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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前期唐诗分期与宗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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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明前期关于唐诗分期的论述,主要以高与台阁文人为代表。洪武间高编选《唐诗品汇》,形成“四唐九品”之分期,在“世变论”与“体裁论”结合下注重唐诗之文学考察;永乐末高在《唐诗品汇》基础上删减成《唐诗正声》一书,已多以“性情之正”为标准选诗,其诗学思想与台阁文人渐趋一致。永乐至成化间台阁文人之唐诗分期多曲解杨士弘《唐音》之三分法,分期更多是依据“世变论”。高与台阁文人虽同尊盛唐,但又有区别,前者多推崇盛唐之古诗,而后者更尊尚盛唐之律诗。台阁诗学思想下的唐诗分期与宗尚存在诸多矛盾,在为何尊唐、为何尊杜等问题上难以自圆其说,显示出其理论的局限性。

关键词:高;台阁诗学;唐诗分期;唐诗宗尚;明前期

作者简介:汤志波,男,文学博士,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讲师,从事明代文学文献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7.2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5)06-0108-08

唐诗有其自身发展演变过程,对唐诗分期区别之意识自然随之产生,这在唐诗选本中体现得尤为明显。早在天宝间殷[编辑《河岳英灵集》就曾说:“武德初,(齐梁)微波尚在。贞观末,标格渐高。景云中,颇通远调。开元十五年后,声律风骨备矣。”[1](P1)其对初、盛唐诗歌演变的阐释,已具有分期之意,并直言推崇开元诗歌。宋末严羽《沧浪诗话》之《诗辨》、《诗体》篇相互阐发,将唐诗分为唐初体、盛唐体、大历体、元和体、晚唐体五期。元末杨士弘《唐音》卷前设“《唐音》姓氏并序”,共列175位诗人,以世次分类,将唐诗分为“唐初盛唐”、“中唐”、“晚唐”三期。明前期在宗唐尤其是宗盛唐的大背景下,对唐诗分期自然更加重视。洪武间高编选《唐诗品汇》,确立了“四唐九品”的唐诗分期,我们熟知的“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四分法即由此而出。1但《唐诗品汇》在永乐至成化间影响较小,此间占据主流文坛的台阁文人更多是附会杨士弘《唐音》中“始音”、“正音”、“遗响”三分法,将《唐诗品汇》中“体裁论”与“世变论”相结合的分期方法变成单一的“世变论”。本文梳理对比高与台阁文人唐诗分期论之异同,对认识明前期诗学思想尤其是台阁诗学之演变过程有重要意义。

一、高《唐诗品汇》之“四唐九品”分期

高(1350―1423),字彦恢,号漫士,入仕更名廷礼,“闽中十才子”之一。永乐元年(1403)以布衣召为翰林待诏,升典籍。高历时十年之久,于洪武二十六年(1393)编纂完成《唐诗品汇》九十卷,洪武三十一年(1398)又完成《唐诗拾遗》十卷附于后,凑成百卷《唐诗品汇》。总计收诗五千八百余首,按五七言古诗、绝句、律诗、排律分类编排,时人赞曰“众体兼备,始终该博”、“大全而无憾”。1《唐诗品汇》不仅是规模空前的唐诗选本,亦是高唐诗史观之直接体现。高将唐诗分为初唐(贞观、永徽)、盛唐(开元、天宝)、中唐(大历、贞元)、晚唐(元和、开成以后)四期,四唐下又列九品,初唐下设“正始”品,称“初唐之始制”,盛唐下设“正宗”、“大家”、“名家”、“羽翼”四品,构建盛唐诗之各个层次,中唐设“接武”品,为“中唐之再盛”,晚唐设“正变”、“余响”品,为“晚唐之变”、“晚唐变态之极”,又不拘世次设“有姓氏无字里世次可考者”及佛道闺秀诗为“旁流”,这样通过“四唐九品”分期构筑起完整的唐诗发展史。高选唐诗以盛唐为正,晚唐为变,故自言选诗“详于盛唐,次则初唐、中唐,其晚唐则略矣”。高对唐诗的评价及分期依据,是将“世变论”与“体裁论”相结合,世道升降分期下兼及文学层面的考察。

