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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先生与《容美纪游·注释》

小编:

走马乡,白果坪,一听就很偏远,远到了崇山峻岭中的鄂西南边陲。即使在畅通了高速公路的今天,从武汉驱车也要走整整九个小时。一个文化人,学者,怎么会呆在这样一个远离中心的地方?怎么会呆在这样一个孤零零的“乡”“坪”琢磨一部古籍?一见面,刚刚坐下来,我就向高先生提问。

高先生当时感冒初愈,气弱,面色有点苍白,坐在白果坪那幢低矮的老木屋里,安安静静地微笑着听我发问,然后缓缓地回答说:第一次看到这本书的时候,我还在上初中,才十几岁,一看就忘不掉了。

在《容美纪游》中,无锡才子顾彩生动地描写了走马的一株古银杏树,树大得惊人,树洞就像个大起居室,居然能够容纳十来人打铺睡觉。高先生的家就在这株巨大的银杏树畔,相隔不出百米,时间却与顾彩相隔了二百多年。

高先生是1930年出生的,家境贫寒,一次,父亲跟着爷爷和乡人出去贩猪儿,在恩施一个叫红土溪的地方被团防抓住了。团防是防红军的,走马白果一带正是苏维埃政权掌控,也被称作红军的窝子,白色恐怖时,苏维埃干部都被乱刀分尸。父亲一行出门贩猪儿,也是避乱。不想还是没有避掉,在恩施被说成红军探子,一起六个人,都用刀砍了。有一个年纪小的看上去像个娃儿,侥幸被放生,报了信。母亲哭着要去敛尸,倾家荡产张罗乡人去了,又被当作红军的女探子,差一点也回不来。

六十年后,高润身出差恩施查找土司田氏史料,特意绕道红土溪。没表露父亲这层关系,只说探访民族历史遗址,找到老人慢慢往这件事上引。都说有此事,拖去杀时,几个人一路喊冤枉。一个穿长衫戴礼帽的人路过,看着像绅士,几人就拉住喊救命,央求他说情讨保。这人大概想到面子小,没有答应,挣脱衣裳走了。

刀砍后是就地坑埋的,这是据传。埋人的坑在哪里呢?都说不具体。高先生执意要找。一位退休老教师听说高先生也是教书的,就交谈得深入一些,说为首的叫黄俊卿,本不想杀,但六个人身上带有穿眼钱,这就是红军探子的标记。黄俊卿拿不定主意,就去问菩萨,结果根据神的意志,还是杀了。黄俊卿解放后被镇压,刀斧手姓金,移居他乡也故世了,乱石荒坡,草木森森,坑埋点谁也说不清楚了。老教师看出高先生的纠结,劝慰道:没有必要寻找了,如果后人发达,说明埋的地点好,也没有必要搬迁,存心就是了。一番话让高先生平静下来。

父亲遇害时,高润身才三岁,靠母亲做杂活上了小学。再往后就是抗日战争了,武汉沦陷,拖着庞大的机关辎重的湖北省政府逶迤西迁,来到了重山叠嶂的恩施。一个贫穷的国家,贫穷的省份,还要挤出钱来打仗,真是捉襟见肘。可是,外敌的欺侮更激发了滋培人力愿望,时任湖北省政府主席的陈诚在艰难中推行“计划教育”,提出“国家办教育实行公费,以弥补寒家子弟不能求学的缺憾”。就是这一政策,让大山里的苦孩子高润身受惠。读完初中后的高润身又考上了恩施高中,因成绩优异又获得了优等生的公费,第一次看到《容美纪游》,就是这个时期了。

高先生在自述中提到当时的艰苦,初夏还穿着棉袄,冬天就一条单裤,寒假回家要步行六天,大腿都皴了。这样一个乡下孩子,从哪里得到《容美纪游》的呢?想象战时的恩施,起伏的石板街上熙来攘往,满是操着全国各地口音的外乡人,恩施中学的老师和学生大概也来自四面八方。寝室昏暗的灯光下学生们传看的是一些什么书?也迁到了恩施的湖北省通志馆藏有《容美纪游》,那是馆长李书城战前派两位总纂搜辑方志参考书,到北平图书馆抄回来的。仗打来了,就带着书跑。这是一部描写恩施的古籍,到了恩施的李书城一定很想把它刊印出来,尽管很困难,他还是准备筹资。书印了没有?印了多少?发行了没有?少年高润身看到的是这个版本吗?他没钱买书,怎么得到书的?

