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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荆棘路

小编:

他的世界封闭如河蚌

我了解父亲吗?他是真实、坦率而透明的人,他内心藏不住秘密。他有想法总是一吐为快。他从不察言观色,也不懂说话的场合、分寸和“闪撇”。他毫无恶意,也真诚坦荡,却从来就不是一个受欢迎的人。他说的每一句都是真实、善意的,同样性质的第二句第三句争先恐后从他的嘴里连珠炮般射出。话语在以惊人的速度繁殖、扩展、增长和堆积,语速飞快而略显凌乱,声音响亮而含混,而内容殊无新意,有时颠三倒四,有时飞流直下,有时迂回包抄,有时天马行空,不着天,不到地,显得荒诞和怪异。父亲属于世界上最无趣的雄辩者之列。当话语的体积膨胀到一定程度,已没有人记得他的真诚和善意,而像面对一群嗡鸣的苍蝇,心烦意乱,头痛耳鸣,即使是他的亲人,也难以抵挡这些臭鼬般的话语轰炸。

村里的人,公认父亲是一个老实人。以我在凤凰村生活了二十年的经验,在这个崇尚丛林法则的小世界,我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但也等同于骂人,是懦夫的代称。近年来我意识到,父亲平素行事信奉乌龟缩头哲学及对我的严密监管,皆因他生活在一个动荡不安、弱肉强食的年代,养成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心理。他是一个对世界充满怀疑和惊惧的人,是长不大的孩子。他六岁就失去了父亲,心灵仿佛永远定格在六岁之时。可以想象,他年少时受过多少欺凌和损害,当不幸和打击变得习以为常,他成年后摸索出了一套应对之法,那就是不招惹别人,一辈子不出头,像蜗牛龟缩于一隅,而养成了对口蜜腹剑的恶棍一眼识破的敏锐。他向来善良,不贪便宜,在路上看到钞票亦不捡,后来果然有人被设局骗财,他洋洋得意于四五十年前就有这个预见性。他相信头上三尺有神明,从不做亏心事,每天吃得好睡得好,“别人欺负我好,”好在哪儿?我百思不得其解。

每逢我年少时为弟妹出头或与人争执,总是以他赔礼道歉乃至送钱物了事。读书时学中国历史,一读到南宋或清末,我总会悲哀地想起父亲,以及丧权辱国、腐败无能之类的字眼。

父亲十几岁就帮别人做工,割稻、伐木、烧砖之类,工钱微薄,但求三餐饱。他忌惮太多,譬如舀粥吃只吃粥水,碗无几粒米,碗中如镜,可照人影。他说这样人家下次还会找你干活。那些狼吞虎咽大吃大喝的人,也同样不缺活干。父亲是联想的大师,他会围绕一个点想到九重天,侧面、反面乃至事物的底部,由一样事物想到相似、相对及相反的事物;从一根枯枝想到一片森林,从一把菜刀想到流血事件的可能性。他又是从消极和否定意义上联想这些的,总会想到事件发展的灾难性后果或可怕的意外。他试图去堵塞每一个子虚乌有的漏洞,于是活得忧心忡忡、顾虑重重,无法轻松,不得安生。他行事低调,态度谦恭,平时如蜗牛龟缩于硬壳中,一有风吹草动即缩回头去。他惟恐引人注目,激怒了这个美好而狂暴的世界,小心翼翼,胆战心惊。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说的就是这种人。他的世界封闭如一只沉默的河蚌,毫无攻击性,又没有防御能力,一张嘴就暴露出软弱处,别人就像鹬呀鹳呀,见了这块软滑的蚌肉,谁都想啄一口,以免暴殄天物。

