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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背上的花朵

小编:

小时候,我摞蒜苗摞得直哭。

火炕上用土坯满满地垒着仓。掀开塑料布,附在上面的水珠密集鲜嫩,一哄而散,洇到沙里倏忽不见,或坠在叶梢晃晃悠悠。水汽在绿叶上升腾起来,弥漫了整个屋,窗玻璃蒙上一层哈气,屋里看不清屋外,屋外看不见屋里。蒜苗在缭绕的水雾中亭亭玉立,在冰寒雪冻时水嫩舒展。

可捋蒜苗是另一回事,我不嫌蹲着腰疼,也不怕辣味呛鼻子。我哭,哭我通红的小手。

我不是懒孩子,干活对我来说天经地义。

槐花开时,馒头状的西山,卧牛状的北山,金字塔形的大槐山山腰以下,落了一片一片的白云,一片深,一片浅。天上的云动,山上的云静。天上的云,牵扯着山上的云。山上的云,睡在了春风里。空气里弥漫着温暖的甜香。

我挎了篮子,甩着刷子辫,蹦蹦哒哒上山坡。野鸡膀子漫山遍野,像洒落了片片绿色雪花,可汁少,液苦,不大受猪待见。羊抹抹儿弯弯的叶儿像山羊角,小孩子一看见它的花,就飞跑过去,掐下来放嘴里嚼。开黄花的婆婆丁晃动着纤细的腰肢,开白花的苦菜落寞地洒满草坡,切断的羊奶子草淌着粘稠的白浆。车前子草也叫车轱辘菜,在车辙印里皱皱巴巴扒着硬土,在山沟水边则奇大,叶子片片竖起,尽管没了车轱辘的可爱形状,但十几棵就装满了篮子。可惜现在山沟里一点儿水的影子也没有,水里的小鱼小乌龟只在我的梦里浮游。

挖到槐树下,抬手摘一枝槐花,花瓣洁白,花萼浅绿。掐一粒刚咧嘴的,扔进嘴里,一点点儿香甜的汁液在舌尖辗转。

我在槐树间低头寻找野菜,差点儿踩到红花的小被儿,猛地抬头,看见它盖在隆起的小丘上,我魂飞魄散,拔腿就跑。

那是后院漂亮乖巧的孩子,莫名地掉进集体大菜园的井里。有人猜测她去摘井沿的马兰花,石头上的苔藓太滑。我六岁的梦里不只一次浮现出那个情景。她站在井边,细软的泥巴从鞋底卷起,沾上了小红布鞋的鞋帮。她顾不得这些,她已经盯了一会儿马兰花,花色蓝紫,神秘,炫目。她把手伸向井边,额头卷曲的头发随风拨弄着长长的睫毛。她落在水中,像一枚扶桑的花蕊。

她母亲把她的红花小被儿盖在坟头,每天都抽空坐在坟旁哭泣。槐树林外,能听到她没有气力的哭声。从此,我挖野菜时总要远离那片开得最茂盛的槐花。那母亲的身子在树叶飘零时又臃肿起来,两个相继问世的弟弟,响亮的哭声,挤进了农忙,填充了农闲。那个叫俏的女孩儿,会不会化作枝头的槐花,翘望山下的村庄呢?

我在槐树下捡到一枚野鸡蛋,它躺在一小片格外洁净细软平坦的沙上。我拿着圆润玲珑的野鸡蛋向邻居孩子们炫耀。一个女孩蛮有把握地说,那细沙下面还埋着九十九个蛋,这个,是野鸡留的记号。孩子们将信将疑。我显然受了诱惑,和她返回山里。可惜骤雨来临,无法找到那片曾经很好辨认的细沙。我们顶着雨,在大致区域挨棵树找去。槐树下有细沙的不少,可暴雨冲刷下,再也没有一处平坦光滑。我站在雨中,浑身湿透,看着枝桠间愣怔的小麻雀,想哭。

不管在槐林里受了惊吓,还是捡到了惊喜,每天都会挖回一篮子野菜。篮子往猪圈门上一放,猪们就都摇摇晃晃站起来,抖抖身上的土和干草叶,哼哼唧唧挤到圈门边,抬了头睁着长长睫毛的模糊的眼望我。我高高地倒扣了篮子,用沾满野菜苦浆黑黄僵硬的手,使劲儿抖落压实的野菜。猪哼哼着把野菜拱来拱去,挑来挑去,最终只剩下点儿野鸡膀子根儿。野菜是猪的零食。吃了零食,猪溜光水滑。

