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年与故乡

自从父母去世后，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故乡过春节了。

但故乡浓郁的年味，

包括故乡的山山水水，

却一直萦绕在我的魂梦里，

烙印在我的记忆中

自秦汉以来，海州一直是苏北地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经济繁荣，商贸云集，素有“淮口巨镇”“东海名郡”之称。更兼风光秀丽，名胜众多，以虎峰夕照、苍梧晚渡、马耳晴岚、疏楼夜月为代表的海州八景，冠绝一时

现代以来，海州的身影依旧在历史的烟尘中，时隐时现：1905年起动工的陇海铁路，是从海州开始的。现在，这条铁路已经成为中国最重要的连接东西的铁路大动脉。解放战争时期著名的淮海战役，也是从东起海州、西至商丘的广大地区展开的

关于故乡，可说可写的，实在太多。先暂且搁下，说说故乡的“年”吧！

“忙年”、拜年、压岁钱

故乡的年，其实是从腊月二十三的祭灶就开始了。

从这天直到大年三十中午祭祖之前，家家户户都要从精神和物质两方面为过年做准备，这也就是俗称的“忙年”。“忙年”过程中，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说话、做事都要小心谨慎，讲究吉利，特别忌讳说死啊、亡啊这类字眼。有些人家唯恐孩子说错话、做错事，冲了新年的好运气，就严格管教孩子，甚至一天要打几次，说是“打打好过年”。当然，最重要的，是备办年货，包括买面买米、买鱼买肉，还有缺不了的油盐酱醋。

记忆中，读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因为父亲远在东北工作，我就开始成为“忙年”大军中的一分子。比如，推着一辆小板车，带上粮票、油票，去粮店排队买面买米买油。记得，那时的粮票是有粗粮、细粮之分的，而这让我时常感到困扰。为了不出差错，去粮店之前，我都要把母亲给我的粮票，细细查验清楚。

买好粮米，就该买煤了。煤票也分两种，一种是成品蜂窝煤，我比较喜欢买蜂窝煤，买起来轻省，数好大致的块数，整齐地码放在板车上，推过去一过秤，也就OK了。还有一种是煤面。煤面买起来就比较麻烦，先得从煤堆处取煤，就是先用铁锹把煤面装进自带的麻袋。装的差不多了，就扎好口袋，搬到车上，推去过秤。超重了，得解开麻袋，用铁锹铲出多余的，送回到煤堆;若是不够斤两，也得到煤堆处再铲上一锹，加到麻袋里这还不算完。煤面运回家，得倒在院子里，和上水，搅拌均匀后，将其摊成一块块碳饼，晒上一两天，干了，再一块块搬回厨房，用的时候，敲成一个个小块，放进炉子里。总之很麻烦，全不似蜂窝煤烧起来那么方便。

我那时乐此不疲的一件事情是买鱼买肉。马上要过年了，肉店和鱼店门前总是排着长长的队伍。我被裹挟在一群大人堆里，一点都不感觉寒冷，当然也不寂寞，因为那些大人们一直都在谈论着家长里短的趣事，或者彼此交流着买鱼买肉的心得，诸如猪肉必须有多厚的膘才最香、带鱼哪个部位最好吃、黄鱼要黄到什么程度才最鲜嫩等等。他们聊得热烈，我也听得兴致盎然

腊月二十四，是扫尘的日子。那天，母亲开始拆洗被褥窗帘。我则带着弟弟妹妹扫院子。

扫尘之后是买春联、贴春联了，海州方言管贴春联叫贴对子。贴对子没有时间限制，三十之前完成即可。我很喜欢贴对子，端着一碗糨糊，把一副副大红春联贴到院门、屋门、厨房门，甚至是院子里的几棵树上，总是能让我欢喜无比。