一年之中,逢着节日,或者我从化州读书回来,父亲总要去赊一刀猪肉,到了年底,又为那笔帐目发愁。每次我夹起猪肉眼眶就湿了,无法吞咽。我心里堵得难受,说:“不要去赊肉了。”父亲说:“读书太辛苦了,得补一补。”有时买不起肉,父亲就去买猪骨,扇骨,筒骨,猪头骨,放在锅里熬半天,添一把花生米煲粥喝。别人常讥笑:“啃那些骨头有啥入肚?你家全是狗托世啊?”父亲不搭理。谁想啃骨头?但价钱只是肉的三分之一。我倒觉得猪骨粥滋味鲜美,再放几块香芋或淮山,那更绝了。几个弟妹吃得肚皮滚圆。有一次,五弟吃撑了,肚子鼓凸,站立不稳,坐卧不安,犹如翻了盖的甲鱼,四肢乱划,苦楚难言。父亲从地里回来,二话不说,将他一把拉起,扑通一声扔入池塘。那水也不深,五弟泡了大半个钟头,通体舒泰,湿淋淋的爬上塘堤,方才消了那胞胀之苦。

父亲不贪便宜。有一次,入村的猪肉佬错找了父亲六元钱,父亲到傍晚才发现,晚饭也吃不下,马上要捧煤油灯步行近十里路去送还。我怒道:“我不反对您去送钱,但非要当面送吗?下次撞到他或托人送去就不行?就是非要当面送,明天不行?就是非要今天送,吃完饭再去不好?饿着肚子去,难道人家留您吃饭?”父亲从不听别人的。他说,人家叫你坐你就走,人家叫你走你就坐。这是他对付村中诸人的法则,就少了诸多愚弄和圈套。这成为他的思维定势了,常有特立独行标新立异之举,即使是家人,也无法一一理解。他回到家中,腿也软了,说:“我心中的石头落地了,今晚才睡得着。”

在整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四个弟妹陆续来到人世,一亩多田地,打的谷物不够交公购粮。我们没有一顿能吃饱。父亲尤甚,而他又是家里惟一的强劳动力,包揽了重活,不肯让母亲下地。他说母亲粉白的手,如何拿得起锄头?别人笑他太宠老婆了,担心阳光将母亲的脸晒黑。

母亲年轻时身形窈窕,脸蛋清秀,宛若小家碧玉,跟那些面孔黧黑、手脚粗大的农妇迥然不同,犹如鸡群的鹤。我七八岁时,跟母亲去农场拜访她女友阿娣。农场的多是橡胶工人,虽说领国家饷,但跟农民无甚区别。抢收橡胶时更劳累。阿娣对母亲脸蛋白红润艳羡不已,问母亲用的是什么牌子的雪花膏?母亲何曾用过如此奢侈品。阿娣用了一个词:天生丽质。我的记忆仍停留在那个夏日午后,微风吹拂,香蕉树叶子宽大,木瓜树累累硕果,阳光像小银鱼在母亲的脸上、身上跳跃。她巧笑倩兮,充满年轻农妇的健康和活力。

多年之后,我跟母亲去土地庙拜神,她挑着祭品在前,走过过江埠,我从河水的倒影看到了母亲面容憔悴,身形佝偻。我一抬头就跟母亲的满头白发遭遇,宛若河滩上被风吹乱的芦花。我的心猛然一颤,河水在奔流,它不能留住的事物有很多,譬如昨夜的星光和枝头的花朵。我长大成人,母亲逐渐衰老。又过了几年,我大学毕业了,母亲已成老妇。后来迫于生计,她不仅下田干活,还外出务工,俨然是家中的经济支柱。父亲不乐意母亲去外地打工,但没有办法。她身形发胖,脸上皱纹纵横交错,只有嘴角的笑容仍有一丝那个夏日午后的影子。她的头发倒是黑如漆墨。她不好意思地说:“不染一染,就找不到工做了。”那几年,她所谓的做工,就是去小工厂缝手套,或帮人家煮饭,每月赚三二百元帮补家用。过去是父亲养着母亲,如今反过来了。

