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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沉默的水库

小编:

夜凉如水,露珠儿沾在裤角,一会儿就湿了;月圆了半圈,明明暗暗,倒映在水面上,朦胧了一片。

我们坐在岸边的草丛里,屏住呼吸,想努力看清浮在水面的浮子,终究是什么都看不清。富有经验的虎芒已经在“出战”前提醒我们,夜里钓鱼不用看浮子,只要手里的鱼竿往下沉两三下,往上一拉,十有八九,鱼已上钩……

不时有罗非鱼冒出水面吐泡泡,身旁也不时有人往上提竿,命中率比白天钓鱼还要高,使初次“出师”的我们兴奋不已。

趁着换鱼饵的间隙,我抬了一下头,望一望月亮。月光被十米开外的桉树林给挡住了。不知怎么回事,我换鱼饵的手停了下来,呼吸也停滞了。透过影影绰绰的光线,我看到来时的路上有人影牵着几头恶狠狠的狼狗急匆匆赶来。“不好了,”我吼了一声,“快跑――”于是拔腿就跑,将狼狗的吼叫声扔在身后……

虎芒跟其他兄弟也开始抱头逃窜,他还不忘提了身边钓上来的鱼,使我们的战利品不至于成为今晚行动的“殉葬品”。

甩掉水库守夜人狗叔的“追杀”后,我们从不同的方向到苦牛山顶“会师”。虎芒开始集合队伍,清点人数,数来数去,就是少了一人。虎芒正纳闷时,我突然想起,铁牛在我拔腿起跑时,岿然不动……

“汉奸!”虎芒将拳头攥紧,关节发出的愤怒声,在沉寂的夜里,格外响亮。

01

古镇村的水库修了三十多年,像个盆地,积蓄了大量的水。桉树一棵又一棵地围着水库生长,挺立在岸边,枝枝叶叶绿得无边无际。树下长着茂盛的野草,细细嫩嫩,孩童最喜欢牵着牛到水库边。牛埋头吃它的草,像割草机一样,齐齐整整,只留下草根儿,过不了三五天,草儿又长得青青绿绿。

从来没有听人说过,这个水库会干。即使最干旱的时候,上游断流了,它依然从地下源源不断地涌出水来,涓涓细流,沿着水坝沟往下游流去,浇灌着库坝下面的上千亩良田。

一到夏天,整个水库都是人,个个像鱼儿一样,游来游去。不听话的家伙,还往水库中央游去,吓得站在岸边的父母又是骂又是哄:“你给我赶快游回来,小心‘水鬼’抓你去。”

水库里有“水鬼”,村里人都是这么说的,而且还绘声绘色地说出了“水鬼”的模样,吓得我们这些“胆小鬼”缩头缩脚。虎芒不怕“水鬼”,他也知道,“水鬼”每三两年就会带走一两个人。但是,他还是不相信这些“鬼话”。

虎芒、水皮与我结成同盟,一起牵着牛到水库边放。十点刚刚一过,太阳就把泥路晒得像冒烟似的,赤着脚板走路像踩在火堆上一样,脚底被烫得钻心疼。而且,太阳还吐着毒舌,热得人的后背长了不少痱子,成天痒得难受。

“水、水、水……”水皮提醒虎芒,只见虎芒三下五除二就将衣服脱掉,三两下蹬掉鞋子,猛吸一口气,箭一般地跳进水库中,一下子就不见了影儿。稍候片刻,虎芒将头从水里冒出来,使劲甩甩头,水珠哗啦啦地溅落到水面来,形成一朵朵水花,空气里一下子仿佛凉快了很多。

“下来、下来……”虎芒踩着碎步,在水里行走,不停地喊水皮和我。水皮犹豫了一下,然后才慢慢将衣服脱掉,“咚――”的一声,也跳进水里。他俩在水中打闹,忽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当我看到水花四溅的时候,看不到水皮在哪里,只看到虎芒两腿一开一合,像只慌乱逃跑的青蛙,向着水库深处游去……

02

整个村子的人倾巢而出,那些算得上游泳能手的,都只穿着短裤衩,站在水库边上了,一个接一个“咚、咚、咚”地往水里跳。每个人都潜进水底摸索一段时间,顶不住了,再露出水面喘几口气,然后又潜入水底……

