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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来,酒瓶(中篇小说)

小编:

1

北街是塘镇最古老的一条街,房子又老又旧,雨季来临之时,屋顶的瓦片都长出了绿绿的霉菌。路边高低不平挤挤挨挨的小楼年代久远,不论光线如何腾挪跳跃都照不进一楼的大堂,白天也黑灯瞎火的。安的还是老旧的电线,一条摸起来略微粗糙的线在底部打了个结,从墙上垂下来,人进去一拉,咔嚓一声,昏黄黄的灯泡应声而亮。老郑每次从机关大道的龙凤茶楼回到家,总习惯摸着墙,抓到那条线,才安下心来。他对家里的桌桌椅椅、锅碗瓢盆的安放了然于胸,哪怕是闭着眼睛也绝对不会撞上。他摸着线,走上一段,直到扯不了了,才心有不甘地将线一甩。这时,他已经走到里屋了。里屋别有一番天地,和大堂截然不同。宽阔的里屋,正对着那条流经塘镇的江。外面空荡荡的一览无遗,树木从低处跃出,疏密相间。

从大堂到里屋,左边靠墙的是一溜深色的酒瓮,右边放着老郑的放映设备,笨重的箱子摞了好几个。人家拿着酒瓶上门打酒,婆娘手脚麻利地抬起酒瓮,出酒口便咕噜咕噜地往瓶子里流。酒瓮之间还掺和着一个废弃的炉子,做饭用。长年烟熏火燎地把墙壁染黑后,老郑买了一个新的炉子挪到了外边煮。破的婆娘舍不得丢,继续放在那里。

老郑的床,是一张睡了几十年的婚床,木头变了颜色,越来越深,蚊帐也跟着木头越来越黑。婆娘人称三姐,三姐半年洗一次蚊帐,这蚊帐几十年了,虽然破了几个洞,但扯几块废弃的破布补上去,漫长夏季里防蚊效果好得惊人,省下了不少蚊香钱。

老郑吃过饭,睡上差不多两个小时的午觉,就拿着彩票图纸又上龙凤茶楼和茶客们算码去了。三姐翻着白眼瞅着他,重重地甩了下手里的活计,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老郑在龙凤茶楼会泡上一壶茶,点一个店里最负盛名又香又脆又甜的花姑饼,狠狠咬上一大口,嘴巴立马黏黏糊糊的,讲话也结结巴巴起来。许多人都认识老郑,把他喊成卖票的。当年他在戏院除了放映电影之外,还身兼数职,售票、会计、卫生员,样样都来。老郑喝了茶,清清嗓子,和龙凤茶楼的老板周老头说起话来。

周老头就好抽旱烟,旱烟在2000年之后被外地来塘镇做生意的小商贩们带进来。周老头瞧着咖啡色的团团烟草,讨价还价买来了全部抽烟的装备。他躺在茶楼里的靠背椅上悠闲地吞云吐雾时,总让人想起电视上民国戏里那些抽大烟的。兴许是见面多了,周老头和老郑越发长得像,都是圆脸,额头的皱纹深得可以驶大船。年老后眼皮下垂,原本明晃晃亮闪闪的大眼睛也蒙上淡淡的灰色,看人再也没年轻时候清楚。

周老头的祖上曾受过老郑家的恩惠,早年周老头的儿子又差点和老郑的妹妹联姻,因这层没有成的关系,两人的关系反而亲近些。老郑一想起妹妹,就会使劲甩甩脑袋,要把妹妹给甩出十万八千里外去。他不愿想起的事情有很多件,只是他经常做与意愿相悖的事,他将那些往事一件一件拎出来,挂在晾衣架上,在大白天里明晃晃地看着,就那么地看上几个小时,看得眼泪流出来,大颗大颗的,透明如水晶。有时他和周老头聊着聊着,突然觉得尴尬,妹妹做了那么伤风败俗的事,人们指指点点中有意无意总是伤及到周老头的声名,他为之羞愧难当,却不露声色。

周老头眯着眼睛,用纸给自己卷了烟丝,又抽了起来,轻描淡写地问老郑:“这周有电影放不?”老郑说:“有一个,周五,生了个儿子,要还愿。”这时,楼上突然有人疯喊起来,木门砰砰地响着,就像老透的椰子从树上扑哧砸到地上的声音。这声音对经常来龙凤茶楼的客人来说,已经很熟悉了。有人问:“么老,你孙子又耍脾气了。”周老头嘴一歪,笑了笑:“那小子,每天都要闹上一两回,别管他,喝茶喝茶。”