山上的白云醒了,去追天上的云。天还没透亮,我就跟着父亲,趁着露水大,到花生地里抖药。清晨的空气里充盈着一粒粒水,漂浮着一丝丝清澈的青草香、树叶香、作物香。喜鹊在远处大杨树上嘎嘎欢叫,窜鸡儿在地头水沟边小步跳跃。乐果粉从纱布袋里纷纷扬扬洒落到花生秧上,也洒到我的脚面上裤腿上,露水打湿了衣服,膝盖以下又是药面又是泥土,黏糊糊。

更黏的活是打烟岔。在毒日头下钻进跟我一般高的黄烟里,气闷口渴,汗流满面。烟叶蹭在脸上奇痒,又没法挠,因为满手都是烟油,挠完只能更痒。到了地头儿,母亲拎起塑料水壶,喝了几口,递给我。我喝了口,水热乎乎的,一股塑料味。我和母亲的蓬头垢面衣裤肮脏是典型的劳作模样。蜻蜓在头顶上飞来飞去,知了在不远的果园里拼命嘶叫。我索性躺在邻家高粱的阴影里,青湿的垄沟正好放下我小小的身躯。我说,一丝一丝窜凉气呐,妈,你也躺会儿。母亲笑着摇摇头,又钻进烟地里。天上的蓝是海水的蓝,没有一叶白帆。

田里的绿在风中变老转黄。苞米被母亲用镰刀放倒,一堆堆逆来顺受,如同母亲的秉性。母亲那短小的身躯里蕴藏着取之不竭的力量,她像男人那样扶着地的犁把,像男人那样担着臃肿的柴草,像男人那样垒着倒塌的石墙……

我连蹲带跪,掰苞米。苞米皮浅黄,棒子金黄,须子焦红。身后一堆堆崭新的玉米,点染着收获的金黄。弟弟从地头的沟里爬上来,俩手捂着上衣兜,笨拙地跑过来,先给母亲抓一把,又过来给我一把。红红的酸枣放进嘴里,口水都要流出来,哪里还顾得上腰酸手疼。

田,完整地裸露出本色,北山土黑,塔岭土红,南河滩的黄些。

雪还没下。我背着花篓去搂柴。田间地头的草很快被村里人抢净,只好拖着竹筢满山遛。山上的树叶枯枝被搂净了,浅黄的枯草被梳了一遍又一遍,跟弟弟的小平头一样顺顺当当,闪着柔和的光,搂一筢子草要遛上几百米磕磕绊绊的山。后来再也难以搂满花篓,就带了镰刀,连割带砍,把茅草乌拉草荆条葛刺都背进院子,柴草在园子里堆得越来越高。草是愿意被搂走割净的,割净的地方,春天泛青最早。

雪下了一场又一场。下了雪,只好歇工。母亲从雪下掏出柴草,雪簌簌滑落,浑圆的雪堆日见坍塌干瘪。过几天,山上的白色渐消,我又忙不迭地背起花篓。山上的雪还没全化,有时筢子搂上来的不仅是柴草,还有雪坷垃。雪坷垃让草变柔,也让草强韧,不动声色地增加了分量。

西山上柴草差不多弄净了,估计北山也一样。邻居四叔担回一大担一大担羊草棒子和荆条,他家的柴垛高大方正威武,那是高高的大槐山赐予的。我爬不了那么高的山,就约了邻居孩子跑三四里路到邻村小山上。邻村住户少,离那山也不比我们近多少。白发的曾祖母说,白塔峪,白塔峪,那山上原来有一座白塔。我从未见过白塔,可站在那座小山上朝向东,顺着山沟望,可以看见塔尖已经倾斜的灰色的九龙烟塔。它静静地站在山坡上,被三面青山围拢,静对着山间的清风,水中的淡月,静对着千年默默流淌的稀薄或粘稠的岁月。 路跑得远,搂柴却不费时。我光顾着欢喜,不觉间磨破了衣裳。那件衣裳是母亲用一块白底粉花的床单布做的,我并不嫌色浅,穿了一冬。当它磨破的时候,母亲再也找不到相同的布来补,就把一块未染色的家织布缝在上面,占据了衣裳背面的三分之一。我穿着这件本来就引人注目的衣裳去祖母家,六叔说,丫头,你穿的是啥呀!咋不嫌寒碜!我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去祖母家,因为始终穿着那件衣裳。