父亲做过小生意,譬如在农闲时织竹器去石湾墟卖。他会编织十几种乡间日常器具,譬如箩筐、篮子、斗笠、竹扇、笊篱等,做工粗糙,招揽不了顾客。这是他一生为人做事的缩影,三教九流,略知一二,百般手艺,仅懂皮毛。他涉足的领域有捉鱼、木匠、瓦工、烧窑、编织、发明、中医、堪舆等等,不下三二十种。除捉鱼称得上高明,中医略有心得,其他不足道。正应了一句话,周身刀,没一把利。

有几年他沉湎于《周易》《推背图》及《麻衣相法》,苦心钻研堪舆、称骨及八字之类,每天拿了个罗庚,在山头左转右转,见人就免费给他算命。他一再跟二伯父比较,说自己就是劳碌命,这辈子都不可能发财,而二伯父的命相就是好,故能读大学当大官。他又给历史上的伟人名将乃至各领域的领袖人物推演命运,发现无一不灵验如神,对自己佩服得不得了。但村里的人都不理他,他只好以易学去预测各家猪栏的大猪,将于某月某日被送到食品站挨一刀,以此取乐。他为了研究术数的需要,将一本万年历翻得稀烂,宣称他发明了一条公式,只要知道某人的出生年月日,可于瞬间查到一系列相关的天支地干和属相,别人要推算半天,而他唾手可得。如此,他的头脑已有了一本现成的、活生生的万年历,就将那旧纸本的束之高阁。每次回家,他都要兴冲冲地将那套公式教我,我闻风而逃。我对术数不感兴趣。

父亲年轻时的爱好,没想到成了后来的一大娱乐。每天黄昏,他就提一张小板凳坐在县城大桥的绿荫底下,给人预测或推算。有人还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不收钱,但三五元总有人给。母亲悻然说,父亲身边老围着一帮妇人,他全是胡说八道。我也奇怪,这个活计,必要求察颜观色,旁敲侧击,善心理术,要套人机密非巧舌如簧不可,父亲固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但他心直口快,大嘴得罪人,何以能干如此营生?

一次返乡,我有意旁听。父亲说:“早洗手不干了。泄露天机的事,总是不好。”我狐疑不定:“你能知晓天机?”

荣辱皆成往事

父亲一生之中,屡被人欺负,他夹着尾巴做人,仍无法避免。他独有的处世方式,却也让人消除敌意,他屡遭暗算,总能化险为夷。

那一年冬天,村子里的青壮年都被生产队派去离村子十七公里外的“墩”修水利,在罗江边开挖一条运河,将罗江的水引出来灌溉田地。众人早出晚归,中午带了锑煲及米面蔬菜,在河堤上掘地为灶,捡些枯枝败叶当柴火烧饭吃。没有人跟父亲搭伙,他随便弄点吃的。一连数天,虽然辛苦,倒也平安无事。到了第七天,却出事了。天很冷,北风很大,柴火很难生起来。他撅起屁股,像只蛤蟆趴在地上,张大嘴呼呼吹着土灶,浓烟熏得他涕泪交流,好不容易将火生起来。

忽然,他的头上响起“咣啷”一声,土灶上的锑煲像足球被一脚踢出老远,米呀水呀撒了一地。他站起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土狗捏着衣领提起来,双脚悬空。土狗说:“你好大的胆子,我的大衣你也敢偷?”父亲说:“我没偷你的大衣。”土狗说:“找遍了河滩没找到,倒在你行李卷里发现了,不是你偷的,难道是我塞进去的不成?”父亲一怔,知道被人暗算了。旁边有几个人在挤眉弄眼,大发嘘声,就等着瞧热闹。土狗就要大打出手。父亲说:“你要打我可以,但先得听我说几句。很明显,这是别人设圈套来挑拨离间,这个套针对你而不是我。你是会功夫的人,我哪里敢招惹你?请你想一想,你打我不要紧,但你出手就被别人当猴耍了。你看看四周的形势就明白了。”那厮怒气顿消。的确,就是借一口水缸给父亲做胆,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那定是别人的诡计了。

