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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完没了的平淡生活

小编:

我是个牧羊人,我放着五只山羊――四只母羊,一只公羊。我想五年以后,这五只山羊就会变成一群羊。那时的我就会赶着我的山羊大军,浩浩荡荡地走过孤寂宁静的小村庄,村里人就会对我投来羡慕的目光。他们会说这个大老杨还真行,在这么短的时光里,把几只山羊变成了一群山羊。他们不会知道,这五年对我来说是多么漫长。我已经六十八岁,再过五年就七十三岁了,乡村人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我不这么想,我想我怎么也要活到一百岁,或者一百零五岁,因为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干。我要干的事情是关于一个女人的,我很爱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也爱我,明确地说,她很依赖我。遇到什么问题她都会瞪起一双羔羊一般温柔的眼睛久久地望着我,当我把想好的办法讲给她听时,她会露出灿烂的微笑。她似乎格外相信我,认为我是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精神滋养,甚至认为拥有我就拥有了一切。她对我的依赖让我找到了一个男人应有的自尊,但同时也让我感觉生命的分量如此沉重。

我躺在一片翠绿的草地上,初夏的阳光铺张地在我苍老的脸上流淌,我嗅到了阳光的味道,也嗅到了水草的味道。我身边有一条叫青龙湾的小河,青龙湾是一条很美的河流,两岸长满了丰茂的水草,我每天将羊赶到河南岸,静静地望着河水出神。我觉得河流真像时光一样,总是不舍昼夜地匆忙流淌着,就在它匆忙的流淌中,季节老了,岁月也老了,我也老了。我今天不想望着河水出神,我想回忆一下我以前的生活,其实我以前的生活也没有什么好回忆的,唯一值得回忆的就是我和我爱的这个女人所发生的一些事情,当然在提到这个女人之前,首先还要提一些和这个女人好之前的事情。

我是1963年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别看我这个人粗粗拉拉,但吹拉弹唱都拿得起来,还写得一手不错的钢笔字。去武装部报到那天,周部长让我写一下履历。我将写好的履历交到周部长手里,周部长看了一眼上面的字就拍了一下桌子,说字写得不赖呀。周部长问我以前在部队是做啥的,我说在文工团。周部长就上下看了看我说,真看不出你还在文工团待过。在文工团里都做啥?我忍不住笑了,说周部长您看我这个邋遢样是不是像个赶马车的?周部长说我看你不像赶马车的,像开卡车的。然后周部长问我还会干啥,我说还会拉二胡吹笛子拉手风琴。周部长说行呀小子,看不出你还有两下子,妥了,你就去广播站吧。

一周后,我就到广播站当副站长了。但分工时不是让我负责文字,而是分管技术。我懂什么技术呀。不懂又不行,于是我找来大量关于无线电方面的书认真阅读。我不是一个很笨的人,读了一段书我就对无线电有了一些初步了解。我还找来了一些三极管、二极管以及电阻等元件进行组装。开始试了几次都没成功,但我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人,反复试了许多次,终于成功地装成了一台收音机。当我拿着收音机来到站里时,大家都抢着听,连平日高傲得像公主一样的女播音员小郑,也对我投来一缕温暖的微笑。小郑平日是不怎么搭理我的。

我逐渐熟悉了业务,成为了广播站的技术顾问,有关放大器以及线路方面的问题,站里所有人都来找我。

站里新来了一位女播音员,以前站里那个播音员调到市里去了,新来的播音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女孩儿,梳着两根小辫子,整日没心没肺地笑,一副冰清玉洁的样子。她来报道那天站长老孙带着她到每个屋子串了串,来到我办公室时,老孙介绍我说这是杨站长。她就喊了一声杨站长。她的声音又脆又甜,说希望杨站长以后多多关照。我说咱们互相关照。她说是您应该关照我,您都当站长了。我说是副站长。她说副站长也是站长啊。我们都笑了,从此她便站长长站长短地叫个不停。

一日,她拿来一个破旧的收音机请我修。她是第一次独自来我的办公室,似乎有些羞涩。她说麻烦您杨站长,我家这个收音机坏很长时间了,您给看一下。她这样说时面孔红红的。我接过收音机看了看,说这台收音机即使修好了也听不了多久了。她显出很失望的样子,说这怎么办?我老爸没有收音机根本连觉都睡不成。我说那就先把我这个拿给你爸吧。她说这可不行,咋能用您的收音机呢?我说这有什么,等为你修好了再还给我。她说那也不行,一边说着,低着头出去了。我拿着收音机追出去,将收音机放到她桌子上说让你爸先听着吧。

我下乡了,很长时间没回站里,回来时已经是盛夏。我刚走进站里,就看见小播音员从播音室里走了出来。她比以前白了,也水灵了许多。她喊了一声杨站长,小鸟一般飞到了我面前。她说谢谢您杨站长,我老爸有了您的收音机可高兴了,等周末回家我就还给您。我说就让你爸听着吧,最近我又组装了一个。她说这怎么成?我说这有什么不成,你不是还放在我那儿一个吗?她说那我给您钱吧。我说好啊那就给我二十块钱。她红着脸说我哪有那么多钱哪。看着她认真的样子我笑了,她也笑了。对了,忘了告诉你们,她叫宗小米。现在,我要讲的故事开始了。

宗小米是一个性格开朗心无芥蒂的姑娘,在她的世界里,生活永远是阳光明媚,鲜花盛开的。自从我送她收音机,她便对我格外亲切,一日,她问我喜欢什么颜色的毛衣,我随口说灰色,她便买了大团小团的灰毛线,还用皮尺丈量我的肩宽和腰围。我问她做啥,她说为你打毛衣呀。我说打什么毛衣?我从部队带回来的衣服再穿几年都穿不完。她一挑亮闪闪的眼睛,说我就要亲手为你打一件毛衣,你不接受,就把你送给我的收音机还给你。我说真拿你没办法。她欢快地跑走了。