揣了一肚子的问题,来不及问,旁边有县、镇、村几级干部陪着,我在这儿谈话,人家在旁边转悠,还不时看表,这里就谈不下去了。

推想展读《容美纪游》的情景,少年高润身一定是很兴奋的,特别是读到走马白果一段。几百年前的一个读书人竟然到过自己的家乡,就睡在那株司空见惯的白果树树洞里。栩栩如生的文字描写,情景就像发生在昨天。高先生一定觉得非常有意思,抬眼再看自己的家乡,再看那棵白果树,就不一样了。

顾彩是康熙四十二年(高先生注释,应为四十三年)农历二月初四从枝江动身的。经松滋、五峰、石门、慈利进入鹤峰。哪怕大雨滂沱,打着伞就着篝火,他也要把当天的见闻记录下来,这就留下了一本奇书《容美纪游》。

如今大半日的车程,顾彩走了十四天,到白果坪是二月十八日傍晚。那时的白果还没有“坪”,只有“荒坡无店舍,惟古银杏树一株,大百围,腹空可容十许人”。顾彩一行“就根为墙,构薪作窝铺”,“就宿其中”,“夜半大雨如注,衣被尽湿,最为狼狈。”

高先生在注释里介绍,走马白果一带原本富饶,只因与湖南慈利接壤,这边是容美土司,那边是麻寮土司,两边老打仗,你一刀我一枪没完没了,老百姓都被吓跑了。顾彩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百姓避兵锋逃离后的荒凉。土司制度衰灭后,朝廷派的流官来了,乾隆年间走马设了“巡检所”和“前司外委把总署”,署址就在古白果树左右。还办了义学,老百姓纷纷回归,村镇得以复苏。

被称为“小汉口”是抗日战争时期,这也是高先生在注释中介绍的。日本人已经打到宜昌,长江航运中断,鄂湘川之间的羊肠小道成了主干线。东南的棉纱布匹和百货,西南的食盐和山货,都靠这条干线交流。走马白果正在这条干线上,沿途农家为来往旅人提供食宿,都成了客栈。白果树下就是集散地,商贾旅人摩肩接踵,不歇昼夜,还开出了又平又直的山间少见的半公里长街道,这时,白果才成了“坪”。

古白果树也被人们尊崇和培护,这是从乾隆和嘉庆年间开始并延续下来的。旧时科考出来的官吏都有文化,每到一地,都很注重史志,肯定也读了顾彩的书,接连两任知州都捐廉为古银杏树砌了石墙,还勒石立碑,“实固保障后之人仰瞻乔木,其庶几有故国之思乎”。 古白果树成了当地的古志树。目标太大,连日本人都注意到了,在日军军用地图和湖北省地图上,都标明了“白果树”。

我这样不厌其烦地引述高先生的注释内容,实在是因为喜欢,阅读的时候感到新奇有趣,哦,原来是这样啊!抬眼再看看现在的走马白果,想到曾经活跃在这里的生命故事,感觉就不一样了。少年高润身一定也是这样地被《容美纪游》吸引了――不过他读的是古籍原文,那是很难读的。

高先生喜欢读这难读的书,在他家短暂的晤谈时,他就对我说,他喜欢历史,解放后当教师曾到武汉进修,可以选择其他专业,他却独挑了历史,毕业后回到鹤峰,在县一中就教历史。他是个好教师,不断受到学校和政府的奖励,这是一段很幸福的时光,在自述中他写道:“跟着共产党走,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成了我的理想和目标。”

