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摧霜折傲骨在 漫天风雪写梅花
中国人对梅花的偏爱是一种历史文化意识的反映，诗人最早以托物言志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意向与情怀。自宋代有折枝花鸟画以来，很多画家以梅花为题材，由工笔写真到后来的文人画的写意，这些作品一般用“以形写象”的方式表现梅花的不畏严寒、高洁、坚强的已被历史文化普遍认同的品格喻义，并以特定的模式代代因袭而形成范本，在大量的以梅为画的作品中，虽然不乏技法纯熟生动的画作，但绝少见到犹如李山笔下的梅花蕴含如此深沉凝重的情感、熔铸了对社会人生如泪如血的生命体验。李山的写梅不仅在技法上是对前人的超升与突破，更是对特定时期社会人生的深刻感悟，内涵深厚，憾人心灵，达到很高的艺术境界。
一、离形去象 意象写梅
中国的文学与绘画艺术表现出一种很独特的文化现象，尤其是文人花鸟画家，如诗人一样常常借花鸟的某些自然特征或属性加以形象化的描绘，托物言志赋予其象征意义，诸如象征思想的、道德的、意志的、品格的喻义。而作为象征物的花鸟题材的象征意义，在久远的历史文化的积淀与传承中，被普遍认同并成为中国历史文化意识。文人花鸟画家偏爱的题材尤以梅、兰、竹、菊为最。文人画家笔下的梅、兰、竹、菊作为象征的艺术，所借重的不是题材的物质形态与细节，而是历史文化赋予题材的人文喻义与象征意义。文人花鸟画家所创作的能够跃升到称之为艺术高度的画作，可以打通现实的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之间的隔阂，消弭物质与精神世界的冲突，因此，这样的画家所创作的梅、兰、竹、菊已经完全不是作为自然物的物质形态来看待，也不可用知识性理解其认知对象。它已经“离形去象”，不再依赖与满足于物态的形象方式的表达，它已经超升为艺术的审美对象，成为画家内在生命与灵魂的象征物，成为画家的情感的、精神的表达方式，进入艺术的更加高级的精神世界。这样的艺术作品能深刻地把握对象的精神特征，具有审美属性和审美价值。李山创作的梅花即达到了这样的艺术高度。李山的写梅不拘泥于代代因袭的特定的模式与模板，他的写梅已超脱前人的“以形写象”的模式，不再停留于自然界的梅花姿态与形象的描绘，而是有意忽略梅花的自然的物质形态，他的写梅视点已不是专注于梅花作为物质的根茎枝干花叶的自然姿态与细节的再现，而是根据主观意向与审美取向及情感表达的需要进行大胆的变形写意，着重把握梅花的精神内核与象征喻义。如李山创作的《风雨梅花》、《岁寒》、《凌雪》、《搏斗》、《凌空铁骨》、《英雄魂》、《满天风雪数梅花》、《写我难时魂》等几幅写梅画作，都是用变形与大写意的方法进行梅的意象性创作。画面中的梅花非自然之梅，而是画家在对梅的意象性创作中，经过极度抽象、简略、凝练与变形后的一种审美意象与精神写照。画家并不在意于梅花枝干的完整、花朵形态的勾画及其整体形象的塑造，而是在漫天飞雪、疾风凄雨、寒流袭地的环境氛围中，以变形写意的方法，表现遭受酷寒严冬摧残折挫的梅花：或枝条交错散乱残折，或花瓣破碎血色点点，或老干眦裂峭拔矗立，这种审美意象给人的感觉是虽残破零落，模糊朦胧，但又形断意连;虽凄寒萧瑟但尤有坚韧刚强。李山的大写意花鸟不仅是对传统花鸟形式的突破，也是强烈的情感与个性的独特形式的表达。李山注一腔热血，浇灌梅花这个主题;积一身才情，把变形写意的技法发挥到了极致。因此，李山笔下的梅花已经不是单纯的绘画，其中注入了极为丰富的情感与文化内涵。林散之先生曾为李山的花鸟画题句：“羡君作画有真力，不肯依样画葫芦”、“画到神情飘渺处，更无真像有真魂”这是对李山大写意花鸟的真知灼见的理解，也是对李山技法创新的高度肯定与赞扬。
二、百感人世 生命体验