高在《唐诗品汇・总叙》中表示:“唐诗之偈,弗传久矣;唐诗之道,或时以明。诚使吟咏性情之士,观诗以求其人,因人以知其时,因时以辩其文章之高下、词气之盛衰,本乎始以达其终,审其变而归于正,则优游敦厚之教,未必无小补云。”以时之盛衰辩诗之高下,将世道的升降作为诗歌优劣评价及分期的重要依据,不可不谓是典型的“世变论”。具体体裁分而论之,其世道升降的分期依据更为明晰。以五言古诗为例,论“正始”云:“唐氏勃兴,文运丕溢。……明良满庭,赓歌赞治,若夫世南属和,匡君以正;魏征终篇,约君以礼。辞之忠厚,岂曰文为?”唐朝创建伊始,贤明之君、忠良之臣充溢朝廷,互相唱和之作均与朝廷政务有关,故不尚文辞,是唐诗兴盛之滥觞。盛唐之诗,有陈子昂、李白之“正宗”,杜甫之“大家”,孟浩然、王维等“名家”,崔颢等“羽翼”,彬彬然盛极一时。论“羽翼”曰:“太白、浩然、储、王、常、李、高、岑数公已褐于前,他如崔颢、薛据、张谓、王季友诸人,皆李、杜当时所称许,相与发明斯道,赓歌鼓舞,以鸣乎盛世之音矣。”但天宝十二年(753)爆发“安史之乱”,唐朝由盛入衰,唐诗亦随之转变,论“接武”云:“天宝丧乱,光岳气分,风概不完,文体始变。”指出诗歌风格之变是由“天宝丧乱”所致。诗风转变,就存在“正变”之分:“今观昌黎之博大而文,鼓吹六经,搜罗百氏,其诗骋驾气势,崭绝崛强,若掀雷决电,千夫万骑,横骛别驱,汪洋大肆,而莫能止者。又《秋怀》数首及《暮行河堤上》等篇,风骨颇逮建安,但新声不类,此正中之变也。东野之少怀耿介,龌龊困穷,晚擢巍科,竟沦一尉,其诗穷而有理,苦调凄凉一发于胸中而无吝色,如古乐府等篇,讽咏久之,足有余悲,此变中之正也。”“正变”即“变”中不失为“正”者,韩愈、孟郊之诗即为“正变”的代表。具体而论,二人又有不同,韩诗有建安风骨,但不类新乐府,是“正中之变”;孟诗穷而有理,声调悲凉,是“变中之正”,较韩愈更下一筹。论“余响”则称:“开成后,马戴、陈陶、刘驾、李群玉辈,黾勉气格,尚欲贾前人之余勇,又如司马礼、于濉⑸圳酥属,研精覃思,不过历郊、岛之藩翰耳。虽然,时有废兴,道有隆替,文章与时高下、与代终始,向之君子,岂可泯然其不称乎?”高将开成后马戴以下十七人列为“余响”,认为其诗可取之处不多,不过是孟郊、贾岛之下属罢了,但为昭彰“文章与时高下”,显示晚唐之衰,故将其列入。 政治世变论下的唐诗分期,实沿袭宋元以来理学家之传统诗学观,并无多少新意。高《唐诗品汇》之“四唐九品”分期能广为后人所接受,主要是在政治分期观念基础上关注文学层面之诗歌声律、兴象等,以弥补政治世道标准分期之不足,使唐诗的分期更符合文学标准。高在其纲领性《总叙》中说:“有唐三百年诗,众体备矣。故有往体、近体、长短篇、五七言律句、绝句等制,莫不兴于始、成于中、流于变,而w之于终。至于声律、兴象、文词、理致,各有品格高下之不同。”各体唐诗均有其兴盛衰落的发展过程,并非仅仅是初、盛、中、晚这么简单,高亦注重从“声律、兴象、文词、理致”四个角度考察诗歌之优劣高下。具体到各体裁言之,如论五古之“正宗”云:“诗至开元、天宝间,神秀、声律粲然大备。李翰林天才纵逸,轶荡人群,上薄曹、刘,下凌沈、鲍,其乐府古调若使储光羲、王昌龄失步,高适、岑参绝倒,况其下乎?”开元、天宝诗之所以能列入“盛唐”,除盛唐之政治盛世外,更重要的是诗歌“神秀、声律粲然大备”,这不仅是由政治盛世造成,更与诗人独特的创作风格有关。再如论七古之“名家”曰:“若夫张惶气势、陟顿始终,综核乎古今,博大其文辞,则李、杜尚矣!至于沉郁顿挫、抑扬悲壮、法度森严、神情俱诣、一味妙悟而佳句辄来,远出常情之外之数子者,诚与李、杜并驱而争先矣。”七言古诗除李、杜之外,尚有高适、岑参、王维等“名家”交相辉映,高论述这些“名家”,同样是从其“沉郁顿挫”之风格、“抑扬悲壮”之情感、“一味妙悟”之创作方法等文学因素加以探究,尤其注重风格等方面的考察,“名家”与李、杜等“正宗”、“大家”共同构筑起盛唐诗歌的顶峰。