三十晚上的守岁应该是最隆重的，许多人家往往终夜不眠，以待天明。但我和弟妹们却坚持不了多久，便爬到床上睡了。只留母亲一个人进进出出地在厨房里忙活。

初一一早，母亲唤我们起来，换上新衣，我们先在院子里放一通爆竹，就开始吃刚出锅的饺子和糯米面元宝――海州方言里把汤圆称作元宝。我对母亲包的元宝记忆尤其深刻。里面的馅儿其实很简单，有猪油、黑芝麻和红糖，但吃到嘴里，那种软糯、香甜，真的能令人没齿难忘。我后来走遍全国，品尝过各地用糯米面制作的各种馅儿的元宵、汤圆，但没有一种能及得上母亲包的元宝。前几年，曾经有几个朋友在一起谈各自吃过的美食。“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是我妈包的元宝。”我说。他们听不明白，经我解释，他们大笑，说我的品味太老土。虽然土，但我至今还是固执地认为，母亲包的元宝，就是天下第一的美食――自从母亲去世后，这样的美食，我再也吃不到了。

吃完早饭，母亲便催促我带着弟弟妹妹去长辈家磕头拜年。等拜完一圈年，我们的口袋里就装满了长辈们给的瓜子、花生、糖果。当然，还有压岁钱。

初一到十五，按照故乡习俗，大人们会一丝不苟地完成着喝年酒、咬春宴、闹元宵、走亲串友大拜年等传统习俗，这些活动因为有着太多古板、拘谨的程式感，对我没有什么吸引力。对我和邻居家的那些年纪相若的伙伴们来说，我们有自己庆祝新年的方式――因为口袋里丰厚的压岁钱，让我们有了在地摊上大肆采购的本钱。那时，我和小伙伴们的压岁钱大多捐给了卖鞭炮的小摊贩。我们的口袋里装满了散装鞭和炮仗，手里抓着大把的蹿天猴，感觉自己不啻于一个腰缠万贯的土财主。我们四处转悠，看见谁家的鸡鸭鹅狗，就点上一只鞭奋力扔过去，随着一声声脆响，便有了鸡飞鸭叫狗跳墙的惊人效果。

闹得实在不像样了，就有大人出来呵斥我们几句。虽然按照习俗，过年期间不能责罚孩子，但大人们愠怒的表情和严厉的眼神，对我们还是有威慑力的。于是，我们大呼小叫着集体撤离。因为我们还有更好的玩乐方式。

是的，那就是转山。

转山、捉鱼、冰陀螺

海州三面环山。西有白虎山，南有锦屏山、石棚山，东有孔望山。而且山山都有来历，很是了得！

下得山来，逶迤东行七八分钟，便到了一座高不过百米的小山――石棚山。山很有名，因为是宋代大诗人石曼卿饮酒宴乐和大文豪苏东坡登山赋诗的地方。在山南侧的一块石壁之下，刻有隶书“石曼卿读书处”。但那时的我们，只对石棚山顶的一个石室有兴趣。那是一块势如天外飞来的椭圆形巨石，由下面两三块石头将其托起，形成一个石室。石室里有天然的石床石凳，可坐可卧;巨石的一角悬空甚多，似乎摇摇欲坠，人居其下，感到随时都会有倾覆的危险。我和伙伴们总是会争相在石室里多呆一会儿，以验证自己的勇敢，不怕死。

从石棚山南行不到十分钟，是锦屏山。锦屏山有我国“最早的天书”将军崖岩画，有我国东部沿海唯一的旧石器时代遗址桃花涧，还有为数众多的碑刻遗存，是古海州文明的发祥地。但这些无法打动我们，因为，将军崖岩上那些奇形怪状的符号和线条，在我们眼里，根本就是一堆鬼画符，我们完全不明所以。我们感兴趣的是满山的松果。

锦屏山多松，松果自然就多。我们捡取那些个儿大、色艳的松果，用线穿将起来，结成一个松果环，戴在脖子上。然后下山。看着一群半大孩子，脖子上整齐划一地戴着松果环，那画面给人的感觉一定很怪异。

锦屏山东北，大约五里地，就是大名鼎鼎的孔望山。这里，也是我们转山的最后一站。

孔望山因孔子登山望海而得名。历史上著名的“孔子问官”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当年，孔子曾在山上向郯子请教官职制度方面的学问。

孔望山有中国最早的东汉佛教摩崖石刻造像群。造像群位于一处断崖上，有近百尊浮雕造像。孔望山现在成为国家4A级风景区，多半与此有关。但那时吸引我们注意力的，是摩崖石刻不远处的一个汉代高大石象。石象体型雄健浑厚，神态温良驯善。我们的兴趣便是骑象。但石象太高大，我们每回都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骑上去。因为上去不易，便不愿下来，这就让别的伙伴老大不乐意。于是大家就相争着往上爬，拼了命地要骑上去。现在想来，如此珍贵的一尊石象，就这么在我们的屁股下饱受蹂躏，实在是罪过。