过得两晚,北风呼啸,寒潮袭来,那厮冻得牙齿交战,格格直响,大家有备而来,却无人帮他。还是父亲邀他I铺(粤语,指两人或两人以上同卧一榻),以半边被施予援手。那厮虽然凶悍,倒也晓得羞愧。

父亲在生产队时期,居然做了近两年会计。他称得上村中的秀才,能写会算,一手算盘打得噼啪响,在数学上颇具天分(二妹继承了他的这门手艺,小学时就跟父亲学打算盘,大学毕业后做会计不是偶然的),中学课本的代数和几何难不了他。他做事认真负责,是个能干活的人。他老实可靠,胆小怕事,在头头看来自是傀儡般的人物,易于控制。没想到老实人也有倔犟处,也因为胆子小,故不敢以身试法。当头头令他将谷种私下分掉时,拒不合作。就这样,他被队长踢走了。他在会计任上,也做过两件堪称武勇之事,至今仍在人们嘴上津津乐道。一件是智取脱粒机事,一件就是在全县率先分田单干。

那一天,父亲带人去石湾大队抬脱粒机。那种脱粒机张着血盆大口,口里有一个镶嵌着铁钉或铰轮的滚筒,外壳包着铁皮,看上去像巨大的老虎头。脱粒机靠发电机发电运行,利用皮带将电能传递到脱粒机上去并使其驱动,这条皮带就是关键。当时,大队只有两台脱粒机,但村庄有二十多个,在农忙时节,村民为了争夺脱粒机不惜打破脑袋。父亲先到,邻村生产队长李飞却恃强硬抢,先下手为强,带人将脱粒机抬起就走。谁知父亲二话不说,顺手一抽,早已将皮带攥在手中。李飞冷汗直冒,没有皮带,就是将这铁家伙抬回村庄,也无济于事。大队干部捧腹大笑。李飞窝着一肚子火,但无可奈何,如果是在村庄,他早已大打出手了,大队却不是撒野的地方,只好乖乖地将脱粒机让给凤凰村人,板着脸走了。这可能是父亲做过最机智的一件事,当我向他求证此事,他却一脸茫然,全忘了。

一九七九年夏末,父亲将凤凰村生产队(当时隶属于化州县官桥公社石湾大队)的田地全分到了各户手上,当时全县尚未听闻有人“分单干”(即分田到户),这称得上是胆大包天。

那时,不惟独凤凰村,全国农村经济都到了崩溃的边缘。村里的每个人都想分田单干了,就是以顽固奸狡著称的队长三葵也不例外。分单干的好处明摆着,起码靠田地就能养活人。然而分单干关系重大,谁敢出头?那几个头头去忽悠父亲,先给他灌迷魂汤,说父亲精于算术及丈量之法,没有他出面主持,全村没人分得开。父亲没有犯迷糊,也知道分单干的风险,但想这既是生产队几个头头的决定,他只不过是执行者,而这也是全村人的福音。这件好事不能不做。确实只有他才有能力分开田地。他相信这一步不会走错,一定会没事的。生产队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他一向自诩对形势大局洞若观火,从没看走眼。但他分田之前,还是仔细翻阅历书,挑了个黄道吉日。

父亲按人口分股,将田地按好坏(好坏是按肥瘠、远近、水旱等情况划分,大片稻田则分割成小块)等级分成小股,之后各户抽签。总之保证每户都有好坏,好的归入一个等级,次的及差的亦归拢一堆,在七月底全分到各户。当时,上头亦有些分单干的苗头,各地风声隐隐约约,但不说分单干,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还是后来的提法。只说拆队分组,还算集体经济。凤凰村生产队是石湾大队最早分田到户的,受凤凰村影响,邻近村庄纷纷响应跟风,到年底,石湾已有三分之一的村庄分开了。

