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字典论文网 >> 只有逝水流年(短篇小说)

只有逝水流年(短篇小说)

小编:

引子

据说,从金门大桥跳下去只需要2.5秒。

所有的令人窒息的隆隆声都划过夜空,集中在渐渐昏暗的天空中,方小华排在了几十个印度人后面,这件事让她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要排在印度人后面,几十个人像几百个人一样,造成了几百个人的规模和效果,最重要的是速度,谢天谢地,移民官还嚼着口香糖,津津有味,就这样,她误了航班。事实上是这样的:方小华贪图便宜,她从北京飞往纽约时在芝加哥转机,她没有想过一点,就算不排在印度人后面,就算把移民官嘴里的口香糖抠出来,让他像机器人手臂一样地盖章,她还是有可能错过航班。两段廉价航班之间的时间太短了。但方小华是一个不愿意承认错误的人,承认错误比让她死还难,她可以承担责任但绝不承认错误,她把这视为自己身上不多的优点之一,她不想承认自己错了,她只是觉得太倒霉了。这种感觉就像眼看着自己的飞机飞走一样(但她并不可能具备那样的视角),此时此刻,如果兜里能有一块手绢的话,她甚至愿意拿出来朝着天空中的随便什么地方挥一挥,然后再擦擦自己的眼角,可是,她挤不出一滴泪,而天空中也什么都没有。她什么也看不见,她看见的只是像糖葫芦一样串在一起的印度人,干脆,她想像个真正的纽约人一样对着墙角骂一声“fuck”。她说了一句“操”,用脚踹了一下自己的行李箱。行李箱摇摇晃晃并没有倒,就这样去服务台询问一番之后,确定今晚已经没有去纽约的航班了,最早的是清晨7点,就是说,她还要在这个地方呆上10个小时,她甚至连这个机场叫什么都不知道。

一天和另一天紧密相连,在旅行中总是感觉不到这一点,新鲜造就意识。要不是这种意外,此时此刻的方小华就像她生命中的很多时刻一样浑然不觉。既然已经有所察觉,她开始一个人坐在候机厅里,看着周围的一切。电视机里放着本阿弗莱克那个小白脸的一部矫揉造作的电影,她并没有听那些矫揉造作的对白,很多问题塞进她狭小的锁骨里让她根本没时间介意矫揉造作。她用手拉了拉很低的衣领。虽然天气很冷,但她还是穿了一件衣领很低的衣服(因为她没有胸所以这件事情一点儿也不性感,甚至让人觉得可惜)。方小华最近又瘦了,她想自己就会这么一直瘦下去了,脖子只是一个细轴,脑袋说不好什么时候转出去,这让她变成了一个干巴巴的女人。她想起一部前苏联电影,里面的女人干巴巴的,男人湿乎乎的。他们产生了一种介于干巴巴和湿乎乎之间的爱情。

虽然这个夜晚只是地球百万亿夜晚中的一个,但是她觉得煎熬极了。她的四周坐了几个和她一样的中国人,像浮躁的鸭子。

就在这个时候,表妹的短信来了。“叮”的一声。

表妹说,你在哪儿呢。

方小华说,别提了,我还在芝加哥。之后她又发了一个“fuck”,但她觉得这样不过瘾,又自言自语,我他妈还在他妈芝加哥他妈的。

表妹说,我以为你都快到纽约了。

是啊,方小华想,

短信里,表妹扮演了自己的角色,

而自己扮演了自己刚刚的角色。

她把没有赶上飞机的前因后果,又重复了一遍。这让她的心情再次陷入不佳。肯尼迪,纽瓦克,拉瓜地,随便哪一个,但是这会儿自己在奥黑尔,听听,奥黑尔,她想。多么像一个贫民窟独立领袖名字的机场。

后来她又和表妹在短信里随便说了点儿什么,她说到纽约第一件事是想剪头发帘,长途飞行之后已经开始挡眼睛了,表妹说,我有手术剪。方小华说,不会我剪完了你再拿她划拉肚子吧。表妹说,你以为呢。这句话其实还有下半句没说,方小华想,表妹大概想说,你以为人是什么。

一个人当医生久了总是会铁石心肠。

接着方小华说:真恶心,想吐(其实想吐只是一种形容词,但是表妹以为她真的想吐)

表妹说,你有喜了?

