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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哦,乡村

小编:

五一小长假最后一天,寒潮和风雨终于过去,我决定回乡下祭奠父母。我每年都回去一两次,但这次印象格外深,我的结论是,从前的乡村永远消失了,一个时代结束了。

踏着泥泞的路走向父母的坟地,从前的草原已经是一座水库。童年时这片离村不远的草原简直是我的乐园,无数的云雀从早唱到晚,草地上开满各种各样的野花,走着走着,扑棱一下子,会飞起一只鹌鹑,如果你的运气好,你会拣到一窝鹌鹑蛋。鹌鹑不比云雀,云雀窝里的蛋只有四枚,但鹌鹑却可以一次孵二十多枚蛋,对于乡村野孩子来说,拾到这么多的鹌鹑蛋,可是件高兴事儿。我们也会用马尾做成套,在云雀窝边套云雀。如果发现野草间的云雀巢,我们可不会怜惜,无论是蛋还是小云雀都会被掠走,当成战利品来炫耀。覆巢之下,没有完卵,如此戕害生灵,我们这些蒙昧的乡野少年并不觉得惭愧。可是说也奇怪,云雀和鹌鹑并不见少,青草刚冒芽锥儿的时候,云雀就从早唱到晚,从早春唱到老秋,它们几乎永不停歇的歌声在村子里就听得见。在草原上走,鹌鹑照样从脚下飞起,吓你一大跳。等到雨季,如果下几天雨,草原上会出现大大小小的水泡子,用柳条篮子就可以捞到鱼,这可是我们盛大的节日,我们几乎整天都在草原上奔跑。那时候的草原上还会有狐狸和野兔等野生动物,我很小的时候,也有狼。

我记得东村的人曾掏过狼窝,把捕获的小狼崽吊在横木杆上,我们都跑去看热闹,大人们都觉得这事很残忍。到了夜里,远近听得到狼群悲惨而愤怒的嗥叫。我家的猪圈,父亲总是用草编成圆套子放置在墙头上吓唬狼。我们经常会在野外见到狼粪。如果一个人不仁义,农民们会说他“吃红肉拉白屎,转眼无恩”。这是把他们唾弃的人比喻成狼。但狼未必那样不道德,尽管它的屎干燥后是白色的。它区别于其它任何动物的粪便,所以很好认。

后来狼没有了,其它的动物也很少见了,最常见的只剩下土拨鼠了。它会人立起来,用大眼睛观察周围的动静,一有危险,就立刻钻进洞里。我们叫它“大眼贼儿”,“贼”是儿化音的,表示人们并不把它看成偷窃的贼,而只说明它的机警。说到动物,草原上的马、牛、羊、猪也算,尽管它们是经过人们驯顺饲养的,它们在草原上也和人一样自由而快乐。

夏末秋初,走在草原上,脚下蚂蚱乱飞,野花盛开,蝴蝶翩跹,头上云雀高唱……远处,牧马人会拢起一堆篝火,烧青包米吃,袅袅的蓝烟飘散在蒙蒙绿野之上……山雀在小满前后最多,我认得的鸟有十几种,我不是打鸟的高手。它们在林带和水塘边命丧我们之手,但第二年春天,它们还是照样多。

夏天,水塘里的青蛙也是我们捕获的对象,青蛙是两栖的,它常常上岸待在草丛里捕捉蚊虫。听人走过,它会扑通跳进水里。在长着水草的塘边它们产下很多卵,那黏稠的结满黑子的网状物在水草间飘荡,很快,它们就会变成蝌蚪在水里游来游去。青蛙有很多种,有青绿色带褐色条纹的,也有黑褐色带金黄条纹的……孩子们管它叫“大花鞋”,它们美丽的背的确像巧手女人做成的鞋面。它们跳进水里,我们也有办法捉住它们,用铁丝磨尖了,绑在长秫秸上,当青蛙把头伸出水面时,把铁钎子从水下探过去,一下子就把它们扎上来。把青蛙扒了皮,留下大腿白色的肉,用向日葵的叶子包了,放在火里烧熟,有一种特别的香味。我们暴殄天物,手段很残忍,但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我们只是生物链中的一环,也只算一种小动物,比那些青蛙啦,山雀啦,聪明那么一点点,如此而已。