到了十月,县里对分单干还是坚持生产队争论不休,两股势力两条路线激烈交锋。分单干的暂居上风,在县里召开大会,让凤凰村派代表去介绍经验。队长三葵人模狗样出席大会,胸戴红花,唾沫乱喷,说是应广大社员要求,自己如何冒着触犯国策的风险,分田地分得大伙儿心服口服。到了十二月,风云变色,朝令夕改,上头严禁全县农村分田到小队,更不允许分单干了,已经分开了的,必须实行“箍队”措施(取箍木桶之意,即将散乱桶板用铁线箍回桶状,密不透风,隙无漏水,堵住一切漏洞)。邻近不少村庄无奈之下,纷纷“箍队” 。

上头前来追查,三葵将责任全推到了父亲头上,说:“我是个文盲啊,又不识数目,分田地这么复杂的事,全是会计去完成的,与我无关,要找人箍就找他去。”

县、公社、大队三级干部组成的联合工作组近十人,就驻扎在旧祠堂剩余房舍改建的村小学中,摆开阵势,气势汹汹。父亲被带到诸人面前,就如县老爷升堂,要求父亲必须在三天之内箍队。父亲据理力争,说:“泼出去的水,怎么收得回来呢。”那时我五岁,跟在父亲身边。有个干部大声咆哮,说:“如果不执行‘箍队’的命令,就抓你去坐牢!”有数人冲上来,如狼似虎,左推右掇,父亲如风浪中的小船,左摇右摆,无法立足。我抱住父亲的大腿,哇然大哭。父亲说:“不是要跟你们作对。但箍了还是要再分的,大家放长眼睛等着瞧吧――”

那次会议,开成了针对父亲的批斗会。后来还找了他几次。他顶住了压力,不肯让步。那几天,父亲虽然嘴硬,却也惶恐不安。好在不到一周,就传来了省报刊登的社论,肯定了各地分单干的做法,父亲方才免了工作组的纠缠。到一九八○年正月,上头下了指示,散发红头文件,省城的报纸都登了相关文件及政策,不仅可以分到小组,还允许落实到户,报上说中央都肯定了“分田单干”,并更名为“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了。一时之间,全县各村陆续分田到户。父亲悬着的一颗心才放松。

那次我受了惊吓,发起高烧来。父亲煲了几剂中药均无效,只好采取近似巫术的“喊惊”方法,方让我痊愈。

分单干后不久,田地山林亦分到各家各户之后,下来就是重新分割宅基地,面积按人口分,但宅基地有好坏之分,诸如风水、地质、朝向等等,仅面积平等尚不算公平。好地全由村中的生产队长、村支书及道公佬等几个实权人士掌握手中,将屋背山地势较高、瓷实的最佳地盘瓜分一空,稍为打地基即可建房子。屋背山两侧,西面靠近坡禾林及小河边,东侧跟门口垌相毗,再往东就是门星岭,稍好的,当权派的走狗和爪牙亦能分一杯羹。像父亲这样的老实人,既无靠山,人又懦弱,结果只分到近门口垌樟木头处的一大丛竹林之地。要建房子,得先将竹林辟掉,挖光竹头,方谈得上平整土方。这片竹林是公家的倒也罢了,却偏是某家私有的,当时队长要整治该户,该户无奈同意让出竹林地,却提出一个条件:要地可以,却不得碰他一株竹子。父亲稍为处理不慎,必起事端,可谓危机四伏。去年就有人因宅基地之争,双方动武,有人被锄头砸得头破血流,用双轮车拉到镇卫生院抢救才夺回性命。

父亲找上门去,跟人家商议:“这块地不是我要夺你的,而是队长分的,如果我不要,就没地方建房子了,望能体谅我。”对方说:“我不管,地是你的,竹子是我的,你不许动竹子,我就靠这一林竹子围园织畚箕了。”父亲提出帮他将竹子砍伐了,卖给靠近火车站的谷山村人织筐用,也是一笔收入,而又不用他们动手。众所周知,竹子要年年砍伐,方才发笋多竹。而竹头呢,帮他扛到鬼落山去种,一丛不少,竹子还会源源不断,只是挪个地方。没有比父亲的方案更给面子的了。对方说:“砍竹子和重新栽种,工程浩大,我可不会帮你。”父亲说:“这个由我负责。”