分明是“左派”,怎么突然成了“右派”呢?不测之祸一言难尽,不展开。只说当“右派”后,劳动改造了整整二十年。平反后回到学校,没教几天,却又不行了。

高先生在自述中说,这是为了孩子。为了让已经成年的孩子有个领薪水的地方,他提前退了休,让孩子顶了职。回到白果坪时,他才五十一岁。

终于熬到1987年,受聘到县民族宗教委员会整理民族史料和民族成份档案,这就要与暌隔三十几年的《容美纪游》重逢了。

县民宗委腾了间小屋让他住着,办公室里也放了一张桌子,每天要坐坐班,“辞海未翻先扫地,电话铃响忙停笔,来客访问毋怠慢,会议通知转达急”,这是他自况的小诗。

晚上回到小屋,就可以安安静静地在灯下伏案了,这一“伏”就是九年。

阅读注释,感到书中提到的地方,高先生似乎都亲自做过实地查访。比如原文中提到“百顺桥”,注释中就写了,这个桥在何处,是何形制,建于何年,建桥的原委,命名的典故,旧址在哪儿,现在在哪里,现状怎么样,遗存了多少,不是实地察看,很难写得那么具体,那么精细。

他还去过北京。因为注释先要确定原本,现存的版本多是散片和选刻,有残缺,要补齐,还要找相关的资料。1990年4月,他和同事一起去北京。

出行首先想到的是省钱,卧铺票价高,听说也容易被盗贼盯上,他们就买了硬座。晚上二十点四十五分上了车,硬座,就是硬生生地坐着。坐着倒也不打紧,麻烦的是人多,拥挤,味杂,空气不流通,不多时,同事覃先生就感到呼吸困难,苦熬了几个小时竟至休克 ,吓得高先生赶紧在郑州下车,把覃先生送进医院抢救。活过来后也不敢再走了,北京之行就此告终。再次北上时,高先生就事先查了黄历,选了个吉日动的身。

果然顺风顺水,一路来到了北京,进了国家图书馆。二次同行的是县民宗委副主任熊先群,也是高先生的文友。

皇谕奏疏,善本古籍,每周只对外开放一天,这就是周二。早上八点钟进去,下午关门才出来,中午在里面吃盒饭。查找到了,不准带出,只能一字字抄录。高、熊两人分工,你一页我一页,不许用手接触,翻页用夹子。

鹤峰史料记载,容美土司有给康熙皇帝贡品,高、熊也想查一查,看看《康熙起居注》里有没有记载。可只一见那偌大的房子,天上地下满满腾腾的古籍文牍,从哪里下手?不敢再想。

一周只有一天能抄书,空闲时间就很多,两人就出去玩儿,这就玩出了一个小插曲。

那是由天安门广场沿着长安大街西行的时候,一中年妇女突然拦住他们,拿着一件羊毛衫央求高先生帮忙试一试,说是高先生与她丈夫个头相仿。武汉人听到这里就要发笑了,这骗子也太缺乏创造力了,居然用这样陈旧的段子。可在当时,两个书生刚从民风淳朴的大山区出来,单纯得像头一次听到爱情表白的少女,做梦都不会想到骗局。高先生就帮忙试穿,女人一边帮他拉扯,一边说羊毛衫是减价的,又便宜又好,说得高先生也动了心,58元一件,买了两件。而后走进西单,却发现到处都是,款式一模一样,标牌上写着:晴纶衫,18元。

小插曲还没完,紧跟着,熊先生去恩施驻京办事处,在朝阳区公共汽车上又遭遇小偷,被扒850元。不甘心,看见彩棚摸彩,想撞大运捞回损失,却连火柴盒都没有摸到,幸亏只投了两元。

只得紧缩开支,在图书馆附近找了个最便宜的小旅馆。是地下室,厕所间就在头顶上,隐隐渗漏。夜深人静,上面拉屎撒尿和冲水声声声入耳清晰可辨。

吃饭也省了,只是每晚在魏公村街边流动餐车上吃一顿简餐。不料又遇一少妇,中等姿色,戴博士伦隐形眼镜,热情,大方,同车进餐五天,混得老相识似的熟络。引得高先生也买了博士伦隐形眼镜,花了两百元钱,一天也没戴。

要说注释《容美纪游》不容易呢,也包括这样的小插曲,题内题外都有曲折,前进的道路永远不可能一马平川。事后,熊先生写了《北京尴尬客》,高先生写了《北京行》两首,自嘲。

