪动。

他还有个嗜好,瞧一瞧他屁股后头郎当的家什就能知晓一二:那是一大串鸟夹,五六盘兽夹。放羊的间隙他会漫山遍野地跑,去捕捉各种鸟、跳鼠、獾子、狐狸、刺猬,还有不知名的一些猎物。只要让他发现足迹,无论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在劫难逃。

所以他放羊起得比鸡还早睡得比山猫还晚。每每在清晨或黄昏的沙岗上,嘎查里的人会远远望到这个前胸后背挂满了猎物颠儿颠儿走来的家伙,就不得不张大嘴巴感叹:“真是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啊!”

曾经有主家担心他会因此玩忽职守,弄丢羊群。有村民不断上羊铺来教训他,让他最好将眼珠子放到草丛里,把鞭子拴在羊尾巴上。他翻着死鱼似的白眼睛对来人望一望,也不言语。等人一走他又我行我素了。事实证明人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十几年如一日,他连一缕羊毛都没丢过。

可是没有人能想到这么个山货有一天会……那还得从发生在蒙古营子三十几里外的那起震惊乡里的事件说起。

夏日的一天,三辆灯光乱闪的警车一溜烟尘开到了公路下面的沙坨子里,那是巴图放羊偶尔路过的地方。十几个警察手拿卷尺、相机忙活了一气。接着,临近的嘎查村民像赶集一样涌到了警车周围。消息传出,是一个女人被弄死了,一丝不挂地埋在沙子里,尸体腐臭已辨不出模样,初步判断属于他杀。

现场被保护起来。所有的围观者被带去辨认尸体,但没有人认出她是谁。羊倌巴图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里,当警察最后一个叫他过去时,他仿佛如梦初醒,弓着腰哆哆嗦嗦来到尸首前站定,脚前正有一只女人的鞋子反扣着。于是他的目光似一只苍蝇那样盯到那只鞋子上,并不瞧烂掉的女人一眼,但他说出了她的名字:“她,她是花吐古拉的莲花。”

人们这才想起这个女人来。没错,就是她,这朵名声破败之花,开在科尔沁方圆百里的所有男人的梦中,是一枝令人醺醺欲醉的罂粟。不过据说她半年前离家出走了,也有人说她与一个收药材的老客私奔了,没想到会在这沙子里烂掉。

警察却转了转眼珠,对眼前这个贼眉鼠眼的男人产生了职业的敏感。

“你是通过什么确认的?”

“她,她的鞋子……”

“鞋子?”

“是的,那是莲花的鞋子。”

警察这才注意到那只鞋,弯腰用镊子将它拾起,放入塑料口袋。

巴图被带走了,他的黑鹰爪一样的脚趾蹬在警车上时,把底垫的胶皮都抓出了白印。

接下来,对巴图的询问将让警察大吃一惊。因为他还指认出了凶手的范围,可他不是案件的目击者。

他的喉咙里有羊的咩叫音:“……那个人,那个人是个罗圈腿,右肩,右肩有点毛病……”

“你从哪儿知道的?”

“脚印……对,是脚印……”

警察半信半疑了,却不得不对这个貌似白痴一样的人另眼看待。依据不放过一丝一毫线索的原则,有警队人员去往各村搜寻“罗圈腿”和右肩有问题的人。几个时辰后,五六个嘎查的十几个嫌疑人,连同他们所有能翻找到的鞋子一起被带到警局。经过鞋样和脚印的一一比对,还是不能确认。

巴图又被派上了用场。他像遛猎夹那样在一堆堆烂鞋子前遛了一圈,脸上显出了没发现猎物的失望。他又看了看那些人的脚,其中的一双引起了他的注意,但他的腿没有罗圈。巴图对这双脚前前后后瞅了那么一阵儿,直盯得它不自在地缩了又缩。最后,巴图抬起头,眼睛里就有了异样的光亮……

那是查干嘎查的村民――那森白拉,一个劁猪骟马的老光棍。他被传讯时有些垂头丧气,耷拉着右肩目光慌乱地走去。老家伙的肩膀在一次骟马时受过刀伤,这谁都知道。半个时辰之后,有警察开车出去,回来时手里就提了那森白拉的弟弟的一双马靴,那是个常年骑马的人,腿弯成马肚子形状……