文学世变论下,政治兴衰与诗歌优劣对等,显然对于唐诗分期及评价不甚适合。高亦注意到这一点,九品的设立,使四唐分期不再是简单的增减关系,而是有所变动乃至于成为特例。如高在《凡例》中即指出:“间有一二成家特立与时异者,则不以世次拘之。如陈子昂与太白列在‘正宗’,刘长卿、钱起、韦、柳与高、岑诸人同在‘名家’者是也。”陈子昂若按生活时代应列入初唐之“正始”,在五绝、五律中也确实排在“正始”之中,但高在五言古诗中将陈子昂与李白并列为盛唐之“正宗”,以突出陈子昂五古的重要地位。刘长卿、钱起等人在七古、五绝、七绝、五律等中均列入中唐“接武”品,但在五古中却进入盛唐之“名家”品,亦是此意。高《唐诗品汇》以盛唐为正,晚唐为变,崇正抑变的思想非常明确,但对盛唐以外诗歌并非一味贬低,如评价中唐之七绝:“大历以还,作者之盛,骈踵接迹而起,或自名一家,或与时唱和。如乐府、宫词、竹枝、杨柳之类,先后述作,纷纭不绝。逮至元和末,而声律不失,足以继开元、天宝之盛。”在高的分期中,元和、开成后已属晚唐,但称元和末之七言绝句(尤其是乐府、宫辞、竹枝曲之类)尚可追踪盛唐,褒扬尤高。可见高并非完全以时代划分诗歌优劣,亦多立足于文学层面而加以观照。

成化前《唐诗品汇》、《唐诗正声》未能刊刻,因此流传不广,影响有限。李东阳《怀麓堂诗话》云:“选唐诗者,惟杨士弘《唐音》为庶几,次则周伯弼《三体》。”[2](P104)可知博学如李东阳者,仍认为《唐音》与《三体唐诗》才是唐诗选本代表,而不提《唐诗品汇》。对此陈国球在《明代复古派唐诗论研究》一书中论述已详,不再赘言。究其原因,除客观上《唐诗品汇》篇幅过大、卷帙浩繁而不易刊刻外,或与高未按照严格的世变论分期,过分强调声律、兴象、文词、理致等文学因素,与主流文坛的台阁诗学思想格格不入有关。高编选《唐诗品汇》时尚是在野文人,无须承担翰林文人颂世鸣盛的任务,更多是凭借自己主观喜好编选唐诗。高自称:“余素耽于诗,恒欲窥唐人之藩篱。”《唐诗品汇》之编纂目的是意欲为学唐诗者指示门径,并呈现出完整的唐诗风貌。有学者指出:“高没有争衡攻讦的对象,亦无宗主诗坛、掌握权柄的野心,单纯地为创作而选诗,为鉴赏而选诗。”[3](P47)故《唐诗品汇》所列“四唐九品”分期,更符合唐诗发展演变的规律,在成化以后逐渐产生了较大影响,当代唐诗研究中的分期,亦多是基本沿袭高之说。永乐元年(1403)高应召入京,永乐末年在《唐诗品汇》基础上删节成《唐诗正声》一书,其编选动机与构建唐诗史意义上的《唐诗品汇》已完全不同,选诗标准变为“性情之正”、“声律纯完”。高自云:“唯君子养其浩然,完其真宰,平居抱道,与时飞沉,遇物悲喜,触物成真,咨嗟咏叹,一出于自然之音,可以披律吕而歌者,得诗之正也。其发于矜持、忿詈、谤讪、侵凌,以肆一时之欲者,则叫燥怒张,情与声皆非正也,失诗之旨,得诗之祸也。”“情与声”皆正者方能入选,故名之曰“正声”。此时高已与主流台阁文人思想渐趋一致。许学夷曾曰:“廷礼复于《品汇》中拔其尤者为《唐诗正声》,既无苍莽之格,亦无纤靡之调,独得和平之体。” [4](P364)可见《唐诗正声》所选唐诗已接近台阁体的风格。从《唐诗品汇》到《唐诗正声》,高的最大贡献――“四唐九品”之唐诗分期已消失,但《唐诗正声》比《唐诗品汇》更为流行,永乐后逐渐取代了《唐诗品汇》,成为翰林文人的教课书。有学者指出,《明史》所云“终明之世,馆阁宗之”实则是指《唐诗正声》,而非《唐诗品汇》1,确有一定道理。