老郑的小儿子和周老头的孙子一样大,读完初中就辍学了,跟着大哥去了邻镇的一个矿区打石头,前年被一个哑炮炸断了腿,在家颓废地躺了整整两年。老郑给儿子备餐时,心里总在想,二十年前,要是自己不从村里到镇上搞电影,这儿子是不是还好好的?小儿子变得浑身发白,全身软得像一团棉花,从早到晚,从晚到早都在昏昏欲睡。每次吃饭,老郑都是从轻轻拍,到狠狠扇,小儿子才哎呦一声醒过来。这时,正忙碌的三姐心疼了,骂着说:“不懂慢慢叫吗?把他打伤了怎么办?”两人又是一阵乱哄哄的吵架。

有时兴致高,老郑就边看儿子吃饭边说起当年放电影的事。他记得戏院落成那天,毛主席死了。结果,戏院还没放上一场电影就变成了追悼礼堂,四面八方的人赶过来,对着毛主席画像流泪、默哀。后来,终于放电影了,放的是《节振国》,又是四面八方的人赶来,把售票口围得水泄不通,他的嗓子都喊哑了,人们还是往里挤。

“那《节振国》我都没看过,这电影也奇怪,取这么一个奇怪的片名。”老郑微笑着,眼睛流露着对往昔的无限向往。他又望了一眼那几箱放映设备。绿色的箱子,白色的字:塘镇电影队。过两天,他要进村放电影。虽然数字化电影越来越普及,但农村用不起,所以他保存完好的胶片放映机还有一些市场需求。他一生中的快乐时光,便是那放电影的短暂的几个小时。

2

拖拉机拉着设备进村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老郑坐在设备箱上,手上紧紧抓着粗壮的长竹竿,不时有刚从镇中学放学的孩子骑着自行车飞速超越他们。虽然道路齐整,但拖拉机却很颠。周老头和司机坐在车头,他一只手腾不出来,抽不了旱烟,便改抽市面上卖的盒烟了。偶尔他会和坐在露天车厢的老郑吼上几句话,但老郑听不清楚,每次都喊:“你说什么?”呼呼的风声穿过路边的树木,游到空旷的大路上,更急更密更紧,老郑的话还未飘到周老头耳边,就被这风给打得七零八落。

周老头跟着老郑放电影,是在五年前,那时电影队的人早已各奔东西了。周老头做茶楼赚了点钱,觉得放电影是文化人才能干的事,为了沾点边,他出资做了几块木牌,上面刻了他们的电话,挂在车站和原戏院售票处,和老郑组成了塘镇电影队。一场电影放映下来,除掉成本,每个人也就赚一些吃烟酒的钱。

拖拉机拐了个弯,驶进了村里,在村庙前停了下来。村庙就在村子的入口处,前面是一个琉璃瓦的八角亭,有一个菱形长廊,附近的人经常拿着菜筐,坐在那里,一边捡菜一边聊天。庙里的香火不断,一盏煤油灯没日没夜地亮着,庙婆每天都会往里添油,它长明不灭。墙边拉起的绳子挂满了红色锦旗,一张盖着一张,压得绳子随时都有断掉的可能,都是还愿的人敬献的。旗子落了数不尽的香灰,颜色变得没那么红了。节日烟火缭绕的村庙,平常人烟稀少。 庙里供的神像是本地神,也许是节日过多的烟雾熏掉了色,拿去重新塑了彩的神像在这几年中又旧了,老郑记得塑彩回来那天,全村人跪拜了一地,之后人们跟着德高望重的族长拿着装有稻谷、大米和钱币的篓子一圈又一圈地在阳光下绕庙转着。转完回家后便候着来访的亲戚吃上一顿,古老的习俗已失去了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意义。

下午,小年轻们都会陆陆续续来到那里拉起网,打上几场排球出几次汗。他们大多赤膊,打球时光脚,穿着长裤,单车放在榕树下,摩托车靠着路边停着,水泥路窄,树多,阴凉。小年轻正在那里打排球。

老郑跳下车,又把长竹竿搬下来,扛到球场上,催说:“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天黑了,都看不清球往哪飞。”小年轻穿着长裤赤着膊,说:“你老我们也老啊?”观球的人跟着笑嘻嘻地问:“放电影了,放什么电影啊?今晚有电影看了,赶紧去约姑娘啊。”小年轻们有点不情不愿,但还是收了网,腾出来给老郑立柱子。老郑拿着锤子把铁棍钉到了土里,一边拿出粗绳绕着铁棍转了几圈,说:“《白蛇传说》。”又扛来长竹子在周老头的帮忙下把它立了起来。

老郑的顾客――一对年轻夫妻抱着儿子,婆婆跟在后面,从一辆中巴车上下来。男人是开乡镇班车的司机,结婚多年却未有生育,一年前在村庙求得一子后,又托庙婆选了一个吉日带着祭品来还愿。老郑和周老头正忙着装胶片放映机,老设备,装了好几箱,见到男人,忙里抽空略微点了下头。

