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馋宗公案 2013年8期

小编:

大哥

天莫名大热,我躲在湖州衣裳街的老宅子里,避暑、喝茶、画两笔。这个地方的做派有点像上海新天地,像我借居的客栈,也是清朝的房子,开发商把里面改了一改,但味道很旧,格局趣味都很传统。走出门是大作家北岛先生祖父的旧居,满园绣球月季,白墙疏竹,卧着一只花猫,见我要拍它的玉照,“啪”一跳,轻手轻脚离开了。衣裳街本来是湖州的中心地带,天佑这些老建筑幸存下来,又临着水,外面烈日炎蒸,室内不开空调,依旧是阴凉的,老费陪我坐着,高谈阔论,墙上张挂着董天昊画家的四条屏美人,杯里都是本地产的好茶。

夜来老费安排,说今天吃正宗湖州菜。我于饮食一道,殊为外行,对什么是正宗湖州菜茫然得很,但老费安排,从未令人失望过,所以兴高采烈跟在后面,屁颠屁颠地到了地方,原来这里也临着水,方方正正,想必是当年的护城河,一溜饭店酒肆,记忆中似乎离赵孟松雪的故居不远,记得以前也来过,饭店还是董天昊题的匾,人生在饥肠辘辘的时候,可以对河大嚼,实在是至乐。

包厢里已然坐了几位,一眼望去都是几位温和长者,慈眉善目的,后来寒暄声起,都陆续到了,老费绍介,有诗人,商人,公仆,各人行当不同,但都极其谦和,对我这样的小辈,很体恤。服务员发一声喊,第一道菜上来,白烟滚滚,散净了,是锅烧鱼肚,近乎汤菜,薄笼一层胡椒粉,开胃得很,诸公都有很好的量,满盛白酒的杯盏交错,香烟从窗缝隙出去,倘使远望,我们临水的饭庄,大概像一艘火轮。

此时就有各路人等纷纷来敬酒,都是酒到杯干,一样的大量,对坐在我对面的一位王老板尤其敬重,所有人都称他做大哥。大哥看来有60岁左右,中等身量,眉宇轩昂,文质彬彬,上来一个菜,就给我这个菜鸟解释一番,说这是鱼肚,可不是肉皮,我们湖州管肉皮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龙肠。吃到入巷,问大哥,您是做什么生意的?他笑笑,答餐饮。四面哄笑起来,说这位大哥,当年可是江湖上最威风凛凛的人物,刚才来敬酒的,你以为是什么角色,都是跟着他冲锋陷阵的猛士,不过后来他金盆洗手以后,真的开过饭馆,不过他这个饭店,一般人还不太敢光顾,某天,外面坐的客人抱怨一句,说似乎有点咸,他在里面厨房切菜呢,提刀出来,圆睁双眼问,你吃得来么?哪里咸了?待客人星散,大哥想想,捉双筷子,自己尝一尝,说哦,哦,刚才这个菜色啊,大概是有点咸。

这些30年前在江湖上风云过的弟兄们,此时都收起了胸中的万般豪情,一口一口把杯中酒喝干净,纷纷点起盒里最末脚一根香烟,沉默起来。大哥指着新端上来的菜劝我,说郁老师趁热用,热的好,这是真正的太湖河虾仁,我老婆亲手剥出来的。一脸的温暖柔和,真是一个很好的老公,很体贴的爸爸的样子。

本帮老太

本帮两个字,着实说出了上海人的自信和无奈,也有些乡间的质朴,要是拿重音在前的本地方言,南汇奉贤这类“本地”口音,念这两个字,就显得更自信,也更无奈一些。本帮菜,说穿了就是农家乐。上海土菜及其周边,原材料都是最稀松平常的,但是上海这么些大大小小的馆子,吃下来,称得上有印象的,都不算多,精彩更属凤毛麟角。只有一家,十多年前一周去两次,每次都扶墙而出,成菜品质的稳定,花样的丰富繁杂,口味的地道醇厚,都是世间罕匹,对,那就是顾老太太的家宴。

顾老太太要是健在的话,今年应该105岁,我大约有八九年没见过她了,听说在近百岁的时候,家人送她进了养老院,后来的消息就不得而知,当时我惋惜的就是,哎呀,从此好吃的上海菜,要触及不着哉。

老太太是本地人,原来家安在浦东,广有田地佃农,家里很早就有了外国牛,可以挤奶。日本人进来,四面八方搜罗“花姑娘”,她跳进河浜里一路游到亲戚家,后来才敢慢慢往家里返。之后年纪大了,嫁到上海,也是有产业的人家,于是瞻仰她民国的老照片,一身狐裘在大光明门前等电影开场,和眼前鸡皮鹤发的老妪,似乎相差得不止这点岁数。

如果下午5点来钟到黄浦虹口两区相交的三角地,俄罗斯领事馆贴隔壁,很容易能找到武昌路南浔路之间顾老太太住的亭子间,先坐定,歇一歇,小电视机开起来,老太太耳朵不好,说也就是开着看看五花六花的颜色,领领市面。给倒上一杯可乐,反手一扣,蒸碗里褪下一团自制的猪油八宝饭,一碟子白斩鸡,一盘外面买来的烤鸭,这算是饭前点心。

正本菜一定有葱烤鲫鱼;有一碗红烧肉,随时令,加笋也可以,有时候加酱蛋,或者百叶结;如果不烧肋条,那就是红烧大排;一个丰盛的荤汤,往往是腌笃鲜的底子,猛力加进去蛋饺,肉皮,洋山芋,蘑菇,西兰花,切几片番茄吊鲜;几个时鲜蔬菜;最后来一客鸡汤馄饨。老太的亭子间,当然是不通煤气的,用的是煤油炉,这个物件,当时的小孩子大概只有在画上才见得到。老太的锅子,用了有几十年,底很薄了,正好可以配合煤油炉的微小火力,那把炒菜的勺子真是一绝,用的只有一半大小,居然点起火来,笃笃定定,一样一样地慢悠悠烧好,把碗盘的边角擦抹干净,端上来。尤其是烧鲫鱼,这么小的火,我好事在边上看她,一样锅子擦干,葱姜爆香,入油,下鱼,煸得呲啦作响,小铁勺托住了鱼,手上暗劲一发一抖,鱼就翻身,继续呲啦呲啦,等变色硬挺了,酒酱糖一样一样放进去,合盖焖一会儿,还要和我敷衍,耳朵重听,我要是大声了,她还不满意,说你不要叫得这么响,我听得见。说着,鱼就冒泡收汁,端上来,鲜嫩极了。我回家学着做,但总是貌合神离,此乃平生一憾,和朱新建画画不磨墨,溥心只留下四首曲子同属一个最高的遗憾级别,叫千古憾事。

我当年有个蛮大的房子,接老太太来住一阵,那时的她,已经94还是95岁了,在复式房间楼上楼下满地乱跑,虽然慢,但是一点儿也不消停,神奇的是,那条很大很有蛮力的拉布拉多犬,好像知道她经不起似的,从来不撞她,还摇着尾巴在后面尾随,像是保护她一般。老太太只剩下两三个牙,有天早起,居然把冰箱里的榛子巧克力都吃了,一边努着嘴,一边说,早上落起来没味道,寻块外国糖吃吃,怎么里厢有花生米的啦,吃得辛苦来。说完,阳光灿烂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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