二、台阁文人“世变论”之唐诗分期

高《唐诗品汇》之四唐分期在“台阁体”占据主流文坛的永乐至成化间影响不大,此间台阁文人之唐诗分期,更多是附会杨士弘的《唐音》。杨士弘历时十年编成《唐音》十四卷,在明前期风靡一时,如杨士奇云:“余读《唐音》,间取须溪所评王、孟、韦诸家之说附之。此编所选,可谓精矣。”“杨伯谦……尝选《唐音》,前此选唐者皆不及也。”[5](P616-617)不仅台阁领袖盛赞,还有专门唱和《唐音》者,如张楷“摘《唐音》中律诗、绝句尽和之”[6](P254-255),杨荣归省途中“取杨伯谦选盛唐凡五七言律绝五百三十余首,摹仿其意而追和之”[7](卷首序),可知《唐音》在明前期流传之盛。《唐音》全书分为“始音”、“正音”、“遗响”三部分,“始音”只收王、杨、卢、骆四家,不分体,“正音”及“遗响”分为“唐初盛唐”、“中唐”、“晚唐”三期,“正音”按五七言古诗、律诗、绝句排列,“遗响”不分类。明前期台阁文人对于《唐音》的阐释,往往直接将始音、正音、遗响变成与初唐、盛唐、晚唐一一对应之关系,将《唐音》之三分法直接视为诗歌与世道同升降的标准。如正统二年(1437)张洪《和唐诗正音序》云:“襄城杨士弘集《唐音》行于世,其论次以初唐为始音,盛唐为正音,晚唐为遗响。”[6](P254-255)将始音、正音、遗响与初、盛、晚唐直接相对应。钱溥《和唐诗正音序》亦指出:“汉魏而降,变极而至于有唐三五七言之作,虽各自名家,然犹有盛唐、中唐、晚唐三体,分为始音、正音、遗响之别。”[7](卷首序)二人观点一致。成化十四年(1478)万冀《和唐诗正音序》曰:“唐运三变,故其诗亦有始音、正音、遗音之变,虽未拟之风雅,而音律、节奏、赋比严密,殆足以鸣唐,非六朝齿也。”[7](卷首序)虽未直言一一对应,然将始音、正音、遗音称为“唐运三变”,显然亦是沿袭张洪、钱溥之说。再如张宁所言:“《三百篇》而下,诗莫盛于唐。杨伯谦所述分为三,始音犹丰腴,盛唐则沉着,而晚唐遗响,则渐流丽矣。”[8](卷13)始音丰腴、盛唐沉着是直接引用杨士弘之语,张宁最后将“晚唐”与“遗响”并称,则可知其仍是将三者混同。《唐音》三分法在台阁文人中有较大影响,黄淮《与节庵论唐人诗法因赋长律三十五韵》曰:“粤自盛唐推浑厚,迄于季代谩雕锼。杨王联轨方前迈,卢骆长驱亦并游。……”其下自注曰:“此言初唐、盛唐以及晚唐。”[9](卷首序)黄淮分为初、盛、晚三期,虽不言始音、正音、遗响,但推崇盛唐之“浑厚”,批评晚唐之“雕锼”,明显是世变论影响下之分期的体现。 杨士弘《唐音・凡例》云:“正音以五七言古、律、绝各分类者,以见世次之不同、音律之高下,虽各成家,然体制音响相类,欲以便于观者。”[10](P27)虽云分类以见世次之不同,但并不完全是世变论,如前所述,始音、正音、遗响并非与初、盛、晚唐是一一对应关系。早在明初,苏伯衡就对《唐音》不以世道升降为分期依据提出批评:

夫惟诗之音系乎世变也……不论其世,而论其体裁,可乎?李唐有天下三百余年,其世盖屡变矣,有盛唐焉,有中唐焉,有晚唐焉。晚唐之诗,其体裁非不犹中唐之诗也,中唐之诗,其体裁非不犹盛唐之诗也。然盛唐之诗,其音岂中唐之诗可同日语哉?中唐之诗,其音岂晚唐之诗可同日语哉?昔襄城杨伯谦选唐诗为《唐音录》,蜀郡虞文靖公序之,慨夫声文之成,系于世道之升降,而终之以一言曰:“吾于伯谦之录,安得不叹夫知言之难也!”盖不能无憾焉。无他,文之日降,譬如水之日下,有莫之能御者,故唐不汉,汉不秦,秦不战国,战国不春秋,春秋不三代,三代不唐虞。自李唐一代之诗观之,晚不及中,中不及盛,伯谦以盛唐、中唐、晚唐别之,其岂不以此乎?然而盛时之诗,不谓之正音而谓之始音,衰世之诗,不谓之变音而谓之正音,又以盛唐、中唐、晚唐并谓之遗响,是以体裁论,而不以世变论也。其亦异乎大小《雅》、十三国《风》之所以为正为变者矣。[11](P541-542)

苏伯衡字平仲,金华人。明太祖辟礼贤馆,伯衡亦被延至,擢翰林修撰。苏氏认为,唐代分盛、中、晚三期,唐诗分期评价亦应如此一一对应,方符合“世道之升降”规律。但杨士弘编选《唐音》时,将部分盛唐诗歌归入始音、遗响,又把中晚唐之诗归入正音,不符合世变论的要求,故对《唐音》“不能无憾焉”。正统七年(1442),周忱为《唐诗正声》作序亦云:“予昔在翰林为庶吉士,与廷礼同编校秘书,尝相与论近世选唐诗者。廷礼独推襄城杨伯谦之《唐音录》为尽善,盖谓其专以体裁论,而不拘拘于时世之升降也。”[12](卷首序)可见高亦发现《唐音》并非专以世道升降为标准,对此赞赏并继承,将“世变论”与“体裁论”糅杂贯穿于《唐诗品汇》编选中。

台阁文人对《唐音》分期之理解并不符合杨士弘原意,但这并非台阁文人之误读,而是其世变论诗学思想之阐释方式。除了附会《唐音》三分法外,永、成间台阁文人亦有四分法,但多是“世变论”之分期,与高关系不大。如黄淮论唐律时曾云:“诗至于律,其变已极,初唐、盛唐,犹存古意,驯至中唐、晚唐,日趋于靡丽,甚至排比声音、摩切对偶,以相夸尚……。”[13](卷11)论述极为简略,但“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四期明确,且言初盛唐古意犹存,中晚唐趋于靡丽,亦是世变论之观点。周叙《诗学梯航》云:

唐诗之体自分为四,唐诗之格遂离为十。何为四?初唐(景云以前)、盛唐(景云以后,天宝之末)、中唐(大历以下,元和之末)、晚唐(元和以后至唐季)也。初唐之诗,去六朝未久,余风旧习,犹或似之。盛唐之诗,当唐运之盛隆,气象雄浑。中唐之诗,历唐家文治日久,感习既深,发于言者,意思容缓。晚唐之诗,丁唐祚襄歇之际、王风颓圮之时,诗人染其余气,沦于萎靡萧索矣。诗系国体,不虚言也。[14](P89)

周叙初、盛、中、晚之四分法,更倾向于以政治盛衰为标准,盛唐因气运隆盛,故“气象雄浑”;中唐“容缓”则是因承平日久,多感习盛唐之气息;晚唐之诗“萎靡萧索”之原因则在于“唐祚襄歇”、“王风颓圮”,最后得出“诗系国体,不虚言也”之结论,可见周叙亦是以“世变论”作为分期主要依据。

三、“世变论”下分期与宗尚之矛盾

无论《唐诗品汇》“四唐九品”分期还是台阁文人的“世变论”分期,最终均指向对盛唐诗歌的宗尚。对此前贤论述颇多,无须赘言。同样是对盛唐的推崇,高与台阁文人又有不同,前者多推崇盛唐之古诗,后者则更推崇盛唐之律诗。高以古诗为“正”,以律诗为“变”,“审音律之正变”不仅指初唐到晚唐之变,更包括古体到律绝之变。《唐诗品汇》前“历代名公叙论”引《诗法源流》曰:“古诗径叙情实,去《三百篇》为近;律诗牵于对偶,去《三百篇》为远。此诗体之正变也,自选体以上皆纯乎正。”以《诗经》为标杆,古诗真情直言,更近风雅之体,是诗体之“正”;律诗限于对偶,为诗体之“变”。这在高“五言古诗叙目”中多有体现,如论“大家”云:“唐兴,学官大振,历世之文,能互出者,而又沈、宋之流,研炼精切,稳顺声势,谓为律诗。由是而后,文变之体极矣。”论“接武”云郎士元等人“然而近体颇繁,古声渐远,不过略见一二,与时唱和而已”。有学者统计古体在《唐诗品汇》中所占比重与律绝选诗数量对比,亦得出高“以古体为‘正’,律绝为‘变’的诗观”[15](P175)的结论,可知高对五古极为重视,其推崇的盛唐诗歌,更多是古诗,尤其重视盛唐之五古。

