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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着镣铐写日记

小编:

日记是反映时代和人生的一种特有形式。对一个时代,一种文化来说,如果缺少了日记这一特有的文献式样,就难感性触摸到时代历史的鲜活脉动,难以透彻窥见并透视出该时代人的微观心灵世界。

以往,我总以为,没有日记,怕记日记,是我们一代人的憾事,一整代人的悲哀。最近,在《中华读书报》上读到《钱钟书为何要拆“金玉良缘”?》一文,才悟到远远不是如此。

实际上,数十年来被扼制、被湮灭的远不只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日记。我辈一代,多有同感,多年来形成了一种写日记的恐惧症,生怕自己“整自己的材料”,亲笔留下日后挨整的记录,因此,许多人都中断了曾经持续多年的日记;但是,讵不知在我辈之前,上代人也有不敢保存和收藏前辈人日记的问题!

记得上世纪五十年代前半期在中学读书之时,老师和学校还是提倡写日记的。写日记的好处人人知之,既可养成严谨的生活学习习惯,“吾日三省吾身”,日日上进,又能经常磨砺思维,提高表达能力,练习文笔。当时,班上不少同学都有记日记的爱好和习惯。笔者当时也是其中之一。那时,无论功课如何沉重,事情如何繁多,就寝前记上一笔当天的日记,是必做的功课,否则,生活就像欠缺了些什么。实在贻误了当天的日记,第二天是定然要补上去的,不然就仿佛欠了一笔生命的账。生活中的点滴体验,读书时的丝丝心得,思想感情世界的微微萌动,都是日记的题材和内容。那时,在城镇中学读书,都是住校,大家白天上课,晚上在大教室自习,在大寝室通铺住宿,从早到晚,每人的一切活动,一举一动,全都在众目之下,被看在大家眼里。班上有哪几个同学记日记,老师同学都明明白白。最初,写日记也没有什么顾忌,因为是听从教导,得到鼓励的,自然也是光明正大的。但到后来,不知道是从何时起,班主任老师把思想工作“深入”到某些同学的日记中来了。不知道是班主任的点子,还是个别团干部的主动“请缨”,待教室里没人时,他们竟私下翻开人家的日记,探查起“活”思想来了。这样做的结果,可想而知,弄得班上疑神疑鬼,气氛紧张,师生之间、团群之间,关系恶化,甚至出现严重对立情绪。

人在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青春萌动期,情感、思想是十分敏感脆弱的。一般对自己深密的所思所想,是不愿外人触动、知晓的,甚至包括自己的父母。而只能一个人暗自在日记中吐露的话语,一旦被别人――老师同学,了解了去,那种惶恐甚至羞怒是难以形容的。以粗暴方式闯入这块禁地,对他们来说是难以容忍的。

这种偷窥日记的事情一发生,同学们都警觉了起来,一个个把日记抱得更紧了,生怕被人发现给偷看了去。渐渐地,写日记在同学中间甚至变成一种“秘密”,一种“地下工作”:谁也不敢在教室里,在人们眼皮底下打开日记,变成了躲在寝室偷偷写,或者干脆跑到野外去写。

事情还远不止此。1957年底至1958年春,在中学掀起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这是在中学生中间替代“反右”而进行的一场所谓“和风细雨”的“教育”。随着运动的开展,所谓“黄色日记”、“反动日记”事件,被一桩桩揭发了出来。在全校大会上,一当“黄色”、“反动”这两个从未听说过的可怕字眼,给叫得漫天响,被宣布出来,凡有日记者,个个心里打颤,人人心神不安。什么是“黄色日记”,什么是“反动日记”,大家似是而非,谁也分不清界限,生怕自己的日记也沾上了边儿,个个神经紧绷,被吓得魂飞魄散。

日记案件一被揭露,被看作是学校运动局面的一大突破。紧接着,运动深入到“交心”上来,号召“上缴日记”,全部彻底、毫无保留地“向党交心”。凡有日记者,像吾辈,都在高压气团之下,把日记缴了上去。当时弄得人心惶惶。有人怕被从日记中“挖”出问题来,甚至借故跑回家去,连夜用不同墨色,誊录出一个新本子来,以应对上缴。

