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欧洲文明气数已尽?

乔治・斯坦纳（George Steiner）是一位有鬼才之称的技能全面的批评家，如今像斯坦纳这样的能够从整体上把握人文学和欧洲文化传统的大家不说硕果仅存，至少已经是屈指可数了。斯坦纳的博学和睿智总是让人赞叹。难怪有人把他跟以赛亚・伯林的那位挚友、美国大评论家爱德蒙・威尔逊相提并论――其实在某些方面斯坦纳是后来居上。

有位西方的书评者说过，斯坦纳的书一出版，就是一个事件（event），可见他在当今欧美读书人心中的分量。已是耄耋之龄的斯坦纳最近出了本新书，书名叫《欧洲概念：一篇论文》（The Idea of Europe：An Essay），是他2003年在荷兰的尼克萨斯学院（The Nexus Institute）做的演讲记录。薄薄的一本小册子，别人做的序就有20多页，而斯坦纳本人写的也就30多页。不过，这是凝聚了他一生思考精华的小册子，里面关于欧洲文明的一些判断和预言，对我们这些关心欧洲文化的人来说，无法与之失之交臂，因为这位作者正是当今世界上最有资格说“我在哪里欧洲文化就在哪里”的人。

斯坦纳从小在英、德、法三门语言的环境中长大，不到10岁就听他父亲用古希腊语朗读《荷马史诗》，对欧洲文化思想传统熟稔的程度当今罕见。除了大量脍炙人口的评论文章外，他写的关于海德格尔的专著也深获行家好评，堪称集广博与精深于一身。那么在斯坦纳这位欧洲文化的代言人看来，究竟何为欧洲文化呢？他说欧洲文化有五大特征：第一个特征就是欧洲到处都有咖啡馆，很多欧洲的文化就是诞生于咖啡馆里的。而美国多的是酒吧，好像主要是为了男女社交服务的。第二个特征是欧洲是人可以旅游的地方，不像美国很多地方没有交通工具就寸步难行，这对欧洲的精神史也有重要影响。斯坦纳举了黑格尔和谢林的同学、大诗人荷尔德林的例子，此公曾经在威斯伐利亚和波尔多之间走了个来回！

第三个特征是欧洲的很多广场道路都用哲学家、诗人和艺术家的名字来命名，这又跟美国不一样：在命名上欧洲有文化气息得多。可是那些广场道路等也和历史记忆中的那些悲惨和苦痛的过去连接在一起。斯坦纳分析，之所以是这样，是因为欧洲遗产的双重性造成的。所谓的双重性就是雅典和耶路撒冷的双重遗产，这就是欧洲的第四个特征。这两份遗产之间既有冲突又有融合，在神学、哲学和政治争论等方面一直影响着欧洲，从教父时代一直到列奥・施特劳斯为止。这两份遗产之间的冲突，换而言之，就是理性和启示之间的冲突。斯坦纳在芝加哥大学求学期间上过施特劳斯的课，对施特劳斯的古典哲学功夫深为叹服，所以在这里引用老师的观点：这两个遗产之间的冲突是永远无解的，纵使有伊拉斯谟和黑格尔那样的天才做调解人，也无效果。不过也正是这双重的遗产，带给欧洲独有的卓越成就。按照斯坦纳的归类，音乐、数学和理论性的思考是欧洲文明的三种超越性的活动。这三种活动具有极其反直观，并且非功利的特点。

可是为什么就是欧洲独有的呢？是否这位欧洲文化的代言人太欧洲中心主义了呢？照斯坦纳的说法，欧洲之外的其他地方也有音乐，但是那种多重的音乐构造和演奏的形式，包含“意义的奇迹”的音乐却是欧洲独有，那是巴赫、莫扎特、贝多芬和舒伯特的音乐。至于数学，虽然印度等也有特殊贡献，但是欧洲的数学的猜测和证明远远超越了物质的表象和普通的理解，所以从本质上来说是欧洲的产物。如此说来，倒是难以反驳。这位对自然科学也有浓厚兴趣、采访过奥本海默的大文人说，欧洲的这种探索是非物质性的，具有形而上学性探索的魅力，欧洲存在着超越地域的哲学和体系。当然在这种知性的发展过程中古希腊文明发挥了巨大作用。就像怀特海说的那样，整个西方哲学都是柏拉图哲学的注释。至今很多物理学和生物学等术语都源自古希腊语也是一个明证。而与古希腊文明一起塑造了欧洲文明的另外一个源泉，也就是斯坦纳的祖先所创造的文明――希伯来文明。斯坦纳说这个文明对欧洲心灵塑造的作用巨大，几乎所有的欧洲文明的领域都留下了它的印迹。而第五个特征就是末世论，他说那种历史有终结的阴影，即便在欧洲文明最鼎盛的时期就已经有了。

可是创造了伟大文明的欧洲，“二战”后也面临美国文化的全面冲击。斯坦纳说，为了拯救欧洲文明，欧洲要为了“她的语言、地方传统和社会自治而战斗”，因为“上帝存在于细节里”。他说欧洲本来就是因为有很多微小的特殊性而创造了多姿多彩的文化，这个判断跟法国著名思想家托多罗夫在《启蒙的精神》一书中的观点完全一致。

如今的欧洲的确早已没有昔日的力量，两次欧洲的内战让她在世界舞台上的力量削减太多。斯坦纳承认，欧洲要在经济、军事等方面领先已经不再可能，尤其在中国和亚洲崛起后更加不现实。大家也许还记得以前美国一位国防部长曾经嘲笑过老欧洲的暮气沉沉。那么欧洲，尤其是近代以来奠定了世界发展各方面基础的欧洲是否已经不再值得我们学习了呢？欧洲还能贡献什么？斯坦纳向来对基督教不假辞色，因为在他看来基督教参与了对犹太人的迫害，至今未完全忏悔。可是在欧洲基督教的力量衰落了，很多教堂空荡荡的。这在斯坦纳看来反而让欧洲为世界提供了一个更加宽容的价值观，就是蒙田、伊拉斯谟、伏尔泰和康德代表的那个欧洲，或许可以重新给世界以方向。

另外一个欧洲可以继续为世界做贡献的就是体现人类尊严的“实现智慧，追求非功利的知识和美的创造”的那些领域。为了实现这些目标，斯坦纳说欧洲也许要进行一场反工业革命，一如它曾经发起的工业革命。因为大众化市场和商业化的明星的报酬的“专制”而非政治审查窒息了人类的团结和创造性的发挥。

由上述介绍可以知道，在这本薄薄的小书里，斯坦纳既有对欧洲文明史的整体性概括，又有对其问题的审视，更有对其未来的前瞻。作为欧洲文化最权威的代言人，他对欧洲文明在未来世界中的期许，应该说还是很有道理的。在原教旨主义兴起的年代里，欧洲的宽容的理念的确是一帖清凉剂。而欧洲对全世界最大的贡献，就是斯坦纳说的体现人类尊严的那些领域。

另外，此书对所有思考人文学和文化意义的人来说也是颇有价值的。斯坦纳曾说过他一生要解决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为何他从小浸润于其中的从西方古典开始的人文传统并没有能够阻止纳粹集中营那样的事件发生。还有像海德格尔和萨特那样的超一流的头脑为何会为暴政辩护，这些叫人跌破眼镜的事情都是他关心的问题。人文学在他看来就是邀请“他者进入意义的世界”（invite others to meaning），所以对我们关心人文学前途的人来说，斯坦纳的这本小册子也是不可错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