巴图立了功。比立功更让人好奇的是这其中的奥妙,仅凭一个人的脚印就能判定他的体貌,他是如何做到的这一点。

巴图眨着那双呆滞的眼睛,说不出所以然。

“那你至少让我们再相信一次!”警官说。

他无奈地点点头。

警车重新来到蒙古营子的沙坨子里。十里八村的人都聚集到了那里,巴图的羊群被圈在中间。羊群见到巴图像见到亲人一般,大呼小叫蜂拥而来,与他促膝吻脚。而巴图随随便便就能叫出每一只羊的名字,他吆喝这只轰去那只,与每一只羊打着招呼。

人群激奋了,都要亲眼见证那不同寻常的一刻。

按照测试规则,巴图被暂时蒙上眼睛。几个警察指定了一只平常无奇的羯羊,给它做了记号,在轰赶羊群走去时又记下了它的足迹,然后揭下巴图的眼罩,他将依据这个指定的羊蹄印来找到那只羊。

在夏日黄昏炙热的沙地上,二百多只羊的羊蹄印杂沓而去,将沙土踩出深深浅浅的数不尽的麻坑,间以杂草和播种一般散落的黑色羊粪蛋。

这是个看似完不成的任务。此时巴图的一头擀毡的头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一溜鼻涕正从他的露天鼻孔爬出来,他伸出手腕抹了一把,顺势瞄了一眼众多蹄印中的四只,便背起手,径直走向了他的羊群……纷杂的羊们像一群露着脊背的游鱼,巴图置身其中,先用手扒拉扒拉,一猫腰抓住了那只羯羊的后腿,把它从羊群里拽了出来…… 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人群轰动如羊……一个警官走过来与巴图亲切地握手。

对人们的热情巴图却无动于衷,只把他那双“黑鹰爪”埋在沙土里揉搓。这并不妨碍警官的激动,他准备改变眼前这个羊倌的命运。他吩咐手下取来一双崭新的一尘不染的皮鞋,放在巴图的脚下。

“穿上鞋子,跟我们走!”

“去哪儿?”

“去城里,你再不用放羊了!”

“城里?”

“对!我们刑警队聘请你去,做足迹鉴定专家。”

“足迹鉴定?”他摇了摇头,思量片刻。“不,我只知道蒙古营子的事儿,城里的不知道……”

“我们城市,只有人类的脚印,哦,不,除了犯罪嫌疑人还有脚印,其它脚印都毫无价值!城里人都用各种胶皮轱辘和电梯走路了。”

警官愈发有了发表演说的欲望:“相信不久的将来,人类连胶皮轱辘和电梯都用不到了,我们足不出户,网络、通讯和机器人会满足一切,动一动手指头就行!而我们的脚印,或许只会出现在其它星球上――那是‘个人的一小步……’不过别担心,在地球上,犯罪者的脚印永不消失,所以你不会失业……”

巴图刚刚还将那双油光锃亮的皮鞋套在“黑鹰爪”上试了试,但他马上感到了窒息和憋闷,那层硬邦邦的胶底把他的脚与大地隔离开来,让他感受不到沙土的温热和踏实,几次试图站立起来都以失败告终。巴图不禁心烦意乱了,几下甩掉了鞋子,然后用他那双重获自由的脚踢开了它们,就像踢开了令人讨厌的裹脚布。

警官演讲完毕,这会儿就把问询的目光转向巴图。巴图慌了,翻了翻眼睛说:“不,我,我得去遛我的兽夹了……”

说这话时他的肚子正咕咕叫呢,于是他赶上羊群不再搭理这些戴大盖帽的人们,火燎屁股了似的走去了。

他的前面,浑圆的落日正停在科尔沁的沙地上,那是遍布昆虫细细碎碎的针足的山野,山鸡、鹌鹑、灰雀也会在上面印下他们梅花似的爪痕。而用不了多久,月亮就要爬出坨坳,代替这轮火红。繁星一颗接一颗地布满天空,就像巴图身上的那些蠢蠢欲动的虱子。那个时候,跳鼠和獾子该出来沿着各自的途径觅食了;还有刺猬、红狐纷纷行动,把属于自己的印痕留给幽暗的大地。没有什么比这些足迹更迷人了,它们各不相同,大大小小,星罗棋布,像盛开在地球上的万花之瓣。在他看来,这些花瓣就是蒙古营子的秘密,随便打开哪一个密码,都是一段鲜活的令人怦怦心跳的生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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