我干的活比大姐干得多,我还没上学,不干活干啥去。再说,大姐是我家单传几代六个男性中才见到的第一个女孩。母亲常说,曾祖父把她当心肝,喷了他一身稀屎都没生气,要搁别人,还不操笤帚疙瘩。大姐穿的永远是村里孩子中最好的,她的衣服从没有补丁。要是没父母的支使,她才不干活呢。她端着书本又写又算,晚上躺炕上还背政治,一道题她背了几遍还记不住,卡壳儿时就要瞄一眼书。我闭着眼睛老半天没睡着,实在听不下去了,等她再卡壳儿时就提醒。大姐扒拉我一下说,小丫崽子,你咋记住的呢。我眼也不睁,你都叨咕多少遍了,我都困了老半天了。大姐以后背东西就要我提醒,还说,小丫崽子啥也不懂,净瞎记。

干点儿活算啥呢,可我在捋蒜苗时哭了。

要使蒜苗卖相好看,又不失分量,需把蒜苗连根铲下,再剁掉根,捎带去一截蒜瓣儿,最后是捋去蒜瓣儿。捋蒜瓣儿很费时,先捋去沙子,再捏扁蒜瓣,有的蒜瓣儿还很饱满水嫩,捏软捏扁,才能捋下来。

我哭,哭我的手。生蒜苗的屋子本来就潮,蒜苗仓子挡着阳光,蹲在阴湿的地下,冷风从门帘缝钻进来,我全身冰凉,何况我那本来就年年冻肿的手。

捋蒜苗的活由我们姐妹去干,因为大姐二姐放了寒假。二姐从小由祖母养大,没在我家住过。她背着花篓经过我家院外,父亲看见了,假装截她,她背着花篓夺路而逃,边跑边喊,我家的柴火咋能背你家去。父亲喊,我是你爸,这不是你家?二姐不接话茬儿,还是跑,颠得冒尖的柴草洒落一路。活忙不过来,才请来她这个救兵。

可大姐总要维持权威。她剁完根,开始扒堆儿,她扒给我和二姐的堆儿明显比自己的大。二姐啥也不说,掐起一把扔到大姐的堆儿上,大姐掐起来又扔到二姐的堆儿上。二姐不罢休,大姐更不消停,俩人扔了几个回合,那蒜苗就没个好样儿了。二姐站起来喊,你欺负我外来的!大姐说,你长得那么壮,一天就白吃吗!说着说着俩人就撕扯起来。母亲撩开门帘冲进来,拿着猪食舀子,一人给一舀子,她俩的屁股上都沾了一片猪食。二姐抹着眼泪说,你们欺负外来的,我不给你们干了。她呜呜哭着跑了。大姐站在那,踢了脚蒜苗,母亲上去又给她一舀子。

救兵跑了,我和大姐的活就更多了。我在阴冷的地上颤抖,泪在眼眶里转。大姐又扒堆儿了,依然给我扒得多。我蹲着喊,你凭啥总欺负人!大姐说,累不死你!我嗖地扑过去,还没等大姐反应过来,她的手背就出了几道血印子,表链儿也断了。她站在那,竟然没扑过来,只是声嘶力竭地跺脚叫唤,死丫崽子,死丫崽子!我蹲在地上,也哭了。一边哭,一边哈手。我的手像馒头一样了,不,应该说更像露了馅儿的豆包,肿得高高的,上面一粒一粒的紫疙瘩。

蒜苗总是要捋的。一炕的蒜苗总算捋完了,我的手已经流了脓。我经常挤脓,没事儿就专心挤,脓水淌下来,用父亲卷旱烟的纸片刮。父母太忙,都没注意我流脓的手,或许看到了也没当回事儿,屯里孩子哪儿那么娇气。

童年的冬天真的很冷。二姐冻一脸紫疙瘩,大弟睡觉时在被窝里蹭着脚,小弟耳垂溜儿圆,像个要吹破的水泡。但杏花开时,他们都像刚从土里钻出的草根那样白白净净。只有我,我的手背,留下了两朵不凋的花朵,永远明亮年轻。

自古田家少闲月,父亲不立规章,他用行动引导农事的方向。他每天在第一遍鸡啼第一声鸟鸣中起床,先南后北,各个地块先一遍露水,然后,用扫院的沙沙声,压水的哗哗声把我们唤醒。早饭时他会说,北山拔草,塔岭上肥,南河滩打药。于是土地、庭院把我们的时光填充得满满当当。

我从巨大的土地胎盘上剥离,混沌于城市的人流中。我的姐姐们,像草一样生长在原野,用粗糙结实的手撕扯着田里长了一茬又一茬的草。她们割草时不就是在收割自己么。这些不懂娇气的草,把自己收割了一次又一次,从不吝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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