此后,她除去播音,就不停地打毛衣,就时不时地还用打好的半成品来我身上比划一阵。过了一段时间,毛衣终于打好了,一天晚饭后,她抱着打好的毛衣来到我的办公室。当时我正和线务员小崔下棋。她不管不顾地让我脱掉外衣,我没看到她手里拿着的毛衣,说脱外衣干啥?她说试一下毛衣呀。我的脸不知咋的就红了,说改日再试吧。她却任性地说不行,就得现在试,人家辛辛苦苦地为你打了这么长时间,你连试一下都不肯?说着还眼泪汪汪的。我说我试我试,急忙脱外衣。小崔坏坏地笑了笑,说杨站长您先试衣服,咱明日再下。小崔走后,我开始试衣服。她前后左右不停地看,还用手抻来抻去,并说还是有些肥了。我说不肥,正好,真得好好谢谢你。她说谢啥?你送我收音机我还没谢你呢。又说了几句闲话,她说她要去看电影,问我去不。我说不去,一堆活等着干呢。她笑了笑走了。 县里搞村村通广播百日大战,人员统筹安排由我全权负责,我将站里的所有人员都安排到各村去了,每人每天四角钱误餐补助。大家干劲都很足。一天宗小米来找我了,说杨站长,别人都下乡,咋不安排我下乡?我说下乡的活儿累着呢,你干得了?她说怎么干不了,在农村那阵我什么活都干。我望了她一眼笑了。她说笑啥?你还不相信我啥活儿都会干,不行你让我去干几天不就知道我行不行了吗?我说你为什么非要下乡呢?她说下乡的人每天都有四角钱的补助。我说好好好,明天你也下乡。

第二天早晨她穿了一身肥大的绿军装,早早地就站在院子里等候了,站长老孙说小宗你要去干啥?小宗说下乡啊。老孙说你不还得播音吗?怎么能下乡?小宗说昨天夜里我已经把稿子都录好了,以后凡是有下乡的活儿我就每天夜里录。老孙说这样干吃得消吗?小宗笑嘻嘻地说有什么吃不消的,在农村我啥活都干过。老孙说看不出你这黄毛丫头还挺能吃苦。

干了一段时间,小方和小魏都找我来请假了。她们是土生土长的城里姑娘。小宗却越干越精神,只是脸被晒黑了,但显得更健康了。

秋后,全县三百多个村子都安上了广播喇叭,我们下乡的任务结束了。领完补助小宗来找我,说要请我去小楼吃包子。我的心颤了一下,忽然想起了已随军去了大连的小周。小宗似乎看出了我不开心,说杨站长您怎么不高兴了?我说没不高兴,只是有些累,咱改日再去吧,我请你。小宗怪怪地看了我一眼,默默地走了。

小方和小魏因为是城里人,经常挤对小宗。小方和小魏都是编辑,二人的字写得都很潦草,尤其是小方,潦草得几乎让人无法辨认,小宗念稿时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去找小方问,小方总是高扬着脸,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还说要是不识字就别来当播音员,不如先回农村读扫盲班。小宗不拾小方的茬,仍耐心地问她看不清楚的字,小方虽然告诉她,但总不失时机地扔给她一些难听的话。看清楚了,这可是毛体,以后多读些书,省得来回这样跑。小宗说方姐说得对,我是得多读些书。小方一挑睫毛,说还读书呢,整日织毛衣,啥时也为我织一件。小宗认起真来,说那还不行,方姐喜欢啥颜色的?小方沉下脸子说,我也不知道,你就看着织呗。小宗看出小方是在拿她寻开心,笑一笑走了。

一天,我为小方送值日表,我一直负责站里的后勤工作,小方就大惊小怪的用手摸了摸我身上穿的那件毛衣说,杨站长,这天还没冷到该穿毛衣的份儿上哪,您咋就穿上毛衣了?谁给您织的?活儿还挺好。我说是小宗织的。小方说她都为您织毛衣了,更应该给孙站长织了。我说我怎么知道她会给谁织?我将值班表放在她桌子上,正要出去,站长老孙走了进来。小方说孙站长,您看小宗为杨站长织的毛衣漂亮不?她没为您也织一件?老孙上下打量我一眼说,平白无故的给我织什么毛衣呀?人家杨站长多有女人缘。我脸上有些挂不住,说孙站长你什么意思?老孙笑了笑说我能有什么意思,你老杨能耐多大呀。我还想说什么,但知道老孙与小方、小魏关系不错,这时正好小崔喊我,就去和小崔下棋了。

老婆带着女儿到站里找我,正好在院里遇到小宗,小宗说杨站长,这是嫂子和侄女吧?我急忙将小宗介绍给老婆,老婆不会讲话,只是望着小宗笑。小宗却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塞给了我女儿。正好小方从办公室里出来,她说看人家小宗多会办事,又给杨站长织毛衣,又给女儿塞糖,杨站长还不请小宗和嫂子一起去撮一顿。

老婆虽然愚钝,但也听出好赖话了,就说我们是要请,但去饭店我们请不起,我们要请小宗就去家里吃饭。小方闹了个没脸,哼了一声走了。

天气很快凉了,我还盖着夏天那条烂毛毯,小宗到我屋里闲坐,见我床上只有一条薄薄的毛毯,说杨站长您盖得这么少怎么受得了?我说这两天正想回家去取呢。她说您要不嫌弃,我那儿还闲一床旧被子呢。我急忙说留着你用吧。她说我那儿还有一床呢。她回屋将被子给我抱过来。接过被子时,我心热了一下,心想这是一位多么纯洁热情的姑娘呀。

小宗家孩子多,想另盖几间房子,正好我的战友在县土产公司当经理,我就为小宗联系了一批低价木料。这事不知怎么被站里人知道了,有人还给我老婆写了匿名信。老婆披头散发地来找我,找到我张口就骂,还骂小宗是个勾引男人的狐狸精。我见老婆胡说八道,扇了她两个嘴巴,老婆扑过来打我,我俩一时就打在了一起。站里人急忙来劝,站长老孙也过来劝,小宗却躲在屋子里一个人偷偷地掉泪。

一周以后,我调到外贸公司任副经理了。我走那天全站人都来送行,小宗也夹在送行的人当中。她低着头,眼睛红红的,偶尔看我一眼,目光凄凄婉婉的。站长老孙说老杨你去了外贸公司别忘了我们,有什么出口转内销的东西可得想着我们。我说我怎么会忘记大家,不管怎么说我们也在一个锅里抡过马勺。

我和小宗再见面是在一年以后,那天小宗来外贸公司找我。小宗越发漂亮了,一张小脸粉嘟嘟的,像扑了一层霜。她格外高兴,说来找了我几次都没找到,还说我没有多大变化。我说我们才一年没见,能有多大变化?聊了一会儿单位的事,她忽然脸红了一下,说她恋爱了。我的心颤了一下,问她对象是哪儿的,那个人我认不认识,她说你当然认识,就是剧团演李玉和的刘小光。我说那可是咱城里有名的白面小生,你怎么和他认识的?小宗说是通过别人介绍的,我们刚见了几次面,还没最后定呢。我说那么俊俏的小伙为啥还不定?她笑了笑说先处处看吧。