石象南侧，是一个年代同样久远的汉代石蟾蜍。因为比石象矮小许多，骑起来也容易，大家就没有太大的意趣，草草骑上一骑，完工。

最后一个节目相当刺激。我们会爬上摩崖石刻上边的一块巨大岩石，站在上面往下撒尿，并且比赛谁尿得高尿得远。岩石的下面，就是一尊尊法相庄严的佛像，却任由我们这些倒霉孩子用尿水浇淋、冲刷，真是――阿弥陀佛！

多年后，孔望山摩崖石刻受到严格的保护，四周围起一圈铁栅栏。那些造像有很多已经面目模糊，专家解释说是因为千年风雨侵蚀所致，我却会一遍遍想起我和伙伴们当初那种无知的“壮举”。或许，佛像面目的斑驳，也与我们当初一次次在上面撒尿有关――每每念及于此，心里便会有一丝愧疚，对故乡！

转山结束后，我们大抵会歇上一天。然后，便相约着杀奔河边。

海州四面环水。东有东盐河，西有蔷薇河，北有玉带河。南面则是汇集锦屏山泉水形成的一座天然水库。这些河，大多水量丰沛，水质清澈，且渔产丰富。水库里的野生鲫鱼，玉带河的大草鱼，是那时海州人餐桌上最常见的鱼鲜。

过年时，河面上都结了厚厚的冰。我们在冰面上的活动就是打冰陀螺。陀螺底部有一颗钢珠，与冰面接触。当我们抽动陀螺，迅速转动的钢珠会在冰面上划出一道道美妙的曲线。

打冰陀螺的时候，我们也有比赛：一鞭子下去，看谁的陀螺转的时间最长。既是比赛，当然得有彩头。大孩子们的赌注是陀螺。可这赌注对我们来说有点大，因为一个车床旋出来、带有锃亮钢珠的陀螺，对我们太珍贵了，于是退而求其次，谁赢了，就可以得到对方的一把花生或是一颗糖果。

我们也捉鱼。当然不敢在蔷薇、玉带这些大河上凿冰，因为河水太深，一旦冰破，掉下去可不是玩的。但我们可以找一些小河，比如玉带河南边的小陈河。

记忆中，小陈河长不过千米，宽仅三四米，水也不太深。小陈河周围，有很多水洼、湖汊，每到春秋季节，便草长莺飞，芦苇摇曳，其间有很多野鸭和水鸟。我们常到芦苇丛中捡拾鸟蛋，带回家打牙祭。

那时，我和伙伴们会带上渔网和镐头，到小陈河凿冰捉鱼。但如果小陈河冰厚，凿起来费事，我们就干脆放弃，到周边易于开凿的水洼、湖汊里捞小鱼小虾。往往几个小时下来，我们就能收获不少小鲫鱼、小虾米，还有半大不小的泥鳅。用这些东西可以炖出一锅味道绝美的鲜汤

我已经多年没有回家过年了。据说现在故乡的年跟以前比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物质丰富了，没有了以前“忙年”的那番热闹景象。人们多数时间是呆在家里看电视。孩子们有了电玩、网吧、游戏厅，但他们也体会不到我和伙伴们当年的那份乐趣了。而故乡的山水也变了样。锦屏山满山的松树失去踪影，山石惨兮兮地裸露着。孔望山倒是得到了很好的保护。我们以前凿冰捉鱼的小陈河和那些水洼、湖汊早就不见了，那块地方现在建起了一座现代化的商贸城。因为水质退化，水库里的野生鲫鱼、玉带河的大草鱼，几乎成为传说。而最让我心心念念记挂的是蔷薇河――蔷薇河是海州的饮用水源地，我读中学时的蔷薇中学，就是因为坐落于蔷薇河畔而得名。现在蔷薇河的水质还很清澈，但我很是担忧她的未来。因为离河很近，有一座规模很大的发电厂。若干年以后，蔷薇河还能保有她曾经的清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