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远去的嘉陵江号子——忆四川省歌舞剧院演唱《嘉陵江号子》的兄长们

在舞台上唱了一辈子歌、演了一辈子戏，唱过的歌不敢说上万首，但上千首是不为过的。几十年过去了，退休了，印象最深的还是我们四川省歌舞剧院的男声合唱《嘉陵江号子》。由词作家田寄明作词、作曲家朱忠庆作曲，世界青年联欢节金质奖章获得者范裕伦为领唱的《嘉陵江号子》在舞台上红火了四十余年，伴随了我们大半辈子。虽然我们的青春年华就像歌声那样渐行渐远，那个和谐、友善的集体也已支离破碎民族声乐的旗帜性人物、男高音歌唱家范裕伦辞世了，有汗马之功的男合排练人王承玉及男低音声部的老哥们大多已跟随他仙逝了，最近八十余高龄的作曲家朱忠庆、词作家田寄明也相继走了但《嘉陵江号子》的辉煌和艺术成就已是一个历史的符号，它让人敬仰，更让人怀念!

无论是阴雨绵绵的田边地头，还是边远小镇以煤气灯照明的万年戏台;无论是观众多达数万、烈日当空的露天广场，还是大城市里灯火辉煌的艺术殿堂;观众无论是普通百姓还是文人雅士，是业余音乐爱好者还是音乐界的行家里手，中国人乎外国人乎，我们从不惧怕与什么样的艺术家、什么样的节目同台，从不惧怕出场的顺序、时间的安排1953 年在朝鲜战场上慰问过志愿军，1955 年参加过布拉格之春艺术节，1956 年进中南海为毛主席献过歌。我们这拨儿长得胖瘦不均、高矮不一、其貌不扬的男人们唱的《嘉陵江号子》总是备受欢迎，一再返场、多次谢幕。当然，我们还准备了《抬工号子》《石工号子》《小河号子》《府河号子》等诸多节目。在漫长的岁月里曾多次想突破一下，换成钢琴或乐队伴奏，改成独唱，甚至改用一群声音美、形象美的年轻小伙儿伴唱，但总无法超越这拨儿弟兄们原汁原味的演唱，在四川省歌舞剧院的演出史上真可谓难能可贵、光彩夺目!

曲作者朱忠庆为写这首作品曾长期生活在船上，他与船工们朝夕相处，拉纤扳船，样样亲力亲为;与船工们拉家常、冲壳子(吹牛、聊天)、猜拳行令、插科打诨，相处到你哥子、我兄弟的份儿上;甚至行船间他还替船老大领唱起号子来，船老大够信任他，他也有这份勇气，可见他对号子熟悉到何种程度!平时生活中，我们只要在一起把咳嗨，嗨咳嗨唱在节奏上，他就可以唱出风格迥异的各种号子。他熟练地运用嘉陵江和其他江河号子中的漫数板快数板招架号子和民歌、川戏等素材谱写了《嘉陵江号子》，用音乐的语言叙述了嘉陵江上的航船由近而远的过程。起航时淡定自若，平水时遐想企盼，险滩时惊天动地地呼叫呐喊，然后是进入风平浪静后的闲适愉悦，环环相扣，把嘉陵江的自然风貌和船工们与江涛搏击的惊险情景生动地表现出来。最后，当航船在天水之间远隐而去时，号子声便渐弱渐小，那游丝般的弱声带着丝丝辛劳、带着淡淡苦涩，在耳际萦绕、在心中流连，令人回味，平添几多惆怅

今天，自然生态没有了，船工越来越少，船工号子既不可复制也不可再生，我们所唱的《嘉陵江号子》便是原始生态最好的演绎，但愿这不是最后的演绎。嘉陵江穿行于川北的高山峡谷之中，河道里有数不尽的激流险滩，江水喜怒无常，时而骇浪滔天，时而平和如镜，它的险峻与滂沱令临近者望而生畏、心惊胆寒。嘉陵江两岸虽然美丽富饶，但是由于它的险峻与无常，给在江上行船的船工们造成家破人亡的故事多得数不过来。

当船毁人亡、浮殍遂水远去,妻儿寡母在江边焚香烧纸、寻尸觅魂的悲惨呼号曾让多少人潸然泪下。可是，船工们迫于生计必须要与命运抗争，去直面这时时可能发生的不测险情，抛妻离子、以船为家，拼搏于嘉陵江上，逆水时拉纤，顺水时扳船。声声号子就是统一的号令，是唱给自己和连手听的，是骨子里、血液里喊出来的，一纤一桨都与身家性命紧紧相连，老父老母的衣食、婆娘娃儿的生活都依托于此，谁也不敢大意。所以它真实、生动、强烈、震撼，直达人的灵魂。

船工们对人生有更深的解读，他们单纯执着， 空龙门阵不摆，一切来得实际实惠。想入非非、过高过远的奢求想都不会去想，唯一实用的就是齐心协力的拼搏。没有现在舞台上唱号子的那么多讲究，不会有亮嗓子、亮伙子(容貌、颜值)等杂念，无浮华的名利追求，无虚荣谄媚、博取尖叫与掌声的欲望。所以，当它被搬上舞台，听众会有身临其境、时空交错的感觉：闭上眼睛就是生活在嘉陵江上撑船，在嘉陵江边拉纤，睁开眼睛就是在剧场看舞台演出。