到中午了,我说请她吃饭,她说不要请了,今天食堂改善,有肉有鱼。她问我去不去她那儿吃?我说不去了。又聊了一会儿,她说得走了,要不就误了放广播了。我起来送她,分手时她眼圈红了,说杨站长,你离开站里以后,我感觉特孤单,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她显得心情格外沉重。我说要想办法学会沟通,每个人其实都是可以沟通的,最主要的是还要学会融入。她叹了一口气说杨站长您是知道我这个人的,平日里性格有些孤僻,也不愿和别人来往。我说那哪行,要学会生活,要多发现别人的优点。她笑了,说行啊杨站长,一年不见,成哲人了。我说你别拿我开心,我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大老粗。小宗怪怪地看了我一眼,骑上自行车走了。望着她小巧的背影,我的心忽然显得空落落的。 转眼就入冬了,一天,我去百货公司买东西,正好遇到小宗,她眉里眼里都是笑,像是换了一个人。我说小宗你挺好吧?她说挺好,自从上次您让我学会沟通,我就努力接近大家,现在小方、小魏都和我不错,孙站长也对我改变了看法。我说这样多好,大家都喜欢你,生活就多了许多温暖和阳光。我又问到她个人问题,她脸红了一下,说和刘小光算正式定亲了。我说什么时候结婚?她说暂定腊月十六。我说进展得挺快呀。她说都老大不小了,结了婚就好好过日子。我的心又有些空,好像是生活中一件不可或缺的东西忽然被人拿走了。我虽然这样想,但表情仍显得很淡定,问她还缺点啥。她说别的都不缺了,就是家俱还没有着落。我说这好办,你要是不嫌弃,我就亲手为你做,正好我那儿还有一些板材。她瞪大眼睛说您还会打家具?我说在部队学过几天,也只不过就是瞎打。她说要是这样,我找个车,把您的那些板材拉过来。我说不用你拉,你告诉我你现在住哪,有时间我一起带过去就行了。

过了几日,我就将打家俱的板材和工具都运到她租住的小院里了。这天正好刘小光也在,刘小光长得的确很帅,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睛,一张小白脸流光溢彩,只是个子不太高,但也说得过去。小宗把我介绍给他,他热情地向我伸出手,还掏出烟请我吸。我说我不会吸烟。他说男人哪有不吸烟的。小宗瞪他一眼说都像你,吸烟喝酒样样都占全了。他嘻嘻地笑,还说以后一定都改掉。说了一会儿话,刘小光说他还有演出先走了,小宗请我去看他们的新家俱。

这是一个典型的农家小院,三间蓝砖红瓦的小矮房,一个方方正正的小院子,院子里有两棵掉光了叶子的柿子树,柿子树铁青色的枝条在冬季寒冷的阳光下轻轻抖动着。小宗说怪冷的,我们回屋吧。我们便回到屋里。屋里陈设很简朴,靠北墙摆放着一张硕大的实木床,紧挨床的地方放着一张陈旧的办公桌,办公桌上散乱地堆放着一些书。看样子小宗平日是喜欢读书的。我问小宗需要什么样的家俱,小宗说她也不知道,让我看着办。我说打一个大衣柜一个酒柜,再打一个办公桌两把椅子。小宗说这不有办公桌吗?我说你就用这么旧的办公桌结婚呀?她说我觉得油一油还能用。我说算了吧,一辈子就结这一次婚,怎么也不能太凑合了。小宗说我怕给您添太多的麻烦。我说有什么麻烦的,你这一辈子还总结婚?小宗却红着脸说杨站长您开什么玩笑?您愿意看我一辈子总结婚吗?

从这天开始,一有时间我就去为小宗打家具,小宗总是站在一边看,有时还张罗着帮我拉锯。我让她试了一回,拉了几下就弄了一脑门子汗,我就让她到一边歇着。她说我为你唱支歌吧。我说好啊,她便开始唱歌。她唱了一首《九九艳阳天》,又唱了一首《红梅赞》。她的声音甜美、圆润、高亢,毫不夸张地说,她的音乐水准已达到了专业水平。听完她唱的两首歌,我没有说话,只是停下手里的活儿,静静地望着她。她说咋了?我唱得不好听?我说不是不好听,是太好听了,咱县评剧团的那些独唱演员都达不到你的水准,你为什么不去评剧团呢?她说杨站长你开什么玩笑?我要是上台演唱还不把观众都给吓跑喽。我说小宗你为什么这么不自信,你唱得真是太好了。她瞪大眼睛说你真认为我唱得好?那以后你干活时我天天为你唱。

在小宗甜美的歌声中,活儿进行得很快,我已将全部家俱的料下完了。有时刘小光会过来,总是客客气气地喊我杨大哥,但我总觉他的客气中带着一种虚伪,还有就是对我和小宗有些不放心。有一天他当着我的面将小宗喊到屋里,还将窗帘拉上了。小宗说大白天你拉什么窗帘呀?杨站长还在院子里帮咱做家俱呢。刘小光说你不知我多想你啊。小宗说去,没事儿去帮杨站长干活。说完这句话屋里就没了声音。小宗从屋里出来时脸红红的,还恼怒地一眼又一眼地直瞪刘小光,刘小光却低三下四地对小宗小声说着什么,似乎在请求小宗原谅。小宗将头扭到一边,直接走向我说杨站长您该歇会儿了。刘小光也满脸堆笑地说,我们以后可怎么报答您哪。说着,为我端来了一杯茶。

又干了一段时间,总算将全部家俱打完了。完工这天,刘小光买来了酒和肉,说要答谢我。小宗也说一定好好请请我。吃饭时小宗坐在我身旁,刘小光将她拉起说,还是我挨着杨大哥吧。你又不喝酒。小宗说谁说我不喝酒,今天咱都得喝点。刘小光说好啊,为我倒了一杯啤酒。我说啤酒我也喝不了。刘小光就大大咧咧地说啤酒还叫酒?我一气儿能喝十瓶八瓶的。小宗说都像你,整个一酒囊饭袋,人家杨站长烟酒都不沾。小宗一边说着又劝我说杨站长您今天就破例一回吧,就算是为我喝的。我端起杯,心里却空空的,好像一只随意飘荡的气球,找不到合适的栖息位置了。小宗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一边为我夹菜,一边用眼睛望我,目光柔柔的,还带一点悲悯的湿润。就是因为小宗这悲悯的目光,我一口就将杯子里的酒喝干了,我想,为小宗这悲悯的目光,我为她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天,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酒,喝完一杯又喝了一杯,我就感觉不行了,胃里好像有很多小火苗一个劲地往脑子里蹿。刘小光又给我倒了一杯,小宗却说什么也不让我喝了,并对刘小光说,如果你再为杨站长倒酒,所有的酒都由我来喝。刘小光怪怪地望了小宗一眼说,够瓷实的,你什么时候为我这么仗义一回。小宗瞪了刘小光一眼。刘小光急忙对我赔笑说杨大哥,以后您就是我的亲哥,您啥时有时间就到我家里来,这家不是也有您的一份吗。