蝈蝈不在草原上,它们愿意待在麦田里,有时候它们也趴在玉米宽大碧绿的叶子上,但它们从来不待在谷地和糜地里,它们不喜欢那种作物。最多时,它们愿意在坟地的野蒿丛和柳条丛中藏身。初夏,是我们小孩子最疯狂最快乐的日子,我们南山北地地捉它们。碧绿色的蝈蝈,我们称为“绿豆蝈蝈”,而褐红色身子的,我们称为“火蝈蝈”。蝈蝈也很机警,它趴在麦穗,或者植物的茎叶上歌唱,你悄悄走过去,它听到动静,会一下子落到草丛或麦田底部去,从那里偷偷逃走。而健壮年轻的蝈蝈,则会张开翅膀飞得很远,落在很远的地方藏起来。为了捉一只蝈蝈,我们会踏倒一片麦田和蒿丛,合力围剿它们。蝈蝈并不甘心受擒,就是抓在手心里,它们也会狠狠咬你一口。有时候很疼,但小孩子并不在乎,照样用草叶子捆扎起来,或者卷在裤角里,把这可怜的俘虏带回家去。抓住的蝈蝈会被放到笼子里。蝈蝈笼子是用秫秸扎成的,也有用麦秸编成的。我们喂它们带露水的角瓜花,这些小小的囚徒关在笼子里照样歌唱。我们把蝈蝈笼子挂到屋檐下,这样,不用到田野里去,我们就会听到它们的叫声了。蝈蝈是用翅膀发声的,它们靠近颈部的翅膀里藏着一片方形透明的“小镜”,这东西如同乐师手上奇妙的乐器,蝈蝈振翅摩擦这片“小镜”,就会发出响亮的声音。对此,我们只能惊叹造物的神奇!到了初秋,麦子收割过了,新翻过的麦田种下了萝卜和白菜,作物的花期过去了,所有的作物甚至阳光都变得懒洋洋的,水稗草长出了红色的穗子,土豆在地下生长,香瓜熟了,青柿子开始变红……这时候,有一种翅膀软软的,身子浅绿的蝈蝈开始在田野里鸣叫,它们有气无力,像青蛙一样发出呱――呱――一样短促的叫声。我们叫它们“蛤蟆蝈蝈”。不知怎么,我走到夏末的田野上,听到“蛤蟆蝈蝈”短促的叫声,总会有一种悲凉的感觉。夏天朝气蓬勃的蝈蝈已经绝迹,这生不逢时的歌手正用它短促的悲鸣宣告夏天的结束。季节轮替,生命短暂,万物凋零的秋天就要到来了!

贫苦的童年当然也有很多苦难,但在大自然里,你总会得到意想不到的上天的馈赠。尽管你是大自然中一个懵懂的生灵,但因为你贴近土地,融入形形色色的生命之中,有多少值得追怀的忘我的快乐啊!如今,生命的黄昏正在降临,当我和儿子走在童年的原野上,走向父母坟地的时候,我觉得从前的一切已不复存在。这不是我们一代人的悲哀,即使我们的下一代,或者说更遥远的子孙,他们也再不会如我那样感受到大自然慷慨的馈赠了!土地还是那片土地,但从前生机勃勃繁衍在这片土地上的生灵基本已经绝灭。

昨夜下过雨,村里散发着腐臭的气息,走过一段泥泞的村路,沿着白杨林带北去,就是从前的草原,但这早非旧日的模样。田野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声。从前我和伙伴们疯跑的甸子,修起了一座水库,没有孩子,没有云雀,没有鹌鹑,没有野花,甚至也没有了从前茂密的青草……黄色的土坝外,枯黄的草茎贴在地皮上,柔细的草芽长在水潦边,它们算不得草,只能算一种绿色的地衣。我本来想祭奠完父母后,在草原上走一走的,但举目四望,已无处可去。天地之间,一片死寂,没有任何生灵发出一点声响。我忽然想到美国一位环保主义女作家写的一本书《寂静的春天》。是的,太寂静了!生灵绝灭,只有风在叹息!沿着原路走回村里,差可自慰的是白杨还长着绿色的叶子,风还带来泥土的气息。终于有一只鸟从我们的头顶飞过,落在不远处的一棵杨树上。 从前这个季节,漫山遍野飞着各种各样的山雀,它们飞过头顶时,发出短促的叫声。它们在林间歌唱,这些大自然的歌手如今已不可见。我们断定飞过的那只鸟是一只鹞鹰,走近一看,是一只猫头鹰。它在树上和我们对视,并不飞去。儿子说,它的表情并不友好,似乎仇恨人类。对此我不敢妄断,因为一只鸟的心思你是没法揣测的。但我看出那家伙带着一种毫不在乎的神态在凝视我们,良久之后,它才不情愿地怏怏飞去……我认为猫头鹰和我们一样,在寂寥的天地之间太无聊了。好像一切生命尚未生成的史前时期,除了迷茫,已经找不到生命的支点。