方小华只能说,有了。

表妹的口头禅是really?(三声)。所以她的短信发really的时候,方小华想一定是三声。有点儿把什么都当回事儿的意思,傻乎乎的。

方小华说,我有喜怒哀乐了。

表妹发了个“哈哈”。

常年在纽约,她一定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搞笑的段子。

方小华来纽约就是为了看表妹,他们很多年没见了,2001年表妹去了纽约,她刚去纽约,就有一架飞机撞上了大楼,同一天,又有另外一家飞机撞上了大楼。死了很多人,当时的方小华想过一件事,战争来临,表妹该怎么办?但是压根儿没有什么战争。反而北京爆发了一场流感,方小华很庆幸自己没死。2008年,表妹打算回北京看奥运会,方小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说,你别来,你来不来我都走,全是人。于是表妹真的没来,但是那一年,方小华哪儿都没去,她很后悔自己跟表妹说了那样的话,或者说,她以为,表妹真的是听了自己的话不来的呢。她错过了看“全是人”的机会。

但是现在,她坐在惨白的椅子上感受着四周寒冷的气流,落地窗里映出来的是来来往往的暗淡人性以及他们各自前往的方向,她想自己所有的生活要是都可以被整除该有多好。她越来越讨厌意外,这是一个人衰老的标志,但是她越来越愿意接受衰老。这是一个人衰老的第二个标志。

飞机像巨大的怪鸟一样在她眼前起起落落,地勤走走停停。她深吸了一口气,空气真是好东西,她想这边有用不完的好空气。但是谁愿意为此停留呢。时间像一块儿塑料泡沫被空气膨胀着。

这个时候,表妹的短信又过来了。那你明天才能来了?明天就周日了哦。表妹说。

是啊,本来周六和周日,表妹可以陪自己两天,现在无缘无故的,只剩下一天了,方小华觉得这不见得是一件坏事。她们已经很多年没见了,真不知道见面的时候说点儿什么,但是又非说不可该怎么办。

表妹短信里说周一一早要做手术,这就意味着,周日他们也不会像小时候一样彻夜玩耍了。

她想象,表妹很像一部热门美剧《实习医生格蕾》里面的某种小角色。小时候,表妹就喜欢昆虫和家禽级别的东西,而不是洋娃娃。她总是把昆虫和家禽切碎。或者,他们视对方为各自的洋娃娃,研究身体构造并互相抚摸。方小华感觉自己是表妹最早的医学模特。另外,学医的好处显而易见,比如在方小华还不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儿的时候,表妹已经通过解剖经验获得了很多具体的知识。这让方小华在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落后了不少。 接下来,表妹把到底周一给什么样的人做手术给她在短信里讲了一遍。

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人,她的坦率直接给方小华造成了一种痛苦,她根本不知道表妹在说什么,以及为什么要浪费电话费说这些。为什么不说说他们共同的经历呢,而是谈论一个身体里长出异物的倒霉蛋。

方小华突然想起了小时候两个人家门口的那条河。有时候,方小华知道,自己身体里住着一个小方小华,没有血管肌肉脂肪,只有一些记忆,这些记忆有一部分是和表妹紧密相连的。但是记忆并不像血管肌肉脂肪一样总是确定的。

她把衣服裹了裹,寒气从脚底往上升,电视机里的本阿弗莱克已经变成了天气预报,一场百年罕见的暴风雪正在袭击芝加哥。机场里看上去并不明显,但是电视机里的市区就像在经历一场灾难一样。方小华希望明天的飞机不要有问题,眼下,机场里所有的人都有了共同的目标或者说是命运,虽然语言不通,但是一定所有的人都希望自己的飞机不要有问题,因为一场暴风雪袭击了城市,甚至是全球,方小华想,灾难会使每一件事情都变得高尚起来,她的心情略微好转。她短信里问表妹,芝加哥经常下雪吗。