印数两千册,装帧也低廉,定价2.40元。薄薄的很不起眼,双行夹注是六号小字,半个芝麻粒儿大,密密麻麻,硬是考验读者的视力。知道的,当它是民族古籍整理的成果;不知道的,就当是普通的地方资料。后续的效应是出版者想都没有想到的。

高先生也没有想到,带着一张民委颁发的奖状就离开了那间小屋,返回了他的白果坪。待到容美土司遗址进入国家重点文物名录,国家和省里两级文物局的考古专家一批批来到鹤峰山中时,高先生已经八十二岁了。

考古发掘是重大项目,研讨会级别很高,与会专家都具有权威性,大家都会提到《容美纪游》,拿在手中的就是高先生的注释本。一位考古专家说,以往考古,都是未知的,一切都要挖出来看。这回可好,一卷在手,按图索骥,你就挖吧。

这一切高先生浑然不知,他呆在白果坪家中,伏在那张小方桌前写自己的文章,自得其乐。 我去容美土司遗址,包包里也带着《容美纪游・注释》,一路走一路对照着看。

比如平山爵府,高先生在注释中仔仔细细地告诉我,这个“平山”就在“今鹤峰县城郊区新庄乡坪山村,位于县城东北12.5公里处”。海拔多少,地势如何,周围峭壁溪流怎样,山上土司爵府的设置、大小街道、学馆、戏楼、寺庙等等,都写到了。原文“平山爵府”四字,高先生注释了将近四百字。

有注释就好懂了,拿着书去找,由爵府东行,半里,有高二十仞、宛如笔架的小山包,果然一点不差,硬是有个小山包。书上又说了,土司田九峰在上面盖了个藏书楼,书橱罗列,曲廊蜿蜒。好吧,爬上去看看。真是一块平地,虽然树和灌木长满了,但稍微扒一扒地上的泥土和腐植层,就可以看到残砖碎瓦。

土司来小山包上读书,怎么上下呢?得有一条楼梯!

书中也写了,有一条在天然石罅中凿出来的台阶。

几百年的土层壅埋,根藤杂缠,什么也看不见了。考古人员不急,就按照书中描写的地方仔细发掘,很快,石阶显露了出来。

我去时,遗址已经布控定线,挖出的石阶被保护膜仔细地覆盖着,主人掀开盖膜让我观看,正是顾彩描写的,天然的巨石上有一条裂隙,由下而上地曲折着,阶梯就是在裂隙中加工打凿,成了一级一级的石阶。

顾彩说“磴道甚窄”,“肥者”必须“扁身半伏”“作蟹行”才能爬上去。

我去攀爬,真的要手足并用,不“蟹行”就上不去。边爬边好笑,顾彩大概是爬了一番的,有体会,描写得那么传神。

感谢顾彩,也感谢高先生。他的注释化雅为俗,化难为易,化故为新,让我读懂了。

能够和高先生见面,还得要感谢张良皋先生。张先生是著名的建筑学家,华中科技大学教授,为写作《土家吊脚楼》和《武陵土家》,在恩施各县乡深入考察,到过鹤峰走马镇。张先生在自己的文章中记述走马镇白果坪,这样写道:“在此得见心仪已久的学者高润身先生,他注释《容美纪游》,张扬顾彩,我们一见如故,大慰平生。”

阅读张先生的文章时记住了这段话,一到走马镇,我就问乡干部,可否拜望高先生。

主人打电话联系,说高先生很欢迎,但是这两天他感冒了,不方便出门。

我说不要客气,是我去看望他的。

乡干部就领我去高家,边走边说,张良皋教授也来看望过高先生。

我说我知道,张教授很尊敬高先生。

乡干部笑道,张教授八十多岁了,还像个小孩子,拉住高先生的手不放,说他看了《容美纪游》,是高先生的粉丝,是高粉!