几天后,小宗到外贸公司来看我,还为我拎来了一包茶叶,我说小宗你这是干什么?是来感谢我?小宗不说话,只是低着头沉默。我说你这是演的哪一出啊?她轻声叹了一口气,说您看我和刘小光在一起合适吗?我说有什么不合适的,小伙子那么帅,后边不知有多少女孩儿惦着他哪。小宗说谁爱惦着谁惦着,反正我看他不行,除去吸烟喝酒,就会打人骂人。这时我发现小宗左边脸是青的,一定是被人给打的,但我没好意思问怎么回事。又坐了一会儿,小宗说有事儿要去办,我送她走时她忽然把脸扭到一边,我看到有泪水落到地上。我说怎么啦?小宗说不怎么,是沙子迷眼了。

马上就要过春节了,单位从温州拉来一批带鱼,每个职工都分了一些,最后还剩下不少,经理老蓝决定按进价卖给几位经理,每斤一毛八,我一下子买了五十斤。老蓝说老杨你卖这么多做啥?今年天气暖,不得搁臭了。我说我家亲属多,大家一分也就剩不了多少了。 我所以买这么多带鱼,是因为想到了小宗。小宗娘家兄弟姐妹多,这些带鱼送给她娘家不光吃不坏,还显得杯水车薪。我马上给小宗打电话,小宗听说我要送她带鱼,说杨站长您别啥事儿都想着我了,就我们那破家,您就是有一座金山也填不满。我说填不满也要填,这春节不是还得过吗?小宗带着哭音说谢谢您了杨站长,打家俱的情我还没补呢。我说小宗你说什么呢,我们不是朋友吗?小宗说既然您说到这里我也不讲什么了,一会儿我去取。

小宗来取带鱼时天黑了,她穿一件又肥又长的女式军大衣,显得很疲惫。我问她啥时结婚,她凄楚地笑了笑说,我都不想结了。我说结婚还有开玩笑的?她哭了,说我上次来您就看出来了,我的脸就是他打青的。我说还没结婚他就敢打你?小宗说他喝完酒就找事儿,这样的人我怎么能和他过下去。我又劝了一会儿,将一大半带鱼都给小宗捆到车后座上了。小宗说要不了这么多,我说你拿去吧,回家好好过年。小宗抹了一把眼泪,深情地望了我一眼,骑上自行车走了。

此后,我经常听到小宗和刘小光吵架的消息,每次听到,心都会痛一下,我以为像小宗这样的好姑娘,为什么会经受这样多磨难?

一天午前,我突然去了小宗的家,小宗和刘小光都在家,两个人正在包饺子,刘小光见了我先是一愣,然后热情地说杨大哥好久没来了,今天咱哥儿俩说啥也要喝两杯。小宗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一脸的疲惫。她说杨站长您怎么有时间来?我说正好路过,就进来啦。她笑了笑,笑容里盛满了难言的苦楚与无奈。她说既然来了就在这儿吃饺子吧。我没有推辞,坐下来和他们一起包饺子,饺子下锅时,小宗发现没有醋了,对刘小光说你去打点醋吧。刘小光不情愿地望了小宗和我一眼,目光中充满了不信任,但最后还是去打醋了。

刘小光出去后,小宗凄凉地望着我笑了笑,说杨站长今天您来有什么事儿吗?我故意显出很轻松的样子说,就是来想看看你。小宗忽然很是感动,说只有您理解我,我真没法和他走下去了,他除去有一副好皮囊,别的什么都没有,还整日打人骂人。我说他最近又打你了?小宗眼睛又红了。

刘小光打醋回来了,他将醋放在餐桌上,看了小宗和我一眼,目光里写满了疑惑。

饺子很快出锅了,三个人一起吃饺子。刘小光说杨大哥来了,不喝点酒吗?小宗说杨大哥不喝酒,你不是前几天已经向我保证永远不喝酒了吗?刘小光嘻嘻笑着说,这不是杨大哥来了吗?小宗提高声音说,我已经对你讲过了,杨大哥是不喝酒的。小宗的声音又尖又脆。刘小光说不喝就不喝,你喊什么?小宗却放下碗筷,到一边抹眼泪去了。我急忙劝,劝了一会儿没劝好,想到下午还有事儿,就提前走了。

回到住处我忽然很伤感,我觉得小宗和刘小光不会走得太远,二人如果现在分手了,小宗以后还能够找到幸福,勉强结合了,小宗的痛苦生活也就没完没了了。但我又无法将我的想法讲给小宗,我也许是杞人忧天,俩人结婚后也许一切都会好的。

我去东北鞍山催一笔货款,回来时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回到单位,门房告诉我广播站的一位女同志来找了我几次,我想一定是小宗,就给小宗打电话。接电话的人说小宗休班,我就去了她家。小宗正在洗衣服,见我来了马上擦一把手说你去哪儿了?找了你几次也没找见你。我说我去了一趟东北,又问她找我有什么事儿。她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决定和刘小光结婚了。我有些吃惊,说你都想好了?她说有什么想的,我和他都领结婚证了,现在和他吹还得办离婚。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我虽然感觉他俩的结合是个错误,也深深地在为小宗婚后的生活担忧,但既然小宗决定了,我只好接受这个现实了。我将口袋里的钱都掏给小宗说,礼金钱我先交给你吧,你们婚礼那天我就不来了。小宗瞪大眼睛说为什么?我说这一段单位事儿挺多,过几日我可能还要出差。一边说着我站起来往外走,小宗一把拽住我说,你要是不来参加婚礼,就把你的礼金钱也一起带走,我还把你当作我唯一的知音呢。小宗已经带了哭音。我心软了,问她什么时候举办婚礼。她说二月六号。我说到时我来参加你们的婚礼。小宗立刻高兴起来。