于是,在随后的数月中,父母每天都在那片林子上折腾,先将大斑竹、火格竹、单竹、篁竹等各种竹子砍伐,去掉枝叶,捆扎成把,堆积于一隅,等竹主找人来收购。其他竹子好伐,就是大斑竹粗如海碗,坚韧硬实,是做竹排的材料,编竹器都嫌它不易削制,其砍伐难度不亚于硬木。母亲撼动不得,只好由父亲出马。大刀、手斧砍崩了几把,磨刀石也磨蚀了好几块,方才将那片竹林砍伐完毕。而更艰苦的工作尚在后头,竹头盘根错节,老竹头跟嫩笋芽犬牙交错,牢牢扎根,体积庞大,其难度之大,比挖木头尤甚。父亲先将泥土刨开,再将竹头分割成小块,方才小心翼翼地铲断根须,却不伤筋动骨,以保证能种活。说是小块,但每丛竹头连带泥土,亦有一两百斤。父母将挖出的竹头又扛到小河对面的鬼落山坡地上,就挨着那个老林子旁边,从山脚渐次往山坡上栽种。父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两三个月时间,才将那片竹林夷为平地,算是辟出不错的宅基地来。那时我只有六七岁,帮不上忙。但见父母像两只蚱蜢在竹林及鬼落山上疯狂蹦Q,疲于奔命,今日思之,犹有余怵。

等宅基地平整出来,这块地四面的人家建房子时,就觊觎这块肥肉了,或巧取豪夺,或暗中蚕食,一块四方块的地,犹如一只饼干先被咬掉四角,变成圆形;等第二轮蚕食开始,又变成了方形,只是面积缩小一圈。父亲步步退让,左支右绌,又没有能力建房子,就如晚清政府抵挡不住西方列强的步步进逼,丧权辱国,还丢失了大片领土。一块两百多平方的宅基地,只好以一百五十元的价格卖给了大伯父。他在村中也算得上是能人,别人顾忌三分。父亲白忙一场,仍然没有宅基地。他打算在门星岭旧晒坪上方开辟一块出来,坐北朝南,位置不错,干了个把月,工程实在太大了,又半途而废。虽只获得一点报酬聊作安慰,父亲却松了口气。

据说原竹林主人早已磨利刀斧,准备跟强抢竹子的人血战一场。幸好父亲处理得法,一再忍让,吃亏在所不计,方才避免了潜伏的事端。

父亲常说:“吃亏不要紧,吃亏是福,关键是人平安无事。小鱼在河里活命不容易,要学会避开大鱼的牙齿。”前几年,他赶集被人骑摩托车撞倒,虽无大碍,但伤筋动骨,也卧床一月有余,他也不索要汤药费,说:“算了,人家也不是有意的,人家撞了人,心里也内疚,何必为难人家呢。”人家有没有内疚,旁人不得而知,倒是如蒙大赦,骑车一溜烟跑了。剩下一个糟老头子跌翻在地,哎哟呵唷,痛苦万分,及至母亲闻讯起来,才扶他去疗治。

命运的岔路口

我不解父亲在村庄受尽欺凌,何不远走高飞另觅出路呢?父亲这辈子去过的最远的地方,除了我初中毕业那年带我去过邻县蒿城注册某中师未遂,就是距离村子十来公里的县城,这在他十二岁时卖炭已初涉此地。他无意于远行,恐惧于陌生之地。他也不能坐车,一上汽车就头晕眼花,口吐白沫,几呈休克状态,因此,我在省城近二十年,他未能来看我。村子到县城往返间,过去他多是花五六个小时徒步,现在学会了骑三轮单车,时间就节省了不少。但他骑得慢,也得花两个多小时。