庙婆长得瘦小,又矮,脸上皱纹横生,尖尖的下巴挂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小嘴巴,她的手四十来岁,脸却长成了六十岁的模样。她拿着点好的香,教着旁边的年轻媳妇如何念祝词,语速时缓时急。媳妇抱着小孩,手掌抓着孩子的手,合十,一字不落地听进心里去。媳妇的婆婆在一旁,不时说:“一会阿婶说什么,你就跟着说什么,这个事,顺着说就行了,让公爸知道你的心意。”

庙婆背对着放供品的八仙桌,闭着眼,将香擎过头顶,身体慢慢往后仰,背慢慢地往下压。媳妇在一旁看着,担心香点着了庙婆的头发。突然,庙婆身体一抖,打了个寒战,香落在了桌上。庙婆起身睁开眼睛,轻声细语地将媳妇和男人喊过来,让他们跪在蒲团上,将教过的祝词念上一遍。

老郑上好了胶片,投影也调试完毕。他站着,盯着庙婆的一举一动。他是这个村的人,小儿子从医院回来的那天,三姐也拎着饭团、烫熟的整鸡和水果来到这里,和庙婆低低地谈着,谈到激动处,她的眼泪就像夏天的疾风骤雨过境般流过。这时,老郑就会透过三姐的眼泪看见矿区,矿区的石头都快挖完了,只剩一个巨大的深黝黝的洞穴。坚硬的石壁都用哑炮炸开,哑炮用了几十年,也炸伤炸死了几十人,但他们都像石头那样沉默着,在搭起来的简陋棚子里拿着锤子打着石头,工钱从三位数慢慢地涨到四位数。

老郑活了将近六十年光景,看得最多的是售票口外拥挤的人群,走得最多的是北上街的家和机关大道的龙凤茶楼。儿子们走得远,走到了邻镇一个偏僻的矿区,从矿区到镇上要走上二十公里路。这里的土地是万年前火山喷发后形成的,火山灰让这里的植被疯长,满眼都是绿色,单调得令人灰心丧气。菱形长廊的旁边是一株巨大的榕树,棕色的须根长到了地上,将村庄百年来的故事一同掩埋到了土里。老郑当然记得这棵树,除了榕树,还有常见的苦楝树、黄槿树以及小片的竹林,其它的却再也叫不出名来了。

胶卷开始工作,投影机的光束落在远处的大幕布上,声音从音箱里传出来,震撼了整个村庄的夜空,围观的人兴奋起来。这些吃完饭、三三两两聚过来的多是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青年们早就骑上摩托车呼啸着奔向了镇上繁华热闹的夜晚。老郑靠着长廊柱子,庙婆走了,庙里的烛火摇摇晃晃,烛火的颜色像她身上穿的蓝衣服,混着外面浑浊的白光,让黑暗的村庄多了些光彩。老郑将老花镜取下,望了望对面的周老头。周老头又开始抽烟了,老郑担心他会死于肺癌,周老头吐出的腥臭烟气里,老郑脑子总是不能集中想事情,可他却忽然脑子一闪:哦……原来,北上街不仅出酒鬼,也出病人,各种各样怪异的死亡比比皆是。

或许是看多了这种太多非正常死亡,老郑的老婆三姐每见到抬着死人的队伍路过,就内心发颤,她不由得不信起了神,也信神降。过年过节村里打醮,需要各家各户捐份子钱的时候,她永远是最积极的一个。每到此时,换老郑说她了:“你熬一桶酒赚多少钱啊,心都不疼一下就哗啦啦几百块出去。拿来……酒瓶!”一遇到村里打醮,老郑便可以光明正大的喝酒,而且喝得特别凶特别猛,因为只有在这个时间段,三姐才对他百依百顺――打醮的那几天里,三姐不会轻易动怒,怕自己的怒气会惹恼神灵,引来晦气。

三姐将酒瓶递给他,叮嘱说:“喝少点,我还不是为儿子求福,我出去了,你要看着家。”三姐要去村里的打醮现场做前期布置工作,虽然放心不下,但还是把家里的管理权暂时交给了老郑。依多年的经验,她明知老郑最终会因贪杯而喝得酩酊大醉,吐得本就脏乱的屋子到处都是秽物,但在打醮现场祈到头福是她非做不可的事。她一边忐忑不安地希望回来会让她看到一次新的改变,但每次都以失望告终。