我说我也是高粉呀!没有高先生注释,《容美纪游》我肯定是读不进去的。

容美两字就费解。是地名还是人名?是地名辖域在哪里?是人名人物又是谁?劈头“容美宣慰司”五个字,就让人撞墙,什么意思呀?往下读,历史漫长,时空交织,人物复杂,事件错综,每一词甚至每一字都是疑问。不转身去查找资料就弄不懂,资料展开了又没个边,收不回来,终是糊里糊涂。古人不知道标点,也不分段落,竖排的繁体字尚可克服着看看,生僻字就非查不可,碰到密集的生僻字簇,恨不得一字一查,阅读的流畅性都被打断,一点快感都没有了。

一个好老师,就是要为学生扫清障碍,激发学生的兴趣。

高先生就是一个好老师,给学生讲解时很耐烦,有教无类,不嫌学生水平低,一律用平易明白的语言,让大家一听就懂。比如介绍容美,他说容美也称容米,元史记载,在某某年,有容米洞官田墨,纠合蛮酋干什么什么。好了,到这儿我就明白了,容美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地方,这地方有官,姓田,名墨,等等。宣慰司又是怎么回事呢?高先生接着讲解,这是元代的设置,多在少数民族地区,明、清沿袭,为土官最高职衔,是中央认可的少数民族首领。

认真地听高先生讲解,一步步跟着他走,就能栩栩如生地看见那个清代文人顾彩,布衣麻履,骑在一头大白骡子上,带着装了行李的竹编大筐,还有做饭的家什,一路叮叮哐哐的,悬崖千仞,乱石嵯峨,骡蹄一趑一滑,步步心惊。

顾彩是无锡人,生活在中国最富裕的地方,又是文人,哪吃过这个苦呀?即使闲居陋室,也可以调素琴,阅金经,何苦来这草昧艰险之区,心惊肉跳,小命都要弄丢了。干吗?

高先生又为我们解惑了,他说到了著名的戏曲作家孔尚任。

原来,顾彩也是个优秀的戏曲作家,跟孔尚任合作过一部《小忽雷传奇》,关系很好。孔尚任的《桃花扇》,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演出后轰动京华,也引起康熙帝不满,半年后就因一桩遗案被罢了官。返回山东曲阜后,遇到了恰巧在衍圣公府中访学的顾彩。晤谈中,孔尚任提到了容美土司。

怎么会提到容美土司呢?又有前因。

前因就是容美土司田氏喜好诗文,喜欢结交汉族文人,代代相传成为家风。康熙十四年袭职的田舜年,不仅自己曾求学荆州,后来把孩子也送到荆州和京城学习。《桃花扇》轰动京城时,田舜年的使者正在京城,与孔尚任有过交往。谈了些什么不知道,但《桃花扇》被禁演后不久,就在遥远的武陵容美土司府中重新搬演,却是有案可查的事实。

顾彩是带着孔尚任的信去的容美,第一站是枝江。

为什么要到枝江呢?高先生继续讲解,顾彩之所以先到枝江,原因有二:其一,枝江是容美去荆州府和省城的必经之路,也是容美的茶叶、药材等土特产的一个主销点。去容美,必然要经过枝江;其二,枝江县令孔振兹,与孔尚任同宗,又与容美土司熟稔,顾彩在这里停一下,把孔尚任的信交给孔县令,孔县令又把顾彩去容美的消息,传递给容美土司,搭了一座桥。

就在枝江,顾彩看到了土司派来迎客的人,牵着准备给顾彩当坐骑的大白骡子以及一应俱全的途中用物。

不料,顾彩却不想去了。

为什么? 他病了。

大病小病?

小病。

小病静养一下不是就好了吗?

不行,顾彩还是不愿意去。原来他不是住在枝江县署里吗?恰巧县署有一个家丁,去过容美,伺候顾彩的时候就聊天,说容美又远又险,有蛇有虎,他进去时曾经丢失了向导,迷路整整一个月,差点丢了性命。顾彩一听就害怕了,不想去,又不好意思直截了当地拒绝。怎么办呢?文人戏墨,就写了一首诗,用小诗来婉转辞谢。