表妹说,经常,可你来的也太不巧了。

这句话让方小华很失望。也许自己不该来。

同时,这种地球末日似的天气让她想到了自己眼下正在写的一部科幻小说,小说的内容是讲一艘来自2032年的太空飞船收到了整整60年前的广播声音,广播的时间是1972年,其中掺杂了某些庸俗不堪的爱恨情仇(那些爱恨情仇比飞船本身更让她不敢相信)。她看着天空想,她根本说服不了自己写下的东西,她只是完成着一部合同里理所当然的项目而已。天上的星星越来越多,颜色越来越亮,就像数学里的小数点儿。方小华想自己写的都是屎啊,怎么会有收到了60年前的广播这种事情呢。别骗人了。

天上的星星在她的眼前越来越模糊,她找了个地方把隐形眼镜摘下来,看着手里薄薄的一片,她打算吃片药先睡觉。方小华一边吃一边念叨着药一定要自己留好。大厅的料理台上有牛奶咖啡茶,她通通倒进肚子里,现在已经不是为自己喝了,她不渴,她觉得这些混合的颜色冲进肚子,直抵肺叶,让药片很快得到了溶解。她给表妹发了个短信说,我睡了,明天见。睡醒了就是明天了。

如今,新世纪的第一个十年就快来了,掐指一算,他们竟然八九年没有见过了,也不知道表妹都发育成什么样了,方小华不禁这样想。虽然他们会打电话发短信,但是因为他们都在对方相反的时间里所以这种交流并不频繁,方小华想,也许表妹已经像那些纽约女人一样,丰满了。一个丰满的表妹一定有更多条件找到一个男人,再说,她也不小了。方小华进一步想到,自己会不会有一个纽约妹夫呢,这不禁让她忧心忡忡起来,她担心的事情可真多,这是她常常失眠的主要原因。

在这八九年间,对于方小华来说,男人,她找过几个,她喜欢跟朋友说,自己没爱过什么人。但其实呢,都是骗人的,男人,她爱过很多。而还有更多的男人,她很遗憾,竟然没有爱过。一直运气都不太好,她至今单身。在北京,单身的人总是被叫做单身狗,方小华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就是一只流浪狗,必要的时候,她甚至可以汪汪叫上两声。

药效迟迟没有发挥作用。

她坐在铁椅子上,看着四周,她以为是没带隐形眼镜的缘故,简直不相信自己看见的。她看见一个人正在装假肢,假肢上面有袜子和平底鞋,但她现在更想知道他是怎么摘下来的而不是怎么装上去。毕竟,她更愿意看一个展示的全过程。她无聊得很呢。装上假肢之后,那个人就坐在了轮椅上,方小华突然感到很奇怪,她想起很多次的飞行经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可以在候机楼碰见一两个需要安装假肢的人,她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人没有腿,他们还有一些共同的特点,比如极度肥胖或者极度瘦弱,方小华不敢冲他们笑一笑。她害怕怜悯任何人。

有时候出门就是寻求水土不服,方小华摸了摸兜发现护照竟然还没有被弄丢之后不由得出这种结论。

也许是刚才喝下的东西已经产生了化学反应,让药片完全失效了,方小华站起来打算四处走走,她从候机楼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于是她绕开直线,她有的是时间,她一边走一边想,她想起和刘典最后一次散步也是这样。

当时,两个人专门绕着小区里那些最难走的路。在那很长的一段距离里,他们尝试最后一次抱在一起,但是没有热情,而且更糟糕的是,两个人都坚信以后也不会有热情了。在他们分开之前的几个月,他们甚至不再做爱,她不知道刘典是否也像自己一样,总是幻想和别的什么人认认真真地干一次。别的人,就是刘典之外的任何人。那段时间,他们的争吵不断地升级,方小华知道自己已经掌握了激怒刘典的秘诀,她经常想把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话塞进去。她并不是故意的,她不喜欢自己是个狠角色。她甚至想过一种可能:如果自己是个男人,宁愿和妓女呆在一起也不和自己呆在一起。

记得那天从起点重新走回起点之后,刘典说,原谅我?