小宗婚礼那天我没去,我一个人走向城外的茫茫旷野,我知道小宗和刘小光的结合是一个悲剧,我也为我没有坚决地阻止而感到耻辱。我感觉我很自私,因为我的自私,我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小宗和刘小光结婚以后,就没再和我联系,也许她还在怨我没去参加她们的婚礼。她要怨就怨吧,我的心其实比她更痛。一次失败的婚姻,就是一次失败的生活。就像我和我老婆的结合,她虽然任劳任怨,可她刁蛮、暴躁、邋遢,矬敦敦的像个冬瓜。每次回家,母亲都对我说她前几日又和她吵架了。不光和母亲吵,也和左右邻居吵,邻居们惹不起她,背后都喊她母老虎。我也曾找她谈过话儿,她没有文化,听不懂道理。说多了她就哭天扯地地大声号哭,还说她有什么错,为我们老杨家生儿育女的。我跟她说不清道理,只好由她去了。

再见到小宗是春天的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阳光铺张地在每一个角里落流淌。小宗比以前胖了,还烫了个鸡窝头,她是来找我修收音机的,她哀怨地看了我一眼说,本来不想理你了,可忍不住又来了,这人咋就这么贱。我急忙检讨说,没参加你们的婚礼是我不对。她却不听我的检讨,独自暗暗落泪,我只好满脸堆笑安慰她。说了半天她才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其实我也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就你这么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你都不去参加我的婚礼,别人会怎么看?我说我错了,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吧。她见我如此,就原谅了我,说过去了,以后可不许这样了。她又告诉我她怀孕了,脸上洋溢着温暖甜美的微笑。我心里感觉很悲哀,但我又不便表现出来,就违心地说祝贺你,明年我就可以当大伯了。她说什么当大伯?应该叫舅舅。她脸上的微笑仍然灿烂。

外贸公司在鞍山设了个办事处,公司派我到办事处去当经理,我本来想和小宗打个招呼,但一想很快就会回来,就直接去了鞍山。由于鞍山那边事多,我回来时已经是一年以后。我去看小宗,小宗的孩子早已出生了,是个儿子。小东西眼睛很大,皮肤很白,活脱脱的就是一个小刘小光。我说这孩子真像他爸。小宗立刻翻脸了,说你提他干啥?他早和我没关系了。小宗流着眼泪对我说起了一年多发生的事。原来小宗还没生下这孩子之前,刘小光就和另一个女人好上了。那个女人是县医院的内科医生,长得高挑漂亮,姐夫还是县委宣传部的部长。我说你生孩子时他也没来?小宗说生孩子时他倒来过两次,可那之后就一次不来了。我愤怒地说他怎么能这样?我这就去找他。小宗一把扯住我说,你找他有什么用?等孩子再大一些,我就和他把离婚手续办喽,我就不信,我一个人不能把孩子拉扯大。 她又问了我这一年多去了什么地方,说她找了我无数次都找不到我。她说走时咋不打声招呼?我还以为你在地球上消失了呢。我说要真消失就好了,这整日着急上火的,活得真挺压抑。她说看你这傻样儿,你在阳世的罪还没受完呢,阎王爷也不会收留你。听她这样说,我心里顿时有些温暖。

以后我便经常去看小宗,有时也为她带一些生活用品。小宗是个坚强的女人,每当我为她带东西,总是说她什么都不缺。她说只是有些活儿我一人干不了,多亏了有你帮忙,否则这日子可怎么往下过呀?我说有啥活儿你就指派,没别的,一身傻力气还是有的。她怔怔地望着我,说其实你挺好的,不光有力气,还有智慧。我说有啥智慧,傻啦吧唧的,在哪儿也混不出个人样。她说你还要混出啥样儿?都当副经理啦,像我,小老百姓一个,谁逮住谁欺负。我说你不用怕,以后谁欺负你,有我呢。她却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有你管什么用?你是我什么人?人家欺负我,你能去找人家理论吗?我羞愧地低下头。她似乎看出了我的无奈,说其实你是我最应该感谢的人,你对我做的每一件事儿都令我感动,因为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但你为我的奉献比刘小光还要多。有时我就想,我用什么来感谢你?我说其实我也没为你做什么,我只是认为你这个人不错。她说不错啥?总给你添麻烦,你以后还是多顾顾家吧。家要是散了,就啥都没有了。我说家当然不能散,但你的忙我也要帮。

我起身告辞,她有些留恋地说你再陪我说一会儿话不行吗?一会儿我去做饭,我们一起吃顿饭总行吧。我很想留下来,但心里五味杂陈。我说不啦,单位还有事。她抱着孩子送我,我看到她的目光里有深深的失落和伤感。

我很长时间没再到小宗那去。一天,小宗忽然来找我了,她打扮得格外漂亮,一件长身黑色风衣把她的脸衬得更加白皙,一头乌黑的长发烫成了波浪式。看到我她笑了,说怎么,不欢迎啊。我说欢迎,这不出来迎接你了吗。她说欢迎怎么还沉着脸。不等我让,她就走进了我的办公室,见我的办公室很凌乱,她说挺好的房子让你糟蹋的,都成猪圈了。我说你要嫌脏就帮我收拾。她说我还真得为你收拾收拾,与你这样脏的人交朋友都丢我的份儿。一边说着她就打扫起来,还别说,她还真是一个理家的好手,只一会儿,她就将我的办公室收拾得干干净净了。然后她洗了一把手,坐在床上和我聊天。聊了一会儿我问她找我有什么事儿,她说就是想来看看你,今天我姥姥来帮我带孩子了,所以才能出来。我说你能来看我真让我感动。她说你帮了我那么多忙,我来看看你还不应该呀?