老郑给儿子喂完饭,便一个人支起了桌子,用木制橱柜里的最大碗,倒上三分之二的酒,对着昏黄的灯泡,自斟自酌。起先,他只是轻酌几口,待酒兴直冲脑门,热气在胸口涌动,浑身的血气已经被激活了,他再也忍不住,开始大口大口往嘴巴灌。酒喝多了,他便听到了龙凤茶楼猛烈的跺脚声,那是关在楼上的小疯子剧烈跳动造成的声响。龙凤茶楼太老了,老得周老头给它修了几次脸,换了几颗心,才得以继续苟延残喘地活下来。机关大道硕果仅存的木楼只有龙凤茶楼了。多少茶客劝周老头将它推倒、重建。固执的周老头始终不愿意,他嬉皮笑脸着,一副乐天派,指着楼上说:“我孙子不让换呢,换了水泥地板,他这么蹦跳,脚得多疼啊。”

小疯子在五岁那年被开水烫了双手后,再也没下过楼。起先,人们还记得他,每次来喝茶总会问候几句。久而久之,人们就把这个得过天花的孩子忘掉了。他为了让人记得他,每天都会像一日三餐那样在地板上跳上好几回。“隆――跺隆――跺――”的声音会伴随着灰尘扑扑地往一楼掉,这木板被白蚁咬了,碎屑太多。后来,周老头修起了隔离层,那些灰再也不会落到茶客的杯子中去,时不时上演的吵闹也就得到了杜绝。 小疯子是镇上最奇葩的存在。老郑有时会替周老头心疼,这小疯子这辈子肯定娶不上媳妇了,周老头家要断子绝孙了。老郑家的祖坟地和周老头家的挨得近,每年清明节一到,两家人总会碰到。早些年,因为妹妹的缘故,老郑还觉得尴尬,但见多了周老头落落大方的为人处世,他才安了心,又慢慢和周老头重新攀上了交情。有时,周老头茶酒喝多了,也会说一些晕话:“老郑啊,我这儿子要是和你妹妹成了,估计我这孙子也不会是这样了。”老郑沉默不言,他的内疚又被一把拎起来了……

……

夜色里的电影布被风吹歪,光影中的人脸也歪了,老郑眼角一跳,不得不从回忆当中返回来。风猛地变得更大,幕布没绑紧,竟被吹松了一个角,观影的人发出一阵哄笑。老郑赶忙过去,和两个年轻人一起,把夜风吹折的幕布重新绑好。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放乡村的露天电影就是这样,不像在电影院里那么保险,总是状况百出。从光影中一扭头,他的眼前还在闪烁着各种光线,而随着光而来的,俨然竟是一个熟悉的身影。这身影很熟悉,他却想了好一阵也没能想起那是谁。浑身一个激灵,他才感到惊骇,那个身影,竟像极了那北上街最出名的醉鬼。可是,可是……那醉鬼才三十出头,就死了,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眼前?

长叹一声,老郑眼前闪现出醉鬼胖乎乎的身影:他虚胖的手掌攥着钱,回过头,看到拿着七喜塑料瓶的六岁女儿没有跟上,便会停下来,不耐烦地喊:“快点,快点,这么慢,快点去三婶那里打酒。”……后来,在一次打酒的路上,这男人突然吐了很多血,倒在了离老郑家不远的那棵印度紫檀树下。喧哗四起时,老郑看到了这个男人嘴角、下巴还有上衣,都是红的……看见一些死去的人,是老郑近来才染上的毛病,他不敢跟别人讲这事。在以前,他是听说过的,说要是有人见到太多死去的人,自己离死去也不会太远了……莫非……自己,也快要……老郑不敢往深处想。

他害怕。

庙里忽明忽暗的烛光点亮了树下的一抹夜色,融进了幕布的光亮之中。掩盖了安静的夜,偶尔有飞鸟扑棱飞过,妖气横生的画面配合着音响将这一切都压住了。老郑坐在绿色的箱子上,看着两条人头蛇身的美女在碧绿的半空游来游去,脑子也跳来跳去,总不落回地上。

也许是电影看多了,老郑变得比婆娘还要忧郁。

3

老郑一直希望自己有把枪,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把枪。在村里当村支书时,他看了许多露天电影。三姐生大儿子的时候,他正在电影放映场地和人群挤在一起,那时的星空伸手即可抓住一把亮光。家里已经因为生产忙得上蹿下跳,老郑却悠然自得地等着电影放映。同宗的长辈找到了村里的广播员,用扩音喇叭喊:“郑安国,郑安国,你在哪里?你老婆在家里要生了,赶紧回去。”此事后来成为村里的津津乐道的话题,他的大儿子也名声大噪。从那时起,老郑就希望有把枪。