方小华说,原谅什么?原谅你操过我?

如今回忆起来,她很遗憾自己没有更温柔地表达。她找个地方抽了一根儿烟。烟雾沿着手臂攀升,模糊着这个世界和其中的万物,方小华以为自己身处某个原始时刻,机场是现代文明的产物,但是她完全没有心情看一看这座建筑,她感觉自己这会儿看上去无论如何都不像一个靠写作为生的人,她看上去像一个寡妇,靠卖医疗器械为生,她只是随便想到了这样一种职业,她之所以想到,只是因为自己对这种职业一无所知,但是她坚信,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一些卖医疗器械的寡妇。

眼下,她需要做的是去吃点儿什么,她想吃宫保鸡丁想吃鱼香肉丝想吃一碗白花花热喷喷的大米饭,但最终,她拿在手上的只有一个9.99美元的汉堡包,她把手张开,是让小贩自己拿走硬币。她现在连数硬币的耐心都没有。她想起表妹小的时候总是管汉堡包叫“汉宝宝”,她报复性地咬了一大口,里面的汁水全部顺着塑料纸流了出来,汉堡很大,方小华咬下去的一大口也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如果接下来的一口咬不好的话,整个汉堡就会散掉,像刚刚的汁水一样瘫在手上,方小华突然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她把剩下的部分攥在手里,捏碎,她并不饿,她只是无聊,因为无聊产生了破坏的冲动,并且获得了和这种冲动相应的审美。她用衣袖抹了抹嘴,重新涂上唇膏。因为寒冷造成了彻底的干燥。而刚刚长时间的飞行又让她的脚脖子持续肿胀着,四周到处布满了铁椅子,方小华坐下去,又躺下去,头向左向右向上,又站起来,换了几个姿势都不舒服,她用手颠了颠自己的屁股,她觉得自己屁股上的肉实在太少了,不然铁椅子就能变成肉椅子了,那样,她就会把这一宿熬过去,她脑袋里想着水饺、绵羊,水饺和绵羊的画面轮番出现,造成了某种奇异的情景,甚至是恐怖的,她又想起来那部很难完成的叫人懊恼的科幻小说,但是离出版社的deadline只有两三个月。这让她更加睡不着。她凶猛地咬了一口手里捏碎的汉堡。她想起一件事,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是说,在她表妹更小的时候,1987年,北京有了第一家肯德基,前门大街上的一座三层小楼,当时供应的食品有原味鸡、鸡汁土豆泥、菜丝沙拉和面包。 某些事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她听着四周的声音,如果一个人一直这样下去,会拥有精准的听觉,她感觉很多张无忧无虑的脸从自己眼前溜走……虽然这种感觉如果被证明的话,极有可能是错的。但她依然睡不着。

于是又咬了几口之后,方小华再次从铁椅子上面坐起来,她隔着落地窗看了很久,她觉得应该有一架属于她。带她离开这里,但是她必须等到早晨七点钟,她感觉表停止了,甚至整个地球的自传都停止了。她去卫生间,把剩下的汉堡扔掉了,她只吃掉了四周的部分,汉堡只整体地缩小了一个边儿。看上去像一个名副其实的汉“宝宝”。

她把手上的汁水洗净,又抬头看了看盥洗台镜子里的自己,长途的飞行,让这张脸看上去就像一个第三世界出产的发皱的橘子皮。她想到有一次自己和刘典对着镜子做爱,刘典虽然是个写小说的,可是在这件事儿上却十分先进。方小华不知道是不是写作害了他,每一次的满足都带来更多的不满足。但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一周前,她已经和刘典分开了,这也促成了她突然决定来美国看什么表妹。他们在一起七年,虽然这七年中,方小华也爱过别的人,或者被别的人爱过(至少她自己这样以为),但她和刘典毕竟在一起七年,甚至方小华搞不清楚,自己是来看表妹的还是来疗伤的,但是她有伤吗?她仔细想了想,她觉得有必要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自己怎么会有伤呢?