真正的艺术作品，必然包含着艺术家深沉的思想、情感与生命的体验。就绘画而言：如果一幅画不是凝结着画家对生活的独到发现和认识，不是渗透着画家对社会生活与情感的深刻体验，不具有艺术思想与深厚的审美意蕴，就不能深深地打动人的情感，震撼人的心灵，也就不能算作一个成功的艺术作品。凝视李山的梅花，你会情感激荡、心灵震撼，凝视逾久逾能感受深刻，你仿佛在体验着画家所经历的丰富的社会生活与苦难的人生，走进画家的内心，倾听到画家内部生命的足音，同样也会引导你更深的进入自己的内心，领悟社会与人生的真谛。李山笔下的梅花―――是一种审美意象，是一种精神写照。它表现的是画家真实的生活经历和生命体验，这种体验是画家自己生命的最真实的感受，它是画家从心底里的自然溢出，如前人所说：“画由心生”。这样也就不难解释了，他所创作的“审美意象”―――梅花，是从个人内部打通了与作为象征物的梅花的本质联系，具有了独特的艺术表现力与人性价值。李山是一位历经苦难，绝不向命运低头，从炼狱中走过来的果敢向前、刚强不屈的画家。青少年时期他亲身经历日寇侵犯中华所带来的深重灾难，十二岁即开始了颠沛流离的求学之路，只身远行四川，经受了战乱所致的孤身漂泊之苦;后远赴香港求学未果，返回山东时遭国民党关押，经家人辗转营救出狱。1953年，李山考入浙江美术学院，师从潘天寿学画，在美院学习期间反胡风运动开始，1956年李山被诬指为胡风集团分子，被关押遭受批斗迫害;1958年，李山被分配到新疆，经受大漠苦寒、风霜刀剑的生活磨练。“文化大革命”中，李山又因一张漫画被定为“反许乱军”的罪名挨批斗关押，不久另一画家傅小石被诬陷为“叛国投敌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李山则被诬为同伙，随后又被诬为“五一六”分子遭受残酷的折磨，历经几番生死熬过了5年的磨难。1981年李山又远涉重洋去美国，漂泊于异国他乡。李山在至今近90年的生涯中历经外敌入侵，国家内战，三入囹圄，去国他乡，只身漂泊，历遭社会的生活的精神的磨难。经，非常人之所经历;受，非常人所能承受之苦痛;生与死的折磨，生与死的生命体验。他把所经历的这些磨难、情感的苦痛、社会与人生的感悟，凝注于他的画作，渗透在他创造的审美意象之中。李山在一首《白头吟》诗中表达了他的心情：“六十年风霜刀剑，九万里地北天南，一片烟云都去也，难忘却，梦里依稀泪斑斑。拂征程，勒征鞍，且趁这年华仍好，伴一杯茶、一曲琴、一支笔剑，月明星光下，倾尽我朱墨丹青，洒出这一生悲歌。”李山正是以契合自己人格、精神、意志的梅花作象征物，用大写意的笔法创造出表达自己深刻的生命体验、情感与精神的审美意象。他创作的《风雨梅花》、《岁寒》作品中的梅花遭受寒风暴雪打压摧残，干损枝折，梅花飘零，画面阴冷迷蒙，梅花再无动人的嫣然香色。李山在画页中写道：“在冷风暴雨的摧残下，有多少花朵被摧折、飘零，从此再见不到太阳的升起。”李山像是在为梅花忧伤，其实透过画家呈现的意象，我们可以真切地感受到，画家对那个时期人们所经历的社会环境、苦痛生活的悲悯与哀叹！李山在1986年创作的《漫天风雪数梅花》画中题写：“曾忆钟山下漫天风雪数梅花”。并在画页上题道：“在那严寒的日子里，有多少人焦心的牵挂着那风雪中的花朵。”这牵挂与关切，同样表达出他的这一时期的生活感受与思想情感。李山创作的《写我难时魂》、《搏斗》、《凌雪》、《凌空铁骨》这几幅梅花则是更深刻地表达画家在恶劣残酷的环境中为争取生存权利而搏斗的精神，为理想信念而坚持的意志以及坚强不屈的性格。李山在《写我难时魂》这幅画的画面处理上，整幅画只有两枝老干：一根老干矗立纵贯画面的天地，虽然老干残缺斑驳，但在残存的细条上仍然开着三两簇梅花;另一根则是已被折断而残存，断口撕裂，干枯皮脱，尽管如此，仍然从侧端顽强的生出一根枝条笔直而挺拔地伸向天空。李山在画页上题道：“萧杀的岁月，不折的灵魂”。画家在《搏斗》的画页上写道“冰雪封闭了山河，肆掠与争取生存的搏斗正在进行中”，在《凌雪》的画页上写道：“雪掩大地时，万物寂无声。逝者已矣，但仍有幸存者之惨然淡红留在枝头。希望将从这里开始。”在这两幅画中画家描绘的是梅与酷寒暴雪搏斗的惨烈场景，梅花枝干残破，散乱纠集模糊难辨，一片凋零狼藉，点点淡红惨染枝头，惊心动魄，震憾心灵。这是经画家对梅的艺术变形后的意象达到极致，是主观意向与思想情感的表现达到极致，这样的审美意象产生极高的审美价值与审美艺术效果。