回到村里,见到了童年的伙伴小芳。老一辈的亲戚故旧多已亡故,我们这一茬人也已老去。他的老婆在十几年前死去了,独身至今,和儿子在一起过。看起来,他对自己的生活还比较满意,我们聊了一会儿。他说他家里承包了三十亩土地,我问是否能种过来?他说两个人就够用了。春天用播种机把玉米种子播下去,同时播进土地的还有农药,化肥和除草剂。然后,不用管了,就等秋天收割。把玉米脱粒一卖,就完事了。我问,还种别的吗?回答是只种玉米。玉米高产,能卖钱,别的不种。夏天,我也回过乡下,的确,田野上除了玉米,很难见到别的作物了。我记忆中的家乡,田野上是五彩斑斓的,玉米、谷子、高粱、糜子、小麦、各种豆类,都是主要的粮食作物。谷子磨去皮就是金黄的小米,有一句话说:小米饭养活我长大,少年时农家的主食就是小米饭。秋天,场院里高耸着一座座小山般的谷垛,收割后的谷子被铺成一个大圆圈,几匹马拉着石磙子,赶马的人站在中间,吆喝着给谷子脱粒。马拉着石磙子绕着圈,磙轴吱扭吱扭地响,马打着喷嚏,赶马的人拉着长长的缰绳,站在圆心里,冻得直跺脚。冬天太冷了,打场的活计一直要干带年根前儿。

我从学校回乡当农民,在生产队里,经常干这样的活儿。农民的镰刀快,力气大,捆起的谷个子一个人抱起来很费劲。谷子脱粒、扬场、簸去草屑,金黄的谷子装进麻袋,要想吃到小米,还要上碾子呢!谷子磨下的谷糠,用来喂猪。碾压得柔软的谷草是马的饲料。每个生产队都养着几十匹马,经常赶车、犁地、用马的农民很爱惜马,很多马都是有名字的。冬天,场院里高高的谷草垛是马一冬的饲料,饲养员把谷草铡碎了,和着豆饼水和玉米粉添到马槽里。静谧的冬夜,马棚里点着一盏昏黄的马灯,槽边一排排的马咀嚼草料的声音清晰可闻。这样的场景我太熟悉了――我曾是在谷地里奔跑的乡野顽童;我曾是场院里打场的年轻社员;我间过谷子(蹲下来,骑着垄,用一种短把的小锄头,俗称“扒锄子”),知道稗草和谷苗的区别;我铡过谷草,两个人用力按下铡刀,谷草发出嚓嚓的声响,这场景如在目前。更重要的,我是吃小米饭长大的呀!可是如今,谷子在我家乡的田野上绝种了!还有一种谷子,农民们叫它“红粘谷”,谷穗子是红色的,成熟季节,满地一片斑斓的红色。“红粘谷”打下的米比小米粒略大,称为小黄米,可以蒸米饭,也可以做成豆包等干粮。

糜子称为大黄米,是农民们最喜爱的粮食,它黏、香,入口抗饿,可以做豆包和切糕。我记忆中糜子有好多种,糜粒有黑色、红色、豆绿等颜色,和别的粮食不同的是,它颗粒亮晶晶的,如一粒粒小珍珠一样。庄稼成熟的季节,那五彩缤纷的田野,争奇斗艳的作物,真可称为大自然万能的宝库!老辈人爱说“五谷丰登”,如今,除了玉米,哪里还有什么“五谷”呢!至于我们少年时家乡田野上常见的甜菜、亚麻、荞麦,各种瓜果、豆菽……更是难觅踪迹了!

各类农作物的绝灭的同时,蝈蝈啊,青蛙啊,各种昆虫啊……随着农药和除草剂的使用,也全都没了踪影。小芳提到一种名为“撒虫”的昆虫,它是土黑色的,落在土地上,和土地融为一色,几乎很难发现它。它飞起来的时候,里边的翅膀是红色的,且发出一种“撒撒”的声音,所以我们叫它“撒虫”,大约它就是一种蝗虫吧!夏天的傍晚,孩子们拍着巴掌,它听到拍掌的声响,就从田里飞到村口来,它飞得很高,有长久的飞行能力,发出“撒撒”的声响,这是童年的我们最喜爱的游戏。但是如今,小芳说,一只也看不到了!春天,农家女孩最喜爱到田野上去挖野菜,野菜有好多种,苣荬菜、婆婆丁、小根蒜……现在呢,一棵也见不到了!