台阁文人亦以古诗为正,律诗为变,如杨士奇表示:“律诗非古也,而盛于后世。古诗《三百篇》,皆出乎情而和平微婉……自屈、宋下至汉魏及郭景纯、陶渊明,尚有古诗人之意,颜、谢以后,稍尚新奇,古意虽衰,而诗未变也。至沈、宋而律诗出,号近体,于是诗法变矣。”[5](P541-542)但台阁文人对盛唐诗歌的推崇却与高不同,推崇律诗而非古诗。对此周叙在《诗学梯航》中表述甚为明晰:“凡作五言古诗,必以汉魏为法。汉魏之诗,最近风雅。……律诗,必截然祖于唐人。”[14](P98-100)可知其主张是古诗学汉魏,律诗学盛唐。林志《鸣秋集序》云:“诗自《三百篇》而下,语古体则汉魏六朝而已,备诸体则唐而已。”[16](卷首序)认为古体只取汉魏六朝,唐诗则是诸体具备。台阁文人对同代人评价亦多区分古诗、律诗,如杨士奇为胡广作神道碑称:“赋诗取适其性情,近体得盛唐之趣。”[17](P141)为罗性作传曰:“诗古体宗汉魏,近体宗盛唐。”[17](P286)评价陆]言:“其文章长于诗,古体宗魏晋宋,近体主盛唐。”[17](P121)可见古体或有宗汉魏、宗魏晋之些许差异,但近体宗盛唐应无疑义。林环为王恭《白云樵唱集》作序称:“其论五七言长歌律绝句,则一欲追唐开元、天宝、大历诸君子,而五言古选,则时或祖汉魏六朝诸作者而为之,宋元而下不论也。”[18](P184)亦是指出其宗盛唐者是近体诗,而非古诗。台阁文人尤其尊崇杜甫律诗,宣德九年(1434)《杜律虞注》刊刻,胡酢⒀钍科妗⒀钊佟⒒苹础⑼踔钡忍ǜ笾爻季为之作序跋;天顺间《杜律演义》刊刻,黎近等作序。此外众多台阁馆臣还有专和杜律之作,如景泰三年(1452)李贤赓和杜律一卷并自序之[19](P555),天顺元年(1457)进士万冀取杜甫律绝和之,童轩为之评点并作序[20](P2731),天顺三年(1459)张楷和杜律二百五十首刊刻,成化十三年(1477)郁文博《和杜律》一卷刊刻。不仅刊刻、唱和杜律之风盛行,台阁文人对杜律亦是推崇有加,如黄淮《杜律虞注后序》曰:“律诗始于唐,而盛于杜少陵。”[13](卷11)又其《读杜诗愚得后序》指出: 诗以温柔敦厚为教……观于《三百篇》可见矣。汉魏以降,屡变屡下,至唐稍惩末弊而振起之,而律绝之体复兴焉。当时擅名无虑千余家,李、杜首称,而杜为尤盛。盖其体制悉备,譬若工师之创巨室,其跤立晕飞之势,巍峨壮丽,干云霄,j日月……[21](卷末后序)

古诗自汉魏以后愈变愈衰,至唐代律诗绝句兴起,诗道复兴。唐代律诗虽以李、杜称首,但杜甫之诗更优。杜律作为律诗之集大成者,其体制悉备,气势雄浑,黄淮对杜律的推崇,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王绅作诗曰,“新诗追少陵,雄文逐昌黎”[22](P225),亦是特指杜甫律诗。由此可知,台阁文人盛唐诗歌之宗尚,实则推崇律诗,尤尊杜律。