他一生中有几个命运的岔路口,然而总是止步于可能的道路。他第一次想去湛江做工,被祖母阻止。他追述往事时仍掩不住遗憾,那可能是他第一次想逃离村庄。改变命运的第一个契机,出现于一九五八年。当时,阳光毒辣,绿蝉在疯狂地鸣叫。每一个人都在炎热中躁动不安。一个父亲从没见过的陌生男子走入了院子。他是一个远房亲戚,一直在湛江海边挑海盐。他给父亲捎一个消息:远洋海轮正在招募水手,他想带父亲一起去。父亲面前浮现出了无数次在梦境中出现的海面,蔚蓝,辽阔,那种神秘的黑蓝无边无际。他感到一种沐浴着海上日出和咸涩海风的新生活在召唤着他,他没有见过大海,但很喜欢,恨不得马上跟远房亲戚离去。

但祖母坚决阻止父亲,她委婉拒绝亲戚并送他走后说:“这人我太了解了。他靠不住,他从来就没有干好过一件事。他这次肯定不怀好意。解放军早些年解放海南岛,还都是坐木壳船呢,说什么远洋海轮?”父亲说:“你到过湛江吗?你没去过就不要乱说。不管有没有海轮,我是去定了。我不要他,我自己就可以去!”父亲迈出院子。突然传来大伯母惊惶的哭喊:“阿水(父亲的小名),你赶紧回来呀,你妈妈要自尽啦――”父亲猛然回头,只见祖母脸如死灰,拿一把菜刀横在脖子上。他屈服了。祖母哭着说:“不知死活的家伙,听说那边很乱啊。他要到哪儿去都行,就是不能去湛江。”他最想去的地方就是湛江,因为他太想看海了。成年之后,他将名字改成了“大海”,以纪念无缘相遇的海域,而至今未曾目睹过大海的模样……

后来,还有做小学教师及学兽医的机会,这都是父亲喜爱的。但教书被村支书安排了自己的侄女,当兽医也受到阻挠,生产队长拒不盖章。在那个年头,队长不盖章就寸步难行。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他还有一次当兵的机会。湛江地区挑五十人,父亲榜上有名,这是天赐良机,父亲却不愿去了。后来我说他太傻,他认真地说:“我做了军官,肯定在城里再娶一个年轻貌美的老婆了,还要你和你妈?”那一刻,我良久无语。

我想起平时常顶撞父亲,每次都很难受;倘若要在分歧上跟他对抗,则更加困难,双方都很痛苦。父亲是我最密切的人,最爱我的人,却让我感到难堪和压抑。我也爱他,但愿他过得稍为自在而不得。这不得不让我反思中国式家长制的教育,我曾以为父亲对我没有望子成龙的想法,从我高考的那年看,发现不是,但还是感激他没给我更大的压力。他不期待我升官发财而光宗耀祖,只是希望我走出村庄不用种地罢了。当我考取大学,已远走高飞,他对我的影响已微乎其微。我后悔昔日跟他怒目相向及争吵不休。他在物质上素无所求,而他的精神世界也已胶固定型,既守旧顽固,又自给自足,自成一天地。我的意见对他不会有任何触动。每一个人都有他的道路,他只会按照他的方式去生活才舒服,不必强求亦无法强求。

黄金明,1974年出生于广东化州。现为广东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散文、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北京文学》《中华文学选刊》《花城》《诗刊》《散文》《天涯》《钟山》《大家》等期刊,入选《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全球华语小说大系》《当代先锋诗30年》等180多种选本,逾200万字。出版散文集《少年史》、诗集《陌生人诗篇》等多种。参加诗刊社第24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第13届作家高研班学员。曾获第九届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首届广东省小说奖、首届广东省诗歌奖、第二届广东省散文奖、首届广东省青年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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