我吓得手脚都哆嗦起来,手用力扶着一棵桉树,才不至于倒下来。虎芒整个人软在岸边,脸色发白,嘴唇发紫,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岸边的人都说,这个夏天来得太早了,“水鬼”被晒得发怒,拉了一个人做伴去。同时,不断有人喊着:“水皮!水皮……”呼喊的回声,在岸对面此起彼伏地回荡着,像该死的痱子一样,咬住了这个夏天,咬住了我的十二岁。

村长赶过来的时候,两眼冒着火花,见到虎芒,就直奔过去,将他拎在半空,另一只手高高扬起,然而最终没有落下来。村长喘着粗气,泪水已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看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沿着他的脸颊流下来,无声地滴落,洇湿了我的整个童年。

水皮他妈被人扶着,一动不动,人像傻了一样,目光呆滞,嘴半翕着,然后无声地倒了下去,一点声音都没有,轻得像一张纸。

水皮的尸体是第二天一早才浮上来的,村长将他抱走了。我第一次看到村长像一个女人那样哭得昏天暗地,他向虎芒扬起的手,最终还是落了下来。于是,村长与虎芒他爸贵叔从此结下的怨,此生不解。

水皮出事后,这个夏天好像热得更加离谱,桉树叶垂头丧气,长势缓慢,树下的野草也只有到了夜里,才露出嫩绿的细叶。泥路上扬起的沙尘,像着了火一样,直往脸上扑,烫得人难受。

“水鬼”抓了水皮当“替死鬼”之后,大家反而放心了。整个夏天,水库里依然人满为患,每个黄昏,那些早早收工的人都排着队往水库里跳,洗个痛快澡再回家吃饭。

可是,这一天的黄昏,村长来了,带着一群人,围着水库转了一圈,回到了大家集中游泳的岸边。

“你看,这个水库适合你们吗?”村长哈着腰,笑容可掬。

“还行,基本满意。”那群人中,有一个人系着领带,有模有样,指指水库中央,又眺望远方,似乎憧憬着什么。

水库被租出去的第二天,村子里就炸开了锅。贵叔跑到村长家理论――

“水库让人家养鸭,孩子们夏天哪儿玩水去?”

“到你家的水缸里玩。”

“这鸭,还有罗非鱼,会吃库坝的土;坝溃了,上千亩的良田谁来保?”

“等溃了再说。”

“你……”

03

进入夏天的尾声,成群成群的鸭子白茫茫一片,像六月飘雪,铺在水面上,不停地漂移着,从岸那边移过去,又向岸这边移过来。鸭子时而追逐,时而翘起屁股,将头探进水中,快活得不得了。 水库里的鱼儿也多了起来,那5万尾的罗非鱼苗,几乎将整个水库都占满了。它们避开鸭群,往大坝边游,张着嘴,一口一口地咬着坝边的泥土……

水皮走后,放牛的任务交到了铁牛的手上,他跟着我与虎芒组成新的联盟,水库边依然是我们常常光顾的重要根据地。只是,虎芒的话从此就少了许多,有时常常对着水面长时间的发呆。

“你说,好好的水库,咋就给人养鸭了?”虎芒疑惑道。

“而且,这鸭拉了很多很多的屎,臭死人了。你看……”我与铁牛还没接上话茬,虎芒将手往后一撑,想挪个位置,结果一手按在一堆鸭屎上。他赶快甩了甩手,眉一皱,一副厌恶的样子。

正在说话间,一群鸭子在水里玩腻了,接二连三地爬上岸,往我与虎芒这边走来。它们摇着肥硕的屁股,“嘎嘎”地叫着,并不时低下头啄着嫩草。可它们就像一个个挑食的孩子,走几步才吃上一口,许多嫩草就这样无情地被踩在它们的鸭掌下。

“狗样的!”虎芒突然从草地上跳起来,脸上青筋横暴,怒吼了一声,吓得鸭子“嘎嘎”地你踩我我踩你抱头逃窜。

鸭子越长越大,全身披着白绒绒的毛,煞是好看。它们时常摇摆着肥硕的屁股,要么爬上岸,跑到水库边的农田里糟蹋庄稼,要么将整个库坝都占据了,晒太阳的晒太阳,啃泥土的啃泥土。原来长在库坝边的野草也被啃光了,露出光秃秃的土壤……