许多年过去了,老郑每次扛着设备上车进村时,脑海里总会浮现一把枪的形象――那是打日本鬼子时红军用的枪,抗战片里常看到。儿子从矿区抬回家时,他站在空旷的街道上,用手作枪,朝儿子啪啪几声,像他小时候和儿子玩的游戏。他回到儿子的童年,看到满院子的树,满院子的隐翅虫,叮咬着穿着小裤衩的儿子,痒得他不停地坐在树下挠,挠得皮肤破损红肿。他给儿子倒了满脚的风油精,特殊的气味飘满了周围,闻不惯的他扔下已经空的风油精瓶子,捂着鼻子进了屋。气味却依然随身,他挥手驱散,被三姐骂作蠢货。

春寒料峭,他戴上了棉布手套,用手作枪的姿势再没以前准确,慢慢地,他也就把持枪的念头放下。

放电影的那些年,走在满是酒气的北中街,老郑腋下夹着他在家里画的电影海报,一天又一天,一张又一张地在电影院门口张贴,广而告之影讯的信息。

自电影院营业后,周老头每场不落,久而久之的观影中,他渐渐练得分析的本领,拉起片来令老郑目瞪口呆。那时起,老郑一有空便开始去他的茶楼喝上两杯热茶,夏天的老郑汗腺发达,喝得全身淌水,茶的热度不亚于酒精的温度。三姐把他的脏衣服扔到浸满水的陶盆里,又一把拉过正在蹦哒的小儿子,将他剥得光溜溜赤条条的。三姐冷冷地对浑身臭汗的老郑说:“以后谁的衣服谁自己洗,你自己洗去!”

这时的老郑还懂得油嘴滑舌,哄得三姐表面生气、手却开始把衣服往搓衣板上甩。老郑坐在矮凳上,小儿子缩着身体半蹲在水龙头下冲澡,水流纤细,时断时续。老郑望着不远处的江水,突然想起,自己曾经有过野心。在村里当书记时,他就梦想自己将来能成为像镇长一样的大官。收拾行李来到机关大道的电影院时,他对着这座巍峨壮观的希腊风格建筑驻留许久,他把书记的头衔丢弃了,来到这个空洞的黑屋当起了放映员。镇上懂得放映的人寥寥可数,经培训后他成了这寥寥可数中的一个。可能从这时起,他也就没了野心。米酒的香气一直飘到黑屋来,他趁着胶片放映的空闲,闭着眼睛轻轻地嗅着,他馋了。

馋,嘴却够不到,钓得他心痒难受。

北街末尾是一间发廊,发廊的女人来自全省各地,镶在墙上的大圆镜照得她们肤白如雪。白天的阳光太亮,只有晚上的红灯配合着她们的姿态,让她们多了一些魅惑。灯光照在昏暗的地上,染得一片血红。

镇上最缺的是女人,时间往前,老郑依旧活在白蓝灰的年代,他的眼中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令他眼花缭乱的颜色。时常有吵架声从那里一直传到北中街。卖甘蔗的阿姨拿着去皮的甘蔗刀,刷刷地舞着,有些刺耳。老郑便会失魂落魄地走过去,踩在干燥的水泥硬路上,太用力,将拖鞋上的脚趾头都踩痛了。

这一排平房贴着长方形白色条砖,是时下流行的建筑材料。靠近小卖部的是一座简陋的神龛,供奉的是土地公,小香炉上插着几根燃尽的香。老郑歪坐在长凳上,不时看看香,又抬眼瞅瞅不远处的女人们。她们坐在长廊上,讲着话,不时放声大笑。老郑看到那面大镜子边上站着老鸨。老鸨剪着平头,这使她的大脑袋更圆滚滚。她并不漂亮,身上的肥肉能炸出好多油。

她是老郑的妹妹,只是兄妹已不来往多年。这些隔绝的年月,他们并非对对方一无所知,在镇上,作为风云人物的妹妹,一有个风吹草动便传得满镇皆知。她所谓的事业,所谓的爱情,哪样不是镇上街坊们饭后的谈资? 正是这种奇异的能力,让后来只能躺在床上的他成了小疯子的朋友。小疯子见过他,知道他,但时隔多年,谁知道他是否还记得呢?

一切都源自床上的幻想。小儿子并不想打断这些幻想,他也不愿意去揭开幻想背后的残酷真相。他懒得走出屋子,踏上北街的水泥地晒晒阳光。小疯子不是北街的人,他住在楼上,追风而玩。是的,没有什么娱乐能够让他尽兴,空荡荡的房间除了那些不能说话的家具以外,他能玩什么呢。没有玩具,没有玩伴,更没有人和他说话,这导致了十几年后他语言能力的退化。小儿子知道小疯子的讯息,都是风带来的。风在他和小疯子之间,起了一种连接的作用。风从机关大道来,从关帝庙穿堂而过,来到他居住的黑黝黝的屋子,带来许多隐秘而荒诞的讯息。