这天中午我请小宗去小楼吃了肉包子,然后又为她姥姥带回去一些,她说她姥姥可是大户人家出身。我说出身什么家庭不是都得吃饭吗。她笑了,笑得格外灿烂。此后我从未见过有哪位女人拥有那么灿烂的笑容。

我和小宗再见面,是在1981年春天,那天我去县委办事儿,正碰到小宗从里边出来,我们都愣了一会儿,然后她笑了,说这些年你挺好的?我说挺好,又问她好不好。她说啥好不好的,还是那个德行。我说刘小光还对你那样吗?她说一直那样,我说和他离他不离。我说还是快刀斩乱麻好。她说办不办的没啥了,我带那么大一个孩子谁肯要我。我说你就这么对自己没自信?她说我有自信有什么用,都是一厢情愿。她说完望了我一眼,目光中写满了不解和幽怨。我忽然笑了,说你还是那样。她说我还能变成什么样,恐怕这辈子就这样了。我说你还值一天歇一天吗?她说一切还都是老样子。我说既然这样你给我卖泡沫吧。当时我正在捣腾泡沫。我说咱县城隔一天一集,你把休班的日子调到集日这天。她想了一会儿说我行吗?我说你怎么不行,你卖泡沫得把别的人家顶得一愣一愣的,过不了一个月,你就会成为泡沫西施。她白了我一眼说你什么时候也会耍贫嘴啦?我说你同意啦?她说我同意什么了?我说卖泡沫呀。她说可以试试。我说不用试,你一定成。

从此每个集上,她都去卖泡沫。她穿一身天蓝色工作服,绿球鞋,将头发扎成马尾刷,既神清气爽,又卓尔不群。她的出现让整个泡沫市场沸腾了,来买泡沫的臭男人都在打探她的出处,当他们知道她是县里的播音员时,都像绿豆苍蝇一样踪着她。而她,永远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男人们从她那儿买走泡沫,还死皮赖脸地非要请她吃饭,她就微笑着说谢谢,并说家里还有孩子需要照顾。男人们就会瞪大眼睛不相信地问,你都有孩子了?她就笑着说你以为呢?老娘我都三十多岁了。男人就会摇头说不像,真不像,你看着也就二十一二岁。

因为小宗去市场卖泡沫,库里积压的泡沫很快卖光了,资金也周转得快了,手头有了钱,可以大量进货了。开始进货时我还缩手缩脚,泡沫厂的人也不怎么拿我当回事儿。后来我进的货比以前多了好几倍,价格也比以前低了很多。泡沫厂把我当成了大客户,还主动无偿地为我提供运输工具,泡沫的成本降低了,利润也就高了。我当时答应小宗,卖一张泡沫给她两元钱,现在成本低了,我又为她一张涨了两元。她说什么也不干,说她的收入已经不少了,现在她每一天的收入,都几乎要赶上她一个月的工资了,她已经非常知足了。我说为你涨这两元钱也是你赚来的。她瞪大眼睛说为什么是我赚来的?我就喜欢看她瞪眼睛,她瞪眼睛时的神情让我心动。我说因为你卖的量大,所以厂家每张就为我们降了两元钱。她似乎不相信,说怎么会是这样呢?我说商家追求的是利益,即使为我们降了两元钱,他们赚的还是比以前多。她说要是这样,过两年我就可以拥有一所自己的房子了。她笑了,笑得真灿烂。我是个粗人,我无法用文字去形容她当时笑得有多么甜美。

然而这样的好时光没过多久就结束了。一天夜里,我存放泡沫的库房失了一把火,几千张泡沫变成了一堆灰。当时我傻了,大脑一片空白。等我恢复过来,我看到小宗站在我面前。她也像我一样绝望,脸上淌着泪,嘴里不停地说这是为什么?是啊。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一把火把我烧成了负债累累的穷光蛋?

我躺在床上两天两夜不吃不喝,后来还是小宗救了我,她说我真鄙视你,你还算个男人吗?我说什么都没有了,还背了一身债。我这个男人有什么用?她说我们可以从头再来,这样一个小坎就把你给绊倒了,还指望你有什么大出息?我坐起来,一口气吃掉了她带来的一盘饺子。吃完饺子我说听你的,咱从头再来。她笑了,将一张存单交给我说,这是我卖泡沫和多年积攒下来的五千块钱,你拿去用吧。我将她的手推开,说我咋能用你的钱?你辛辛苦苦攒下的这点钱,可是救命钱。小宗说罗唆啥?我这钱也不会让你白用,它可是收利息的。小宗定定地望着我,目光充满温柔和淡定。一个好女人信任和鼓励的目光,胜过最伟大的哲人的说教。我顿时成了打了鸡血的斗士,说小宗,我要不做出成绩来我就不是个男人。 就是用小宗那五千元钱,我又开了一家美容椅厂。美容椅在那些年销路挺好,很短时间就收回了本钱。当我想把钱还给小宗时,小宗说你先用着,你不是还需要资金周转吗?我说行啊小宗,还懂得经济学了。她笑着说不是近朱者赤吗,整日和你这资本家接触,不是也得学会点经济学嘛。我说这钱你要暂时没用就算你入股吧。她说啥入股不入股的,你能重新站起来就行。

80年代初,各地的美容院如雨后春笋,蹭蹭地一个劲地往外冒,美容椅成了抢手货,每日订单雪片一样往厂子里飘,工人三班倒都供不应求。这时就有人找我来谈合作。我是个没有远大志向的人,也不想再负债,也就没同意和人家合作。正因如此,留下了无法挽回的后果,那个人很快在我的小厂旁边建起一个富丽堂皇的美容椅厂,我的小厂子在他的大厂子的衬托下,就像一个矮小的侏儒。很快,等着要货的客人都到他那边去了,我的产品就都销不出去了。老婆和儿子还到厂子里来了,儿子说他去外地打沙发赔了钱,要在厂子里赚些钱堵亏空。我知道儿子是个游手好闲的败家子,开厂子时就没让他来,现在老婆和他找来了,我只好把他留在厂里。最初还行,他和工人们一起干活儿,过一段时间他不干了,整日长在厂办室里,有电话来了抢着接。一天他趁我出去办事儿,还收了东北还来的一笔货款。我回来得知这件事时,儿子早拿着钱回了老家。

我心里郁闷,去了小宗那里。小宗正抱着儿子流泪。我问小宗为啥流泪,小宗开始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我有些急了,她才说单位有一栋小平房要出售,她好不容易争到手了却没有钱付给单位,单位说要是拿不出钱就让给别人了。我问她需要多少钱?她说一万元。我说你为什么不找我呀?她说你那儿资金那么困难,我怎么好意思跟你张口?我说不就这点事儿吗?我马上去给你取。我虽然这样说,但我知道,账面上一分钱都没有了。去哪儿找这一万元钱我不知道,但一想到泪眼蒙的小宗,我只好硬着头皮去找我的战友老门。老门开一家彩印厂,机器一响,钞票万两。老门还不错,给我拿了一万元。

小宗终于有了自己的家,搬家这日小宗高兴得像一只小鸟,一个劲儿唱啊笑啊,还买了一挂小鞭,在门前噼里啪啦地放。她笑着说咱也崩崩穷气。看着她灿烂的笑容,我的心却酸酸的。因为小宗一直过着贫困的生活。