这一天的黄昏,暮色将整个村子包裹起来的时候,贵叔与村长的矛盾再次暴发了。

“你自己去看看,我昨天刚刚插的秧,全被那群死鸭子踩在水里了!”贵叔怒睁着双眼,口气里燃烧着火气。站在他身旁的虎芒不知所措,紧张地盯着父亲。

“你的意思是……”村长悠然自得地躺在“神仙椅”上吸着烟,拿眼睛瞥了贵叔与虎芒一下,才慢悠悠地“吐”出几个字。

“你给我补插上秧!”贵叔的声音又提了八度,虎芒轻轻地拽了拽父亲的衣角,并使劲地向村长旁的铁牛使眼色。铁牛装作没看见,将头扭到另一边去,气得虎芒差点跺起脚。

“还想我赔你秧,我还没想叫你虎芒赔我儿子呢。”村长“噌”地起身,从贵叔身边大摇大摆地走出门去,身后扔过来一句话,“铁牛,以后不准跟虎芒玩。”

04

很长一段时间,铁牛跟虎芒都没有说话,铁牛有什么事需要转告虎芒,一定通过我传话;虎芒有绕不开铁牛的事,也缠着我,将话捎过去。我不得不当一个传话筒,在我十二岁那年,我仿佛长大了很多。

虎芒跟铁牛重新说上话,是在学校组织的义务劳动节。虽然铁牛低我们一级,可老师说了,四五年级的男生都必须出工,谁都不准请假。

天知道,两个年级的男生加起来,才九个人,而且四个男生还是外村的。我们这个村小,实在是太小了,以至于虎芒与铁牛即使刻意绕开对方,却终究还是绕不开。

到水库边铲鸭屎。

从镇上调过来的女老师也说了,虽然这是天底下最脏最累的活儿,但也是考验男子汉坚强意志的关键时刻。她用手帕捂着嘴,站在旁边挥舞着她的纤手,“唔唔唔……”地叫着。谁都听不清她到底讲些什么,但也没有人停下手中的铲,一堆又一堆的鸭屎像小山一样,凸在野草丛里,远远望过去,像一座座坟墓,黑压压的,够吓人的。

“都怪铁牛他爸,将水库租给人家养鸭。”虎芒边铲边嘟哝着,“水库不能游泳了,还要我们帮这些‘鬼人’铲鸭屎。”

“听说这鸭屎还能卖钱呢,专门运到农场去种树,贵得很,肯定是铁牛他爸想出来的鬼点子。”虎芒只顾着说话,边铲边往后退,我准备用手肘戳一下他,提醒他后面就是铁牛了。结果,还没等我提醒,他的屁股就撞上了铁牛。

这时候轮到我紧张了,我看看虎芒,又看看铁牛,似乎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来。但是,我已在潜意识中拉开了架式,随时做好劝架的准备。

“这活儿,确实是累。”铁牛倒是摆出一副和气的声调。

“不累,你爸可没说累。”虎芒阴阳怪气地说,将铲用力地插在半堆鸭屎上,搓搓手,停下了活儿。见此机会,我忙着说些闲话,试图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生怕他俩真的“干”起来,我还真不知道拉谁好呢。

我的努力居然没有白费,他俩忘了较劲,开始说话了。

“……其实,我不是不想跟你说话。”铁牛说,“只是,我爸还恨你,总说是你害了我哥哥。”

“这……”

“我知道,这不怪你,都怪‘水鬼’。”

“所以,你爸叫人过来养鸭养鱼,不让我们游泳不说,还臭死我们,更可恶的是叫我们帮他们铲鸭屎卖钱?”

“这……”轮到铁牛哑口无言了。

“也不怪你,我们还是可以一起玩的。”虎芒突然大度起来,朝手心啐了几口唾液,俯下身又铲起来。我与铁牛互相看了一下,使个眼色,欣慰地笑了……

05

那一晚“偷鱼”当了“汉奸”后,铁牛与虎芒的关系再次紧张起来,虎芒向我扔下话,说要坚决将铁牛划入“汉奸”行列,永不跟他玩。倒是铁牛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一直想找机会向虎芒解释。可是,虎芒总摆出一副“解释就是掩饰”的不屑,将铁牛永远挡在了十二岁的友谊圈外。

我又开始成为“中间人”,只是不再“斡旋”。我也慢慢觉得,铁牛跟他爸一样恨虎芒。可是,铁牛却说了,那晚当“汉奸”,完全是他爸的意思,他很想当面向虎芒道个歉,就当是替他爸道歉。