从屋子望出去,是一片黑乎乎的暗。镇子对小儿子来说,就是一条笔直又无穷无尽的路。自从出事之后,他早就对这里失去了所有的热情。他变得惜字如金,从不轻易吐露半句。哪怕老郑和三姐因为某事谈论得兴高采烈,他也从不插嘴半句。港台僵尸片看多了,老郑觉得儿子逐渐往僵尸的路上走。

儿子那句洪亮有力的“真的”,让老郑备感惊异。其实,无论儿子说出什么,都足以让他感到惊喜――毕竟,他开口说话了。他望着戏院里取回的木头,想找一把锋利的锯子,将木头锯得更好看更顺手一些――那样,是否能卖出个更好的价钱?那样,是否不愿开口的儿子,也会在木锯的拉动下,张开他那过于紧闭的嘴?

5

一支粗制滥造的弓箭射中了庙里新塑神像的头,旧神像却不知所踪。

一早来祭拜的人被这骇人的景象吓得落荒而逃。事情发生在老郑的村庄,村里调查了许久,也找不出来是谁干的,该村被贫瘠的土地所逼,能工巧匠太多,谁都有疑点的时候,谁都成不了犯罪的对象。几个村干部不知抽的哪门子筋,脑袋瓜子一拍就找人塑了新的神像。村民觉得新不如旧的灵验,于是拒绝让新神像入庙。这一来二去争辩的结果使内部分裂成了两个派别。由简单的争论上升到了打架斗殴的地步。这让老实巴交安分守己的部分村民终日忧心忡忡。三姐将事情告诉老郑时,老郑正准备回到村里放电影。听闻此事,老郑一愣,对正在检查设备的周老头说:“这还放不放啊?”三姐担心出事,劝阻说:“别去了,两拨人正吵得不可开交呢,连锄头铁铲镰刀都出来了,搞不好闹大出人命。”

老郑刚想打个电话问下主事的人,主事的人却已托人来到北街告诉他,电影暂时不放了。老郑开箱的手往下一拉,箱子重新锁上了。他皱着眉望着周老头,周老头用力地吸了下满屋的酒气――素日里他并不爱喝酒,但一进这屋就好像中了邪,犯了酒瘾,真想打上一斤回去尝尝。

三姐搬了张凳子,坐在明亮的走廊上,招呼闲下来的老郑和周老头过来坐坐休息。没一会,又有消息传到了北街,村里的两拨人打起了混战。有人在村边的小河发现了逆流而上的旧神像。三姐惊骇:“这人胆大包天,连神也不怕。”

老郑觉得胸口闷闷的,那庙从小到大他不知去了多少回,神像的样子在他脑海里早已落地生根,他随时随地都会看到那圆鼓鼓的黑眼珠瞪着所有人,他想,神在背后看着他们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村民呢。

他望着不愿起来的儿子,拉过凳子靠在了梁柱上,背有点痒,他蹭了几下。塑新神像和修缮庙宇,老郑的妹妹,曾捐了一根梁子的钱。当时有人嫌弃妹妹的身份,反对接受妹妹的捐款。老郑想到这些龌蹉,有点不安,他注视看起来无限漫长的北街,尽头的房子他记得一清二楚。周老头是局外人,更明白一些。老郑语带疑惑:“这事挺复杂,一时半会估计解决不了。”三姐插话道:“你在这里说归说,别回去掺和这事。”老郑笑:“你不是最爱搞这些?现在反倒劝我!”

周老头想着那支箭。惟有在老郑的村庄才能听见竹林萧萧,他们编织的竹筐农具是塘镇一绝,怎么会有人削了这样一支竹箭呢?

北街景色单调,一排被剪得光秃秃的印度紫檀,坚硬的地面上残留着面目可疑的印迹,年轻人三三两两走到街头学校的小卖部,坐在长凳上,无事可做地一边吃甘蔗一边晒太阳。这里的太阳与街道靠得太近,不知是什么原因。对面是一片落差很大疏密相间的小树林,小树林旁边被农民开垦出了一片木薯地,木薯极易生长,疯狂地窜高,渐渐和小树林并驾齐驱。木薯裹着的第一层糙皮让人无法辨别它是否含有毒素,偶尔有放养的黑猪流窜到地里,拱出一个吃食,不久便口吐白沫醉了过去。人们从猪身上辨别出这是一片白木薯,再也没人会去偷来烤着吃了。

眼神好的话,可以望见林子后面混浊的江水,风从江边一路吹到了北街上。风和阳光遍地都是,人们的思维都有些恍惚,从东飘到西,又从西飘到北,来回不定。老郑一会儿想着他的桀骜不驯的妹妹,一会儿想着村里的事,一会儿想着那些能否卖掉的戏院废木柴。他望见死人的眼眸,看到神灵单腿而立,手中擎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神色庄严。