又遇到了几位乡亲,听到的全是令人不幸的消息:某人患癌症刚刚去世。从前全村人尊敬的张老师,一家人都几乎死绝了,全是癌症,只剩一个小儿子,搬到远村去了。一个穿着还算整洁的女人在村路上徜徉,她的丈夫是一个木匠,给我家修过大门,是一个天性善良、性格随和的年轻人,多年前患脑瘤去世了。我几次回乡都碰到他的妻子,她还年轻,但是生活的路似乎已经断了。一个患糖尿病的村人已经截肢,正躺在炕上熬着日子。我的一个童年伙伴,他的儿子喝多了酒,猝死了。当我家还住在这个小村时,这个孩子从我家屋后走过,我家的公鸡追着他,扑到他的后背上去叨他,这孩子弓着腰,探着脖子,拼命奔逃……这情景恍在眼前,如今他已不在人世。“大母熊”――这是一个男人的绰号――从前他多么壮实啊,如今患了癌症,几天没吃东西了,正躺在炕上等死……说起的这些人,都是我从前的乡邻伙伴,亲戚故旧。我和他们在一起打过鸟,捉过蝈蝈,也在一块土地上劳动过,音容笑貌,宛在眼前,有的已成鬼,有的将要死去……

一个乡邻硬把我拉进屋里去,他的爱人是我的远房表姐,患了脑中风,手术后躺在炕上。他认为我能和乡里的干部说上话,要我帮他的爱人办一个“低保”。唉,为了几个人相同的愿望,我从前豁出脸面,几次三番打电话啊,找人说情啊,费尽了心思和口舌,但是,一个从这块土地上跋涉出去的读书人,屁大的权力没有,我真是无能为力啊!

在一户人家,我们看到了要播进地里的玉米种子,装在一个大铁盆里,浸泡了农药,红鲜鲜的,如一种盛开的红罂粟花的颜色。种子――无论是什么种子――再不是从前那样纵向传递了。就是说,农民们自己用成熟的果实给作物留种的时代过去了。什么种子都要到种子公司去买,品种单一,只种一年,由它生成的果实几乎被绝育了,再不能做种子了,明年还要去种子公司去买。这符合一体化和单一化的世界,种子公司掐住了农民的生命线,世界正由一个或几个大公司主导着。我想起著名水稻专家袁隆平的话:当世界众多的生灵正在绝灭的时候,人类离绝灭的日子还会远吗?

由于机械化和农药的使用,耕地的牛和马已经绝迹,我在村子里连一只鸡都没发现。农民们还生活在祖辈生活过的土地上,但是离自然已经越来越远,越来越隔膜了。他们懒散、清闲、无所事事,打发日子的方式就是赌钱。比起从前劳作的日子,似乎这就是幸福!但我连一点幸福的影子都没见到,依然是愁苦、麻木的面容,或因亲人正在疾病折磨下等死,或因传统道德的瓦解、亲情的淡漠,他们正经受内心的苦痛。文东哥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几年来,儿子几乎从不回家,连过年都不回来;女儿去年过年回来一趟,今年再没露面,也没有消息。老两口孤独地捱着日子,说索性还没有大病,这就满足了!

回来的路上我在想,我已经经历了几个时代了。我的童年――甚至还包括少年和青年――和大自然那么亲密接触,牛啊,马啊,猪啊,山雀啊、青蛙啊、蝈蝈啊……一切的鸟兽虫鱼,六畜五谷和我们那么亲近,我那时活在农耕时代里。如今当我用电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世界改变了,我已经跨越了几个时代,我如今活在信息时代里。世界是平的,正进入全球化和一体化,它失去了色彩,变得单一和乏味。打开电视和网络,一切的狂舞和嘶声喊叫,一切的赤裸和没羞没臊,都在表达人类最原始的动物性欲望,说穿了,就是抢夺财产和性交!历史已经终结,这是某位哲学家的断言,但世界变好了吗?人类的希望和出路在哪里?我觉得所有的政治领袖都不能给我解答。

当然,我也很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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