台阁文人与高同尊盛唐又同以古诗为正、律诗为变,但尊崇对象却不同,这亦与台阁文人所秉持的“世变论”有关。与唐代中衰相比,台阁文人更推崇尧、舜治理下之“三代”盛世政治,如何乔新《桂坊稿序》云:“三代盛时,大道明而王化洽,郁郁之文,非独士君子为然。衢童里妇,肆口而成,亦皆典丽靖深,有后世能言之士所不及者,盖有所本也。自秦以降,虽作者不乏,然本于道者,盖鲜矣。”[23](卷首序)唐虞三代渺不可及,下及商周,《诗经》才是治世之音、古诗典范。周瑛《梦草集序》曰:“昔成周盛时,上而公卿大夫,下而士庶女妇,皆沐浴文武清化,而一时肺腑洗涤殆净,故其见于诗者,或温厚和平,或端庄严肃,蔼乎治世之音也。三代以还,不足以语此矣。”[24](卷首序)故学习古诗,只能上源头,而不能宗尚唐代。刘为马愉文集作序称:“粤自造书契以来,世有升降,而文与之俱,宋不唐,唐不汉,汉不春秋战国,春秋战国不三代黄虞。如老者不可复少,势不得不然也。”[25](卷首序)台阁文人认为世有升降而文与之俱,唐不如汉,更不如春秋战国,故唐代古诗远不如前,绝不能成为推崇学习之对象。而律诗自唐代才产生,律学盛唐,理所当然。周叙在《诗学梯航》中指出:“律诗……故盖唐以前,未有此体,景云以后,此体始出,中唐尤盛。”[14](P100)吴讷亦曰:“律诗始于唐,而其盛亦莫过于唐。……故学之者当以子美为宗。”[26](P56)高《唐诗品汇》选诗只限有唐一代,无从与前朝对比,其尊崇盛唐之五古,更多从文学角度出发而非政治因素,故形成与台阁文人不同的结果。

世变论下的唐诗分期与尊尚,台阁文人选择了盛唐与杜律,但由此引发出诸多问题,难以自圆其说。首先,为何选择唐诗?既然“唐不汉,汉不春秋战国,春秋战国不三代黄虞”,何不直接学习三代《击壤》、《康衢》之谣,为何还要宗唐,尊盛唐,学杜律?黄淮为《杜律虞注》作序时就已指出这个问题:“诗自风、雅、颂变而为骚些,骚些变而为古选、歌行,又变而后及于唐律,文靖(虞集)注诗,舍本而逐末,何居?”[13](卷11)在他看来,风雅屡变而成为唐律,对唐律的推崇,颇有舍本逐末之嫌。对此,台阁文人各自给出了不同解释,梁潜将其笼统归于唐人能得“性情之正”,他在《雅南集序》中说:

诗以道性情,而得夫性情之正者尝少也。《三百篇》风雅之盛,足以见王者之泽。及其变也,王泽微矣。然其忧悲、欢娱、哀怨之发,咏歌之际,尤能使人动荡感激,岂非其泽入人之深者久犹未泯耶?自汉魏以降,其体屡变,其音节去古益远。至唐作者益盛,然皆有得乎此,而后能深于诗也。[27](P281)

变风变雅,实质是“王泽”衰微的体现,但仍能感动人心,是因“王泽”深入人心所导致。汉魏以后,去古益远,诗歌愈衰。而唐诗能够兴盛并得性情之正,其原因当然是王泽滋润――也就是唐代盛世政治的结果。吴讷论述乐府唐代为盛,将其归于“享国最久”,亦是此意:“魏晋已降,世变日下,所作乐歌,率皆夸靡虚诞,无复先王之意。下至陈、隋,则淫哇鄙亵,举无足观矣。自时厥后,惟唐宋享国最久,故其辞亦多纯雅。”[26](P24-25)诗歌“大备于唐”、“极盛于唐”是不争的事实,台阁文人宗唐及尊盛唐律诗,仍要归结于“盛世政治”。魏晋以后政治衰微,世变风移,故诗或雕琢铺张,或夸大虚妄,至于陈、隋等末世,诗歌更变成邪淫之声、鄙俚之词,已全无足观。相比之下,唐诗因政治盛世而诗人能得性情之正,故诗歌一扫前代之绮靡,或是台阁文人推崇盛唐诗歌之重要原因,这与高推崇盛唐是从“声律、兴象、文词、理致”等文学角度分析唐诗之优劣完全不同。但世变论下台阁文人质疑唐代政治不如上古三代,为何单独尊尚唐诗之问题由此产生。其次,何为盛唐?世变论思想下很难给以准确界定。宣德元年(1426)杨士奇作《玉雪斋诗集序》表示:

若天下无事,生民V安,以其和平易直之心,发而为治世之音,则未有加于唐贞观、开元之际也。杜少陵浑涵博厚,追踪风雅,卓乎不可尚矣。一时高材逸韵,如李太白之天纵,与杜齐驱,王、孟、高、岑、韦应物诸君子,清粹典则,天趣自然。读其诗者,有以见唐之治盛于此,而后之言诗道者,亦曰莫盛于此也。[17](P54)

杨士奇所举李、杜、王、孟等人,多是天宝以后诗人,并非贞观、开元之际诗人。台阁文人从政治角度的贞观、开元之治界定文学上的“盛唐”,而唐诗真正兴盛的“正宗”、“大家”、“名家”反倒集中在天宝以后。政治断代与文学分期并不能完全对应,台阁文人坚持以政治分期,自然造成“盛唐”界定混乱。台阁文人对杜诗的推崇,主要还在于对其忠君忧国之旨的属意,而这些诗歌主要是安史之乱后的作品,正是“乱世之音”之体现,绝非盛世政治的结果。台阁文人忽略此矛盾,亦显示出其理论的局限性。

综上可知,洪武间高编选《唐诗品汇》,在政治世变论基础上兼及唐诗声律、兴象等文学因素考察,形成了“四唐九品”之分期。但随着永乐后台阁诗学思想逐渐占据主流文坛,高诗学思想也开始转变,其在《唐诗品汇》基础上删节成《唐诗正声》,仅以“性情之正”、“声律纯完”为选取标准,对唐诗的分期意识已经淡化。永乐至成化间的唐诗分期论,主要是台阁文人附会杨士弘《唐音》之三分法,“世变论”与“体裁论”结合的“四唐九品”分期完全被“世变论”下的“始音、正音、遗响”所取代。成化后台阁文学逐渐退出主流文坛,加之《唐诗品汇》的刊刻传播,“四唐九品”之分期才逐渐产生深远影响。 参 考 文 献

[1] 殷[:《河岳英灵集集注》,王克让集注,成都:巴蜀书社,2006.

[2] 李东阳:《怀麓堂诗话校释》,李庆立集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3] 蔡瑜:《高诗学研究》,台北:台湾大学出版委员会,1990.

[4] 许学夷:《诗源辩体》,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

[5] 杨士奇:《东里续集》,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

[6] 张洪:《和唐诗正音序》,载叶盛:《水东日记》,北京:中华书局,2007.

[7] 杨荣:《和唐诗正音》,明成化十四年(1478)吴汝哲刻本.

[8] 张宁:《方洲先生集》,明万历海宁钱世等刻本.

[9] 黄淮:《省愆集》,敬乡楼丛书本.

[10] 杨士弘等:《唐音评注》,石家庄:河北大学出版社,2010.

[11] 苏伯衡:《苏平仲文集》,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

[12] 周忱:《唐诗正声序》,载高:《唐诗正声》,明正统七年(1442)刻本.

[13] 黄淮:《黄文简公介庵集》,民国二十年(1931)永嘉黄氏排印敬乡楼丛书本.

[14] 周叙:《诗学梯航》,载周维德:《全明诗话》,济南:齐鲁书社,2005.

[15] 申东城:《唐诗品汇》,合肥:黄山书社,2009.

[16] 林志:《鸣秋集序》,载赵迪:《鸣秋集》,清乾隆三年(1738)陈作楫刻本.

[17] 杨士奇:《东里文集》,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

[18] 林环:《白云樵唱集序》,载王恭:《白云樵唱集》,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

[19] 李贤:《古穰集》,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

[20] 童轩:《和杜诗序》,载黄宗羲:《明文海》,北京:中华书局,1987.

[21] 黄淮:《读杜愚得》,明天顺元年(1457)朱熊梅月轩刻弘治十四年重修本.

[22] 王绅:《继志斋集》,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

[23] 何乔新:《桂坊稿序》,载杨守陈:《杨文懿公文集》,明弘治十二年(1499)刻本.

[24] 周瑛:《翠渠摘稿》,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

[25] 刘:《马学士澹轩文集序》,载马愉:《马学士文集》,明嘉靖四十一年(1562)迟凤翔刻本.

[26] 吴讷:《文章辨体》,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27] 梁潜:《泊庵集》,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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