是她抛弃的刘典。是啊,我――抛弃的――他啊。方小华想。这样想过之后,她用凉水擦了擦镜子里的橘子皮,发皱的部分逐渐变得饱满了起来,她还是很怀念和刘典对着镜子做爱的部分,当然她也清楚,这只是她怀念的很多部分中的一小部分,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时间和地点,一切并没有被记起来的需要,何况,她又没有需要疗伤的必要。走出洗手间之后,她找了个地方,就这么想着,不久之后,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听见一个声音在脑袋下面轰轰作响,她看见一个黑色的女人正在拿着吸尘器拖地。她的屁股上刚好可以放一杯水。方小华很想喝水,睁开眼,四周看了看,她以为是在自己家,但是她又想,自己的家怎么会这么大呢。这之后,她才完全醒过来,黑色的女人并不是很黑,她只是穿了一套宽松的黑色的工装,整个人看上去像一个黑色圆柱体。方小华想,自己竟然睡着了,她又在铁椅子上颠了颠,她觉得自己的屁股还不错,竟然熬过了一宿。

外面的雪还很大。

手机里有表妹的新短信,问她,在哪儿?

方小华说,快飞了。

你这次也太无知了,表妹说。

方小华想,无知是倒霉的意思吗。她没有这么问。

表妹除了喜欢说really(三声),还喜欢说的就是无知。她看过各种各样的身体,于是让她对世界产生了某种结论,认为所有的身体问题都是无知。

新的阳光滚过窗外的天空,极度的刺眼,也限制了方小华的视野,离七点钟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她打开笔记本,希望能写上两个字,通常来讲,只要写下第一个句子,第二个句子就会出现,但是她现在连一个句子都写不出来,她在笔记本上重复地敲了几个标点符号,又删掉,又敲,又删掉。旁边坐着一对夫妻,好像是昨天那群像鸭子叽叽喳喳的中国人中的一对(这并没有看不起的意思,因为方小华压根儿连自己都看不起)。这对夫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开始争吵,也许因为一个孩子,或者说是婴儿,婴儿一直在哭,年轻的父母无能为力。但是婴儿不就是应该哭吗,方小华想,虽然她并不打算生出一个孩子,难道让他像现在一样哭,哭个没完没了吗。还有那些无知无觉的为一些鸡毛蒜皮的破烂事争强好胜的岁月,她想到这些后把笔记本合上,发出很干脆的啪的声音。

没事儿干的人真多,方小华想。这样也好,没费什么劲就老了。

她刚刚度过自己31岁的生日,过了三十岁,也就没什么感觉了,她总是碰见一些人四十岁或者五十岁,对于四五十岁的人来说,三十岁是黄金时代,但是不会有一个三十岁的人这样想。

天色越来越亮,前台挤满了旅客行李箱子,方小华拿了几张五颜六色的单子,她只是为了五颜六色才拿,这些单子里面有一个浆染是莫迪利阿尼的展览,在芝加哥。

这差不多是方小华最喜欢的画家了,她笔下的人物,面长、鼻窄、眼细,人物自身没什么力量,也不需要力量。有点儿心事重重但也没有痛苦不堪,充满肉欲又有点儿天真无邪。但是她知道自己根本都没有机会看,她并不打算在芝加哥停留,她只是突然想到一点,打算让自己小说里的主人公也爱上莫迪利阿尼,这种喜欢甚至可以变成他笔下的人本身。除了这些碎片的意识,她对自己到底要写出一部什么作品还是觉得模糊。一个喜欢莫迪利阿尼的又可以听见60年前广播的人,怎么还不疯?