可是,虎芒摆摆手,跟我说:“算了,算了,不听了。”

我的十二岁的这个秋天,比往年的秋天都怪异得多。先是村小里的那个女老师无声无息地走了。接着,水库守夜的狗叔多次向村长反映,他们的鸭子常常无缘无故地丢失,而且一丢就是几十只。后来,村里的疯婶在库坝边挑水浇岸边的菜地时,脚下的泥土松垮,一头扎进水库里,一命呜呼。接着,铁牛同班的另一个同学牵着老牛到水库边喝水,牛脚一滑,连那位同学也带进水库里。牛最后游上岸了,可那位同学却永远回不来了。 村里的老人说了,这是“水鬼”在闹事,以往顶多“带”一个人,今年居然一口气“带”了三个人。“不得了,不得了。”老人们纷纷摇头叹气。

“水库的水臭了,‘水鬼’受不了了,所以……”贵叔将气从鼻子喷出。

“就是,就是!”老人也觉得贵叔说得在理。

怪异的秋天又一次“怪异”起来。这天的下午秋阳高悬,我与虎芒将牛扔在岸边,跑到库坝上玩。远远地,我们都看到铁牛在库坝的另一边,一个人孤单地站在坝边发呆,他的牛低头啃着草。

虎芒并不打算与铁牛打招呼,我也不敢贸然行事。可刚玩了一会儿,天空突然被黑云遮蔽了,一团又一团汹涌的黑云压下来,仿佛伸手都可以抓到它。闪电不时穿越黑云,仿佛就在岸的另一边叫嚣。

一场暴雨正在酝酿中,我们刚抬脚,雨滴就像帘子一样落下来,遮住了视线。目光所及,黑茫茫一片,大地黑得像个无底洞。雨珠砸在身上,砸在库坝上,不断地冲刷着地面。

水库的水顿时急剧暴涨,被鸭子踩得奄奄一息的野草被雨水一冲,一棵一棵的,像翻跟斗一样往水库里漂去,然后在水中央打一个漩涡,转个身,又被卷入另一个漩涡里。

虎芒跟我拼命奔跑,可哪里跑得了,而是一步一陷地踉跄着,脚下一滑,两个人同时摔得人仰马翻。爬起来的时候,虎芒仿佛听到了什么,朝着库坝的另一边跑去,扔下一句话:“水、水、水……铁牛在喊!”

铁牛眼看着库坝的泥土一步一步地往水库中央陷,水一下子就漫了上来,他惊恐万分,扯开嗓子喊:“虎芒,水、水、水……”

我也顾不上什么,扯开双腿,跟着虎芒跑。当我停下来的时候,库坝的一边已经缺了一个口,浑浊的河水卷着杂草枯枝,往下游奔腾而去。我还看到铁牛慌乱的小手时而举出水面,时而沉没下去。这时的虎芒,像一尾跃起的鲤鱼,在半空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然后扎进水里,追着铁牛去了……

尾 声

在下游的山沟里,我们终于找到了虎芒。铁牛跪在他的身边,用颤抖的手,洗去他身上的泥,嘴里喃喃道:“我一直想跟你解释,我一直想跟你解释。”他的眼泪簌簌地落下来,砸碎了我十二岁的天空。

水仿佛瞬间凝固了,汹涌到这里之后,打个漩儿,就渐渐地平缓了下来。贵叔抱着虎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不让别人抱他的虎芒,我们就默默地跟在后面。空气里弥漫着恶臭的鸭屎味,仿佛要窒息了一样。

走着走着,贵叔脚一软,重重地跪在地上,将虎芒放在跟前,手捂住脸,声音从指缝里挤出来:“虎芒啊,我就一个儿子,我就一个儿子……”

他一边悲怆地哭着,一边重复着那句话:“我就一个儿子,我就一个儿子……”

“爸爸!”

贵叔猛一回头,抬起泪眼一看,铁牛跪在他的面前,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爸爸!”我也跪了下来。

贵叔呆住了,他拼命地喘着粗气,用手捶打着地上湿漉漉的泥:

“爸爸不怪你,爸爸不怪你!”

大家的哭声,此起彼伏,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着,响彻在我十二岁的那个怪异的秋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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