范裕伦生长在嘉陵江边，白天看江流奔腾倾泻，黑夜静听江水的娓娓叙说，在江里捞鱼摸蟹、嬉戏畅游，吃喝拉撒无不与嘉陵江紧密关联。嘉陵江流过了他的家门，也流过了他的心!年陈日久，嘉陵江浩渺的洪流，江上不断重复发生的悲惨故事，都深深印在他的脑海中，造就了他坚忍顽强与敦厚善良的心性，培育了他深深的嘉陵江情怀，促成了他对号子深刻的理解和认知。所以当他演唱《嘉陵江号子》时，他把自然生态和船工的辛劳融入他跌宕起伏的号子声中，他那浸透了船工们血性的激情和声音，便像嘉陵江滚滚的洪流那样一齐迸发出来。这既粗且野的血性，表述了人性中最深、最柔、最美的情怀。正因为有这血性，歌唱才真实、真切、生动，艺术境界和品位才得以升华;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血性，人才变得纯洁、忘我、崇高，每次的演唱不仅是对观众的奉献，还是对演唱者心尘的荡涤。

范师兄把原始的自然美和人文精神充分契合，粗犷中不乏轻柔与细腻，那过滩时的呐喊让你心颤、让你振奋，如江水倒流时山崩地裂，平水时耳语般的柔和，远去后的安宁，又给你带来游丝般、梦幻般的浮想与依恋过滩之后进入平水，歌词只是吆哦，吆哦，吆哦吆哦吆，哦这旋律听上去温柔贴心，略带嘶哑的声音接近生活，更显真实，给人极大的抚慰。接近尾声时伴唱由强变弱，弱到最轻声的时候，范师兄便无痕地弱声进入然后由弱渐强，他做得天衣无缝、妙不可言。此时剧场里安静到掉根针观众都能听到!

这歌声中饱含的情感是生活历练与感悟的结果，是骨子里浸出来的，是灵魂里溢出来的。技巧是形式和内容的载体，只是个工具，它从属于情感和内容。虽然范裕伦在高声区从小字二组的g 到High C 来去自如，没有任何痕迹，可他没有在歌曲的情感和内容之外去炫耀技巧。他把每个乐段、每个乐句的声音运用得合理，并注意到了语言的节奏、风格、声调，以及字音的四声，这些完全符合我们民族的传统习性和审美。

《嘉陵江号子》成功的又一大因素是，有一拨儿高矮不均、胖瘦不一的男声作为伴唱，他们的作用就如川菜之魂的郫县豆瓣，一个个那么敬业、那么老到。前三朝后五代、三教九流、民俗典故、市井风情，吃喝玩乐、猜拳行令，中外古今、唐诗宋词，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能口若悬河、说三道四，哼几句川剧有模有样，唱几句民歌有盐有味，吹个小牛让你笑得前仰后俯，扯个把子(编个故事)你定会信以为真。当然，业内那点儿和声、对位、调式、赋格等也都一抹不梗手(很简单、不在话下)了。他们才艺双全、正派和善，可算是一拨儿真正一点儿不掺假的杂家。身在其中，才能领略川话是如此的生动深刻、传情传神，也会体味到川人的幽默与五粮液一样诱人、醉人。

有朱忠庆用心血谱就的作品，有这么一拨儿阅历深厚、专业高超的哥子们为底座，有范裕伦这样的生活历练和强大技巧支撑的领唱，有排练者王承玉老师长年累月的精雕细琢，才成就了《嘉陵江号子》四十余年的辉煌，成就了它的艺术地位和历史贡献。这是历史的巧合，也是历史的必然!《嘉陵江号子》不仅仅是一首歌，它和很多激越高昂的歌曲一样，都是我们敢于承担、勇于牺牲的民族精神的写照。

至此，笔者有些许感悟，最具生命力的歌唱状态(或者说歌唱的最高境界)就是自然、流畅、真诚、朴实、大气、有个性;最高的歌唱技巧(或者说技巧的最高境界)就是把技巧完全融入到形式与内容之中，让人听不出技巧，美声也好、民声也罢，都是工具，两者之间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分界点，买酱油的钱难道不能买醋吗?不必作茧自缚，形式和内容决定你怎么去唱，完美的形式、深刻的内容才是我们的目的，能把钢琴键盘上的八十八个音唱完又怎么样呢?关键在于声音的内涵。

无端的摇头晃脑、痛心疾首，莫名的陶醉自赏、无病呻吟，都是缺乏内在涵养的虚假和造作。我们的根基不在百老汇、不在银座、不在韩流，而在中华大地，五千年的文化积淀足以让你誉满全球、蜚声世界了。生活、历练、感悟、学习，才能支撑我们的艺术追求生机勃勃、青春永驻。

斯人已远去，给人留下了无限感伤、遗憾、痛惜。范裕伦成就了《嘉陵江号子》的辉煌，而《嘉陵江号子》用它的音律讲述了范裕伦不寻常的一生。它是民族音乐成功的典范与瑰宝，是主流文化的代表性杰作，精湛的演唱和乐曲自身的完美已铸就了这座不朽的丰碑，他是真正的世界文化宝库的充实者。在我心中他可以与世界任何国度的伟大歌者媲美!

当下仍有不少的歌者喜爱这类作品，希望后生奋发努力，希望《嘉陵江号子》后继有人。范师兄，你虽然走了，你的歌声、你的谦和与善良永远留在了我们的心底，并变成了我们美好的回忆和精神财富。再等等吧，我们男声合唱的十三个人必将在另一个世界相聚，我们的《嘉陵江号子》又将在那里唱响! 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