机场里,有一两家通宵的商店没有关门,方晓华决定再逛几次打发时间。在一家卖纪念品的小商店,她看上了一个绕着单杠旋转的小人。男性,可是身体像女性一样,软弱灵巧,总是能一跃而起,依靠惯性产生美妙的弧线,绕着单杠翻腾而过。事实上,这种蒙人的玩意儿引起她的注意并不奇怪,因为她在小时候,和表妹有过一个一模一样的。玻璃的,有一次转的太用力,小人掉下来摔掉了胳臂的一块儿,此时此刻,他成了一个对照物,方小华意识到这点之后把它放回了货架上。小儿脸上挂着某种奇异而痛苦的表情。

她重新走回落地窗,跑道上的大雪被快速铲平,只需要再有两三个小时,她就可以和表妹见面。

起飞了。

飞机上,坐在她左边的男人看上去像一个彻彻底底的美国人,方小华想――如果表妹嫁给一个美国人,大概也就是这样了。于是她甚至向美国人展示了那种很久没有过的卖弄风情的笑,但是美国人说自己并不来自美国,而是来自一个热带国家。方小华很喜欢热带,尤其是对比正在远离的下雪的芝加哥后。她想着热带鱼和热带雨林还有那些缠绕在珊瑚礁上的生物,开始焦躁不安不停撵手里的一张纸,这之后他们都再没有交谈,方小华悲观地想,如果自己真有一个美国妹夫,那也就不过如此了。于是她把目光转向了飞机上的卫星地图,她正以每小时八百到九百的速度向表妹飞去。就像在星际旅行。但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机会听到60年前的广播。她头脑中的那部科幻小说总是在她心情稍有好转的时候冒出来。 高福利的反面是高税收。表妹一定为这个国家缴了不少税,她进一步想到。躺在床上她好像看见一幅画面,表妹正在大步迈向美国梦,这就是美国梦吧,方小华猜测。缴税,住在长岛,像这个世界上很多奔波的人一样堵在路上,就算浪费了别人的时间也是可以被原谅的,这个世界应该赞美富人,还是个医生,拥有掌握别人生死大权的能力,这一切,说真的,对方小华来讲,都离自己的生活有些遥远。

她又睡着了。甚至可以说,是不无醋意地睡着的。

就在这时候,她听见,有人敲门,虽然她记得门锁上了,但是却被推开了,她想睁开眼睛,拼命睁啊,睁啊,但怎么都睁不开,只能眯出一条窄窄的缝。她意识到有人走过来,外套被脱下时发出沙沙的声音,就在这会儿,叫人吃惊的一幕发生了,刘典出现在房间的一道光里,光从窗帘没拉严的地方射进来。刘典旁边还跟着一个像莫迪利安尼笔下的女人。

方小华还是睁不开眼,她不想让刘典看见自己这个样子,她又重新变成了一个发皱的橘子皮,她使劲想发出声音,就像要用整个声带拖动一辆卡车。

你来了?方小华说。

她很惊讶自己为什么说了这三个字而不是那三个字,就像他注定要来一样。而自己也知道他一定会回来一样,没有责备也没有期待。只要人来了就好的那种感觉,风和日丽的感觉。

刘典站在光里,既不往前多走一步也不往后多走一步,好像他发现了这个房间中最精确的一个角度和位置。他脱了外套,就像两个人在一起生活的七年中的每一天一样,他回家总是脱掉外套,他并不像一般的男人一样把懒惰视为洒脱,总是恭恭敬敬地把外套挂在门后的钩子上。今天,现在,刘典竟然系了领带,他只是不停用手摆弄领带的一角。她为他的体面感到伤心,并且伤心了很长一段时间,在这个房间里,时间变成了宇宙中的时间,她都不知道刘典从哪儿弄来了这么一条领带,在他们在一起的七年中,这七年中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不知道刘典还会系领带,又不是开会,他为什么要系领带,他又没会可开。谁会无聊到找他开会呢。而跟在他身后的女人就像一张纸片,和画里面一样一样的。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差点儿让方小华哭出来,或者说,她以为,哭会让刘典也变得软弱,而软弱是两个人关系中重要的部分。但,她还是发不出强烈的声音,更别说哭了,她无法起身,眼前的一切处在一种朦胧的意识里,床头柜上的花已经黑了,看上去像玫瑰,玫瑰死了就会变成黑色。花旁边的玻璃碗里放着一条金鱼,也是黑色的,游动的时候,鳍把水分开,方小华看着游动的鱼,酝酿着眼泪。水越分越深,后来,竟然在玻璃碗里变成了两条泾渭分明的水柱,摆脱了地球的引力朝各自的方向流去,方小华“啊”的怪叫了一声,就醒了。