隔壁邻居送来了半个干包菠萝蜜,香味飘过了几座屋子。三姐进屋拿出菜刀和几个黑色的塑料袋,刀子用力一切,将芯一挖,白色的黏汁冒出来,她拿塑料袋一按,瞬间抹得干干净净。老郑、周老头围蹲过来,一瓣一瓣地吃起来。三姐最喜欢菠萝蜜成熟的那几个月,爱吃菠萝蜜的老郑吃多了胃胀,喝不了酒了,这酒兴不得不淡下来。

吃完菠萝蜜后的三个月,刮来了一场台风,风力不大,但强降雨却令人无法出行,哪怕是挪动几步到菜市场买菜都艰难万分。许多天过去了,他并未再次接到城里来的电话,一切彷佛悄无声息地平息下来,如旧。

妹妹的发廊在风雨交加的夜晚被突袭而来的警察查封了。妹妹连夜被带到了城里。老郑不知是否和村里的神像事件有关。虽然有迹象表明,血气上涌只顾盲打盲干的血气方刚的村民已经变成了咬人的疯子,但老郑仍不想确定,是因为早期给庙宇捐款的事让妹妹受到了连累。台风天里的大降雨,让经营多年的发廊染上了既戏谑又悲剧的色彩。

老郑在妹妹被关押一段时间后,探听了可以探望的时间,便拎着三姐酿造的米酒,去城里的关押所看了妹妹。妹妹不瘦反胖,脸圆滚滚地泛着油光,原来的平头变成了稍微卷曲的短发,缺少了发蜡的打理,颇为凌乱。老郑盯着她的头发,觉得像一个疯婆子。他问:“怎么样?”妹妹一脸的不在乎:“没怎么样,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迟早也会出去的。”她便是这样,说好听点是乐观,说难听就是不知轻重。他、妹妹与时间的关系也和父母对生命的潦草行事一样,只是心不在焉草草了事。 “你拿酒来是给我喝的吗?我不喝这种便宜酒。”

“我喝的,路上喝。”酒能在监狱喝吗?他疑惑。

他的眼睛穿透酒瓶,固体和液体在他眼前彻底瓦解。他清晰地看到往日的庙宇,拆拆建建,并无多大的改变,还是一座悬山顶的旧式建筑,从无到有。他发现自己已不如年轻时那般容易激动。他见过庙宇的诞生,也见过它狼狈不堪的处境。居住于此的神像在破四旧的呼声中被塞在了一堆杂物里,不知从何搜刮来的明清通俗小说成了一堆废纸,封面没有了,只有密密麻麻的字。繁体字或简体字。埋葬的过去已经腐烂。

由于老郑和妹妹的迁出,村里的老宅近乎废弃。“我不会呆在这个破落贫穷的村庄。”多年前,妹妹坐在亭子里,一边剥着煮熟的花生一边斩钉截铁地说。老郑很惊异地注视着她,那年她微胖的身形正逐渐显现,父亲高大的身躯卧床不起。神像事件是从那年开始和父亲的死亡产生了连接吗?那年村子里还没有人将房屋翻新重建,黑色火山石盖成的房屋透着气孔,灯光从那些气孔缝隙中钻出来,撒在同样是火山石铺就的村路上。老郑当然记得那些昏昏黄黄的灯光,煤油灯的气味紧紧缠绕在那些摇晃的光线上,一点火便扑哧扑哧熊熊燃烧起来。

正是这样的晚上,妹妹用父亲盖了几十年的大红婚被捂死了他,父亲一声未哼。老郑一直记得那个夜晚的月色。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是午夜,他拿着手电筒,穿过村路,往北街尽头赶去,他要去找专门办丧事的人。有相识的人看到他急急忙忙赶路的样子,立马了然于心他家发生了什么事。路越来越宽,越来越空寂,两边的菠萝蜜树和苦楝树在月光下绿得活了起来。

父亲的苦难结束了,病了好多年的他,摧毁自己的同时,也摧毁了所有跟他有亲戚关系的人。老郑有点恐惧自己的心理状态,他并不愤恨,也不特别惊讶,更不用说对妹妹那点可怜的愤怒。父亲求死的意志和求生一样强烈。他不明白,一个人这样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正是他认定了毫无意义,所以妹妹对父亲施加的死刑让他觉得是帮父亲得到了解脱。妹妹从屋子里出来时,脸上未有任何的表情,他和妹妹对视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妹妹突然苦笑了一下:“我不后悔。我救了父亲。”母亲正在旁边的偏屋里酣睡,直到他敲门将父亲的死讯告知于她,她才揉着眼睛醒过来。父亲的年代,生命像杂草丛生,毫不值钱。往后多年,生命虽然贵重了些,但通货膨胀,踩死了也就踩死了,生命依旧如蝼蚁。