厂子日渐衰落,老婆儿子将收回的资金都转走了。一气之下我又回了外贸公司,这时经理已经不是老蓝了。新来的刘经理问我找谁?我说不找谁,我是来上班的。他说上班,上什么班?我就告诉他我是谁。他笑了,他说您就是杨经理呀。您不是已经辞职了吗?我说我辞什么职呀?我是办的停薪留职。他说有协议吗?我说协议倒是没有,是经理老蓝同意的。他说没有协议怎么叫停薪留职呀?我们已经把您的档案关系转到劳动局去了,您去劳动局报到吧。我和他吵了一会儿,也没有结果,只好去劳动局。劳动局的人说他们只负责管理档案,至于别的方面的事儿还得去找单位。我又回到外贸公司,刘经理说他接手时,我的档案就已经转到劳动局了,至于因为什么,您还得去找老蓝。我问他老蓝现在在哪儿?他说他也不清楚。没办法联系到老蓝,我只好又回了厂子,心里却像堵了一团棉花。干半辈子了,工作咋说没就没了呢。

我拿着几件换洗的衣服走出厂子,没有了厂子,也没了工作,我以后怎么活呀?不知不觉走到小宗家门口,门紧紧闭着。我不知徘徊了多久,看到小宗骑着车子回来了。她说咋跟逃荒似的?我苦笑着说这回还真是无家可归了。她瞪大眼睛说开什么玩笑?我说怎么是开玩笑啊,真是无家可归了。她看我认真的样子,就相信了,笑了笑让我进屋。

我将去外贸公司和劳动局的经过对小宗说了,小宗半晌无语。我知道小宗也没办法,站起来说我先走了,小宗拦下我说你去哪里?我说先去南方碰碰运气,那边有几位战友。小宗说你也不看看你多大岁数了,还四处漂泊?不行就先待在我这儿吧。我说那怎么行,光靠你这点工资怎么能养活这么多人?她叹了口气说不能吃好就吃坏,反正咋样都是活着。

我真的搬到小宗那儿住了,我住西屋,她们娘俩住东屋。小宗怕我烦闷,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只小狗让我养着,有时间我就出去遛狗。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感觉挺没劲。小宗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她娘家那边兄弟姐妹多,今天这个妹妹来了,明日那个弟弟来了,走时都不空着手。

我想我还得找些事情干,又去找老门。老门说熊掌和鱼翅不能兼得,小宗那娘们儿多稀罕人,多少男人都惦着的好事儿咋就让你这又脏又丑的破老头给摊上了?我说老门你不要拿我开心了,我和小宗可是清白的。老门说骗鬼去吧,这事儿说起来也怪,以前我还追过小宗,还答应给她买房子,她死活就是看不上我。要说我老门也是一表人才,怎么也比你这破老头强吧。看来小宗还真不是爱钱的娘们儿。老门最后还是帮了我,让我为他管理印刷车间。我说不行不行,我还是给你看门吧。老门说瞧你那怂样,老板都当过,一个车间你管不了?

我把到老门那上班的事对小宗说了,小宗高兴得满脸放光,还说要包芹菜馅饺子祝贺我找到了工作。我说也不过就是临时的,有啥可庆祝的。她说有事儿干就行,省得你一人在家里闷得慌。

日子像流水,一日小宗突然在午饭前回到家,说她天津的表哥来看她了。以前小宗提过他表哥,说她表哥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男人。十八岁以前的她最喜欢的男人就是表哥,可在她十八岁那年秋天,表哥却和一个面无表情的女人结婚了。那个女人长得很美,但表情冷漠。小宗以为表哥从此完了,他的爱情将要走到尽头了。小宗同时感觉自己的初恋也从此结束了,因为她把她的初恋给了表哥。

我说我回避一下吧,她说不必,中午我们一起去外边吃饭。我说我还是别去了,我去算怎么回事?她说老杨你这人怎么回事,一到关键时候就推三挡四的。我说我去了怕不方便。小宗却笑着说得了吧老杨,就你那点小心眼我还不明白。

小宗的表哥长得高大英俊,举手投足之间都隐含着很深的修养。表哥是天津一所大学的老师,是教现代文学的。小宗平日喜欢读书就是受表哥的影响,表哥问了小宗的工作,也问到了她的生活,小宗说整日混混沌沌的,也就是瞎混。小宗这样说时眼睛有些潮湿。表哥说这怎么成,你还要重新振作起来。我见他俩聊得挺好,偷偷地溜掉了。 这天晚上,我住到印刷厂的宿舍里了,我想给小宗和她表哥多留些空间。可还没等我休息,小宗就打来了电话,问我在哪,我说在印刷厂。她说你怎么不回家?我说你表哥不是来了吗?她说表哥来了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已经把他安排在宾馆了。我说你表哥来一趟不易,为啥不和他多待会儿。小宗说废什么话呀,快回来吧。

回到小宗家里时,小宗还没回来,姥姥和小宗的儿子小伟却回来了。小伟五岁,长得虎头虎脑,见了我喊了一声杨伯伯,就缠着我给他讲故事。一直讲到小伟哈欠连天,小宗才从外边回来,进了屋不讲话,眼睛红红的,显然哭过了。之后,抱起小伟回了自己的屋。

这天夜里我失眠了,小宗似乎睡得也不踏实,我隐隐地听到她在轻声叹息。

第二天早晨小宗早早就走了,晚上回来得很晚。以后连续几天都是这样。我有一种感觉,就是小宗一定会和她表哥走。我忽然非常绝望,我觉得我生活中真的不能没有小宗,但假如小宗和她表哥走了,我又无法阻拦。我就在这样一种纠结中煎熬着。

一个细雨霏霏的早晨,我看到小宗从屋子里走出来了。此时的小宗一脸淡定。我释然了,知道小宗不会跟表哥走了。小宗微着走向我,又微笑着走进我住的屋子,她躺在我的床上,说一切都结束了。我说我看出来了。她说你看出什么来了?我说我看出你这几天很矛盾。她诚恳地说是很矛盾,就像有两根绳,同时拴住我两只胳膊,拽那根绳的是我表哥,拽另一根绳的是你。表哥说要给我富足幸福的生活,还给我诗歌给我浪漫给我音乐,给我一切高等女人的生活。你却说给我宁静给我踏实,给我白头偕老的相扶相伴。一会儿我倾向表哥,一会儿我又倾向你,老实说最初我已经决定和表哥走了,因为他那个冷美人和他分手了,但最终我还是选择了你。其实我最向往的就是那种平静安详的生活,这种生活平常得就像一粒灰尘。我感动得泪流满面,颤抖着说小宗,我何才何德,值得你这样一个冰清玉洁的女人这样爱我?小宗一把搂住我说看你这点出息,挺起脊梁,做个让我看得起的男人。