眼前什么都没有,没有鱼,没有花,没有光柱,没有纸片人,没有刘典。

她马上起身冲了一杯咖啡,她把速溶袋沿着虚线撕开,撕得很不整齐,有一部分洒在了桌面上,她加了几块方糖。她想起刘典曾经很洋洋得意的一句比喻:方糖融化在咖啡里就像一场雪崩。

她难过极了。

咖啡被一饮而尽。方小华想,如果自己和刘典生活在这样一座城市里,又会是什么样,她不禁联想起来,甚至想给刘典发一个短信息,她一直没有删掉刘典的电话,也许就是为了现在做准备。但她什么都没做。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都做了一场梦,可表妹还是没有来。

生活是梦,使本身的梦得到了加强和延长,她不确定现在是不是醒过来了。和梦相比,全部的生活像一片暖意和一束光芒,显得轻微,不值一提。

她把窗帘完全打开了,这样就算刘典再来,也没有他可以站立的位置和角度了,是啊,不要再做梦了,方小华告诫自己,两个写作的人怎么可能生活在一起呢?除了偶尔将方糖融化在咖啡里命名成就像一场雪崩一样,剩下的都是艰难的部分,或者说是危险的部分。虽然他们在一起七年的同居生活并不容易被忘记。但这只能证明,方小华并没有做出更多忘记的努力,她首先应该做的是承认,承认自己错了,承认自己做出过错误的选择,但这对她来说,比什么都难,他们已经分开了,但感觉就像没有离婚一样,虽然从来没有结过婚。这真是一种奇异的体会的过程,也许等表妹过来的时候可以和她聊聊这全部的过程。那么她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等待的时间……她打给表妹,手机嘟嘟嘟三声就挂断了。

她打开电视,正在放Discovery(探索频道)。说:南极的冰山正以每秒三毫米的速度向我们移动。她想起了昨夜芝加哥的那场大雪。她又拿起了刘典的那本小说,他想起刘典在自己小说中写过的一句话:一切都会消失,除了我们曾经有过的欲望。因为他是最早消失的。就像南极每秒钟融化掉的三毫米。或者说,就像她小说中那些突然被特定的时间和空间混淆掉的距离。60年酿成了一秒钟的感觉也不是不可以。反正,一切都会消失。

而刘典,恐怕还不知道方小华读了自己写的那些书,在刘典看来,方小华只是一个科幻作家,就像一个儿童作家一样,只是大脑发育不健全的一种体现而已。

因为全世界都看不起科幻小说,所以方小华感觉只有自己被这本小说折磨得时常陷入心碎,甚至整个太空,工业的声音里都夹杂着人类渴望永生的愿望。她知道自己写的是屎一样的东西,只能给读者带来绝望,如果还有读者的话。方小华知道自己运气不差,碰见了一个屎一样的出版商,但她不愿意承认,其实自己更希望把这点儿可怜巴巴的运气用在别的地方,比如刘典可以正视两个人的关系,这样就算自己离开他,他也不会被别的女人欺负(虽然方小华觉得这种神圣的想法未免叫人作呕),比如表妹什么时候来,比如是否可以预测芝加哥的第一片雪从什么时候开始。

她真的开始担心起来了。

不停地在房间中踱步。

方小华想,表妹是不是临时去做了一场手术,也许周一的手术提前了,也许那个人已经死了,毕竟,做手术这种事从表妹嘴里说出来就像回家洗一条手绢一样。她想什么时候洗就什么时候洗。因为方小华并不了解纽约,所以会觉得在这座大都市无论发生什么都是对的。错的也是对的。不然为什么她就这样失踪了呢。必要的时候,她甚至愿意报警,但她又觉得,也许是自己胡思乱想罢了。

热点推荐

上一篇:为生命画一片树叶

下一篇:如何对幼儿进行德育教育论文 幼儿园关于德育教育之类的论文

2023年主持稿开场白和结束语 评课主持稿开场白和结束语汇总 2023年班级垃圾班会班会教案设计 垃圾分类班会简报(优质7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