破破烂烂的庙里放着廉价的香,他从庙里抓了一大把。父亲的灵柩停在堂屋里,妹妹正忙着指挥处理殡葬的人,她处事果断立场坚定。三姐正在外面的院子里架起一口大铁锅,忙碌着这三天三夜的饭菜。

屋子的后面是一片竹林,村子种得最多的是竹子。碧绿的竹子被砍掉,削成薄薄的长条子,可以编很多竹具用品。甚至,可以拿来当做教育的小孩的工具――“啪啪”,身上便是一道红口子,伤是伤了,却不会威胁到身体的要害部位。老郑小时候没少挨竹条的打。

周老头这个未来的亲家也来吊唁,过后的第三天,妹妹就坚决地和周家解除了婚约,托媒人要回了自己的合婚八字。老郑觉得丢脸,母亲也担心女儿再也嫁不出去,三姐觉得自己说什么都不对,小姑子根本不需要她操心,小姑子惊世骇俗的所作所为又不是头一回。何况,她和小姑子的关系还没亲近到掏心掏肺的谈话程度。她带着一身的酒香往返于镇上和乡村之间。过后不久,老郑终于彻底往镇上迁徙,搬到了三姐经营的酒铺。

老郑活了一甲子,有生之年终于明白到妹妹年轻的衰老,是目睹与亲历世事变迁的结果。城里的气息少了沁人心脾的舒适,轰隆隆的汽车尾气让他的肺部一阵阵难受。他像一个弥留的老人,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和妹妹说话。

他和妹妹相视无语,他想起了母亲的左手。母亲的手就是一个握紧的小拳头,硬邦邦的,长满了老茧。残疾的人,为了让那几分薄田有收成,她干着和常人一样的活,她的左手在经年累月中逐渐训练有素。老郑从小耳闻目睹母亲的手,心生怜悯,这种怜悯让他在未来的岁月中能够安身立命,处事不惊。可小他十来岁的妹妹却截然不同,如同一场不大不小的台风,过往之处皆让人头疼不已。

这些年,他的内心不断提醒他,妹妹是一个死囚,她不应该出来,不应该这么逍遥自在。他被这来自内心的声音折磨多年,可一切都在看守所与妹妹处了一阵后,土崩瓦解了。

老郑很恍惚,并不清楚自己讲了什么。已经好多年没有和妹妹相处这么久了,以往老死不相往来的怨恨,渐渐变成内心不断加厚的怜悯与悲伤,雷厉风行的妹妹,心中隐藏着多深的海水,岂是他能看透的?一个小时后,他的心里装着村里的箭矢和神像,搭着乡镇客车一路颠簸回到了塘镇。

在龙凤茶楼边上下了车,闻到印度紫檀的腐烂气味,他感觉舒畅很多。他望着正在抽旱烟的周老头,喊他上了一壶热乎乎的茶。龙凤茶楼的左侧,是新兴起来的新街,新街的楼房都是新盖的,四五层高的房子比比皆是。老郑望着那些奢侈的房屋,心里有些忧伤。他一辈子是过不了那种生活了。他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但儿子的表现却让梦想越发的远离他。

6

老郑戒烟多年,夹烟的手指颜色也慢慢地淡了回去。周老头递过来旱烟时,他本不想抽,但还是好奇地吸了一口。在茶楼抽烟尚可,饮酒却不合时宜了。老郑却拎着绿色的七喜瓶,白晃晃的液体被染了绿,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的眼前出现一座黑qq的矿坑,人跌进去都听不到任何的回响――儿子的腿就在这无底洞里面。无数次,他都做同一个噩梦,现在,是白天他清醒的时候,噩梦却悄无声息地和他面对面。或许是因为他抽了烟,喝了酒。

戏院斜对面的供销社大楼被拆了,机关大道的黄金地段将会长出一栋电梯楼。一两层是铺面,百万起租,合同不知道签多少年。镇上最早开百货超市的老板实力雄厚,已经早早和开发商签下了合约。据说房子还没盖起来,就已经卖光了。老郑惊讶于塘镇的购买力,却为自家的亲戚没一个买得起而感到失落。他说:“这房子,就这么几个隔间,卖二三十万,还不如留着钱自己盖。”

楼上非常有节奏地咚咚响起来,周老头快速地从老郑手里抢过烟:“别让灰给沾上了。”他指给老郑已经加上一层塑料板的屋子顶端。他多年来都会重复这句话,并习惯性地在响声起来时抢救一些物件。如今,贴了一层保护膜的屋顶已经不会扑簌簌地往下掉灰了,但周老头还是改不过来。周老头的孙子,永远踩在小镇所有的茶客的头上,踩在所有人的想象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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