以前小宗没死心塌地地对我时,我还有个躲闪,现在小宗把整个人都交给我了,我倒多了一份压力,每月发了工资便全数交给小宗。小宗说一个男人口袋里怎能不揣点钱呢?万一遇到大事小情,身上没钱怎么成。有时她还问我去没去看我娘,我说常去看。她又问我老婆那边咋样了,我说你提她干啥,厂子都交给他们了。她说他们毕竟是你的亲人。

世事难料,总以为在老门那儿能一直干下去,可随着电脑的普及,印刷业越来越不景气了,老门拼了血本,也只坚持了一段时间,最后不得不宣布倒闭。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家,小宗什么都没问我,只是笑眯眯地将饭菜端给我。她已经从我的脸上读出了我想对她讲的所有内容。

我又失业了。我四处奔走找工作,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找到。当我垂头丧气地对小宗说我没有找到工作时,小宗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也别再找工作了,以后就在我这儿养老吧。我说这怎么成,一家子都靠你这点工资,怎么活得了?她说挣多少就花多少,在农村不挣钱咱就不活了?

小宗虽然安慰我,但我不甘心,还是偷偷地去四处找事儿做,一些人笑着说您这岁数了还找工作?连年轻人找工作都不易。我四处碰壁,最后那天我灰着脸回家时,小宗却早已等在门前了。她眼里汪着泪说咱能不能不去栽这跟头,你都啥岁数了,有哪个单位想找老爷子?我说只要有你,我永远不老。她眼里汪着的泪一下子流出来了,说我们就相亲相爱地慢慢变老吧。

我娘在小宗的护理下活到九十七岁,最后无疾而终。娘死后我也老了,小宗也已经过了五十。小宗的儿子早已娶妻生子了。没事儿时我和小宗到城外的田野散步,小宗还像以前那样漂亮,只是比以前更消瘦了。小宗的日子仍然没有任何起色,别人家都购置了新楼,开上了小卧车,小宗却还住着90年代初的老楼,要想烧煤气还得从一楼往四楼扛。小宗的儿子和儿媳都给人家打工,每日早出晚归的,这些活都要由小宗干。小宗心脏不好,扛一罐煤气要歇好几次,有时我望着小宗劳累的样子,心里就说死老杨啊死老杨,你个老不死的,上辈子积了什么德,让这么一个天仙似的小美人儿陪着你,你还什么都不能给她。有时候我说你怎么就甘心情愿地跟了我这么一个又脏又穷的破老头儿?她说开始我也不想跟你,可自从刘小光和外边的女人乱搞,我就觉得漂亮的男人没有一个靠得住,况且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只有你不嫌弃我,为我做这做那的。我说你要是和一个年貌相当的人结合,现在也早就过上有车有楼的好日子啦。她说谁都想过好日子,但我们这样宁宁静静的不是也很好吗?她这样说时表情里多了许多落寞。我知道她是为了安慰我,我的心就很痛。我都七十岁了,但我仍然渴望赚到一些钱,让小宗过一种衣食无忧的生活。我这样想时,大多数是我和小宗正宁静地行走在黄昏的暮色中,这时小宗会感慨地说多美的黄昏啊,我真想就这样永远地走下去。有时她还一边行走一边唱歌,唱《妈妈教我一首歌》和《我心中的玫瑰》,我有时听她唱着唱着会流泪,她有时也一边唱着一边流泪。我知道大段大段的生活都将浓缩成往事,岁月不会让时光倒流,我们既然无法阻拦时光的远逝,也就无法挽留生命的凋零。但我发现小宗总有些不甘。是的,她的生命中什么都不曾拥有,没有激动人心的爱情,也没有顺风顺水的美好生活。为了挽回些什么,我想再奋斗一番。

在一次黄昏漫步时,我对小宗说我想回家放羊。小宗讶然地睁大眼睛问我,为什么想去放羊?我说我想活得更长一些,这样也有助于我的健康。小宗同意了我回老家放羊,我就买了五只羊。每天我都骑着自行车回到老家,然后赶着五只羊到青龙湾边放。我想这五只羊在两年后会变成十只,四年以后会变成二十只,这样以此类推,到我八十岁时,就能送给小宗富裕的生活了。而我们就会相亲相爱地一直活下去,有爱的生活不管到了多大岁数都是美好的。我这样想着忽然泪流满面,我的泪水是为小宗而流的,我想我每天骑着自行车回到家里时,小宗都会深情怜爱地望着我,将热腾腾的饭菜端给我。有时她还会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吃饭,望着望着会流泪。我也知道小宗已经适应了平淡而贫穷的生活,但我不甘心,我要让小宗过上富足的生活。

这天黄昏时分,大片大片的积雨云从西北方飘过来,我赶着五只山羊马上回到了我和山羊栖息的地方,也就是我老家的三间土房。我躺在土炕上,逝去的生活像流水一样淌过我心灵的堤岸。刘小光离开小宗后混得也格外糟糕,偶尔到小宗这里来,见到茶几上有什么东西,会顺手揣到兜里。他不漂亮了,刚五十出头腰就佝偻了,头发也几乎掉光了。岁月把很多美好的东西都带走了。我想我生命中的一切都将变成往事,无法让我释怀和放弃的只有小宗。她是我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

雨停了,我赶着羊又来到青龙湾,风吹过七月的原野,有晶莹的雨珠从翠绿的草尖上飘落。我望着无边无际的原野,内心忽然充满了感动,因为我想到了小宗。她此时也许正站在窗前焦急地等着我呢。我想我真是个幸福的人,虽然我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牧羊老人,但我拥有一个愿意和我一起慢慢变老的可爱的小宗。她美丽如花,特立独行,我们虽然什么都不曾拥有,但我们有相知相伴的宁静生活。我想我该回去了,此时小宗肯定惦记着我呢。因为刚才下了一场雨,青龙湾两岸的青草会变得更加茂盛,一个牧羊人见到茂盛的青草,就像一个农人见到了茂盛的庄稼。我想我会为小宗放牧出一笔财富,因为有强大的爱支撑着我顽强地活下去。我想活着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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