当时,批判的锋芒横扫一切:有考“北大清华”打算的,是想“成名成家”,个人主义;爱读巴金《家》、《春》、《秋》的,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对党员班主任有意见的,是“反党行为”;几个同学要好,对团干部工作不满,一块有所议论的,是“落后小集团”,甚至“反动小集团”,不一而足。我们这些十六七岁的孩子,一切的所思所想,都几乎成了批判的对象;都必须自我揭发,自我批判。以笔者当时的情况,日记中虽无当时标准的那些“黄”和“反”,但所谓“个人主义”、“小资产阶级情调”之类,是免不了的;至于对班主任(党员)工作和团干部“窥日记”、“小报告”之类,在日记中时而发些牢骚或不满,也是有过的。所以,日记上缴之后,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生怕把日记弄到什么“黄”“反”之类的“纲线”上去。 当时以日记文字定罪,在各地学校是普遍发生的现象。就我们河南宜阳二中而言,上届有个王姓同学,就被定成了“反动学生”。那场“和风细雨”的“教育运动”,是我们经历的第一场运动,真是惊心动魄:班上有几个同学要好,平常来往多一些,课余曾上街吃过饭,假期也一块聚玩过,不知怎么到最后,被学校突然宣布为“反革命小集团”。据说最要害问题是“反对”党员班主任金某,还要派一个年龄最小的去美国留学,成员共5个人,其中3个毕业前被逮捕法办,关进县城监狱;其他两个按“反动边缘”学生处理。我们高二这个班,总共40多个人,仅牵入这个集团的就达5人,还不包括涉及其他问题政审不合格,不予毕业、不准升学的。

但过了二三年,经复查,都作了平反和甄别。被称所谓“黄色日记”的,其实不过是写了对某某女生的好感或暗恋;最“大逆不道”之处,也无非是写了青春初萌或者初恋时的一些情况;所谓“反动日记”,也只是表达了对党员班主任或团干部的某些不满;最最“尖端的”,也无非是涉到了1954年统购统销后农村的市场萧条和粮食紧张。以日记内容定性的那些所谓“反动学生”,以及我们班那个所谓的“反革命小集团”,在三年“大饥荒时期”都一一得到了平反。这些迟到的平反,虽然把他们从狱中“救”了出来,摘掉了他们头上的帽子,但“劳改释放”四个字,在不明就里的农村人眼里,仍然是沉甸甸的,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这些年轻轻的学子,因被牵入“日记案件”,或被定成“反革命小集团”,就被葬送了一生。

那年月,类乎这样的“日记案件”,其实是在全国范围发生的带有某种普遍性的现象。最近与来自东北的一位朋友闲聊,我提到了中学时代的这些情况。他惊异道:“哎呀,何其相似啊!我们那里发生的,与你们中学的情况一模一样!”接着,他讲述了他哥哥因日记中的一句话被打成“反动学生”的事;而他本人,就是因哥哥的教训而从来不敢写日记的。也同早年的这些经历有关,他虽在高校教书,在学术界厮混这些年,对同政治意识形态接近的一些问题,是从来不敢涉入,更不敢发表什么文章。

五十年代后半期以后,少有的几个坚持日记的我辈之中,几乎没有不给自己的日记当“检查官”的。说明这一点的证据,就是我辈日记之中,总有“跟”社论,喊口号的痕迹,或者就是对重大敏感问题避而不谈,干脆自我“封笔”或下“封口令”的。

这些见闻,每想起来就心生颤栗。我想翻检一下自己的日记,看看对那次回乡是怎样记述的。我翻箱倒柜,终于翻查到了1960年的日记。8月,我是记了日记的;回乡情况是:8月6日动身,在郑州访友一天,经过洛阳,艰难搭乘汽车,顺访了中学母校,经过四五天的旅程,10日晚上天黑,回到了家乡。第二天,即8月11日的日记,是这样写的:

阔别一年后又回到家乡,我带着无比惊喜的目光,仔细观察着家乡的每一细微变化。从看到家乡的第一眼,我就用贪婪的注视,眺望着那一片片绿油油繁茂的田野。

事实上,我的担忧和恐惧不是没有道理的,在那年月,稍有不慎,留下文字记录就会招来漫天横祸。近日同事聚会,在闲聊中提到的两件事就是一个佐证:一件是,复旦大学历史系59级一个裴姓同学,在日记中就因为记述了困难时期回乡所见的饥荒境况,被一个同班同学窥见了,并报告了上去,该同学因此被打成“反动学生”,发配某地近20年,直到胡耀邦当政时代才给予平反。另一件是,当年留苏预备部曾有一位老兄,也因在日记中表达了对某些现象的不满,后来受到教育而感悟,自动检查并交待了在日记中留下的记述,这样,这位老兄就从留苏名单中给一笔勾消了。

我们经历过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这一代人,就是这样生活过来的,连在自己个人完全私密的日记中也是像孙猴子一样,是戴着“紧箍咒”生存的:不仅别人给戴,本人也给自己再加戴了一重。

时代铸造了我们这一代人,我辈是难有真正意义上有价值的日记的。时至今日,从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受过高等教育的这几代人中,尚未发掘出有价值的、能一以贯之的,反映其相应时代的日记。今天尚未发见,看来日后也未必能有大的发现。因为时代就是如此,时局不允许用日记来记述并展现历史。我们只能寄望于后来者,盼望他们在改革开放后思想解放的大潮中,在宽松平和的时代气氛中,进一步打破思想禁锢,敞开心扉,拥抱时代,能给后世人们展现一部部心灵的历史,让后代获得丰富的日记类文献,将日记这一特有的散文形式发扬光大,以绵延中华文化的文脉,让文坛呈现出万紫千红的绚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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