李山在写梅意象中正是融注了他所经历的生活苦难、艰难坎坷曲折的人生体验，以一个感悟人世沧桑的思想者的锐觉和眼光，用一个画家特有的表现方式表达他对社会和人生深邃思考，表达他对人生的感悟与世事的感怀，抒写他的生命体验与思想情怀。
三、魂魄所寄 意境深沉
李山曾说：画家并不等于艺术家。而绘画作品并不等于艺术作品，一幅画作要想能够成为优秀的艺术作品而魅力永存，它总是蕴含着强烈而深沉的情感，凝集着艺术家的一段情怀和人生的体验于其中，具有意味隽永的艺术形象与意境深沉的审美意蕴。从绘画创作的方面看，真正的优秀的画作是画家主体精神的创造性的外化物，艺术的创造使画家的内在精神世界外化为相应的作品，它独立于现实和日常意识之外，而成为一个含蕴深刻情感与隽美意境的艺术形象，由此具备了艺术作品最重要的审美价值。审美意蕴是潜藏在艺术作品具体内容中的最为深刻的某种人生精义、人性与情感，是艺术家深刻的社会人生观念与感情的艺术化的体现。它是融解在艺术作品的内容之中，但又超越作品自身特定的历史内容的局限，使作品的艺术境界得以无限延伸;它的存在可以使作品显现出一种内在的生气、情感、灵魂、风骨和精神，使作品具有丰富的启示力、感染力和高度的审美价值。李山的绘画最珍贵的审美价值就在于其具有深沉的意蕴之美。
李山在《什么是深沉的艺术》中说：“生动的情态，变形的处理，有特色的笔墨，感人至深的立意，最后所达成的深沉的意境，是我对自己的绘画作品毕生所追求的目标。”我们认为对于一个画家来说，要画出栩栩如生并不是一个很难的技巧，也不需要思想感情的深度，古往今来，这样的作品很多，但是这却难以称得上为深沉的艺术作品。这类作品只能娱人眼睛，或可称为好看的画，但不能感动人。而要能使绘画作品达到深及于心，进入人们对历史人生的思索，产生震撼心灵的力量，达到深沉的艺术境界之美，是一般画家难以企及的。李山在数十年的绘画实践中把自己所经历的坎坷生活、人生的磨难、对历史社会与人性的思考、人民与自然的深情融进了他的作品。所以他的画能够成为意蕴深沉的艺术作品。李山喜欢画梅花。他的梅花不在于形象的美艳，而是他的梅花中寄托着画家的理想、欢笑、幸福、悲哀、苦难深沉的情感与顽强搏斗的精神品格。如李山创作的《英雄魂》这幅画中大雪凝重，梅花枝干身首离散，但断而不倒、昂头直立;梅花的残瓣飘零、如血殷红、点点滴落在雪地上。这是壮士搏杀后的场面，那残存的梅花，那殷红的血色，这些意象不就是英烈魂魄所寄，英雄斗争精神的象征么？久久凝视这幅画怎能不令人浮想联翩！这不正是伟大诗人屈原的《国殇》的又一种形式的表达吗？“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摘自《国殇》）为英烈祭魂，歌颂他们的英雄气概和壮烈精神。李山曾在《英雄魂》中题写：“英雄的红梅，虽然仍被加着冰雪的枷锁，但是，却更高地昂起了不屈的头颅。啊，神州大地的儿女！”他把梅花画得钢筋铁骨，虽残花飘零，但折而复起，犹有独枝在风雪中傲然、倔强地昂首挺立。在这些梅花的形象中表达了画家对于遭受迫害而不屈服的人们的赞扬，表达的是在艰苦环境中的坚强意志。李山的《英雄魂》与屈原的《国殇》同样为英雄魂魄所歌，意境深沉。而在他的《而今依然繁花欢笑满枝头》的画所表达的却又是一番心境，他在画中题写道：“寒冬终有末路日，风雪也有力尽时，自由的花朵将含着泪水在欢笑中再生，当那春天的黎明。”寄托着对未来的希望和生活的乐观情绪。刘海粟曾在他的一幅《白梅》图上题句：“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先天下春。”李山是写梅，更是写人，这些熔进了画家的情感与意志品格的审美意象，体现的是勇敢不屈者的生命，表达的是画家悲愤情怀与深沉的时代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