辞谢诗交到前来迎客的土人手中,土人吓坏了。说土司的律法很严酷,慢客者割耳,窃物者断指,生杀予夺,顾先生您要是不去,主人会说我待客不诚,回去要治重罪的。

顾彩只有硬着头皮上路了。

读到这里,感到高先生又像一个说书人。说书讲究的是铺平垫稳,这一笔那一划不紧不慢,都是些什么人物,相互是什么关系,各人心里是怎样想的,都要一一交待清楚,一点点地把故事线索捋顺了,入情入理了,观众自自然然就听进去了。

约好去见高先生的时候我有点小激动,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七月下旬,武汉热得正苦,走马白果却无需空调,很凉爽。高先生站在老木屋的中门内,微笑地看着我。很清瘦,穿了件夹层外套,握手时还是感到他的凉。

他并没有侃侃而谈,回答总是缓缓的,感觉到一些虚弱。在村干部的催促下,我要去银杏树下看村民表演花鼓灯和打溜子。担心高先生的身体,我请他留步。

他说不妨事,接过妻子递来的草帽,一起出了门。

缓缓地走着,便走便聊。我说到张良皋教授的文章,张教授说他看白果树时也是高先生陪同,教授写道:“这树,毫无疑问是顾彩、高润身和我的共同朋友。”

高先生听了很高兴,说张良皋教授当时确实很激动。他也说张教授像小孩子,说张教授围着银杏树转了几圈,左一张右一张地拍照,边照边说,这是顾彩睡过的地方呀!我跟顾彩在一起了!

暑期,小小的校园里很安静,明丽的阳光下不高不矮的教学楼白墙红瓦很鲜亮。那棵古老的银杏树就在操场边上,紧挨着院墙。

树很大,树洞也大,但没有顾彩写的那么大。我围着树干转,疑惑它能不能容下十许人,只怕两三个人就躺满了。我说顾彩是文学夸张。

高先生平静地听我质疑,笑着解释,顾彩文辞优美,但风格写实,书中描写了许多景物,将文字与实景实物一一比对,都比较准确,夸张的并不多。树洞看着小,是因为修操场的时候垫高了地面,把下面都掩埋了。

我又转了一圈,设想被掩埋了的下面的洞有多大,还是将信将疑。

高先生只是笑笑,表述自己的观点,并不争辩,是老文人的涵养。

翻开封面,只见扉页靠书脊处,有圆珠笔竖写的“向端生自学之用 恕不外借”。

我接书的手犹豫了,向端生是作家,鹤峰县文联主席,也是文史专家。第一版只印了两千册,物以稀为贵,故“恕不外借”。现在返回到高先生手中,不论是什么情况下回来的,都说明高先生也想珍藏。一时不知该不该收。

看出我的心思,高先生笑笑,不解释,只说,没事,给你吧。

我自然求之不得,马上请高先生题字。

转眼到年底,我的一本小书出来了,想到高先生,却不知道走马镇白果村的邮编,怕寄丢失,就寄给了鹤峰文体局向红燕局长,请她转交。向局长很快就回电话,说,高先生已经归山了。

一时怅然。

隔年又去白果坪,就去看望高先生的妻子龚氏。

龚氏也不简单,其父是行医的乡儒,把女儿也送进学校念书,龚氏是上世纪四十年代末乡村少有的女中学生。解放后也做过教师,为照顾家庭离开教席,与高先生相守一生,感情笃厚。

我问高先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龚氏回答得干脆:老实,聪明。

我告诉龚氏,上次来看白果树时,还看到了花鼓灯和打溜子,高先生说他年轻时都会。是吗?

龚氏说:他呀,爱玩儿,玩得好得很!

您看他玩过?我问。

看过。年年看。花鼓灯,打溜子,扯胡琴,唱民歌行酒令,样样在行。年轻,人长得也漂亮,打街上过,都看他。龚氏不笑,把我和同去的人都逗笑了。

高先生的《也是诗文集》中,提到白果坪精彩纷呈的民间玩意儿,其中有狮子灯。那是一个春节,村里成立了领导小组,培训成员,排练演习,集资制作狮子皮,高先生年轻时亲历亲为玩过的,担任了艺术顾问,一一指点,保证传统技艺原汁原味。

年三十排练制作停当,初二入夜在白果树下出灯,纵跳扑卧,绕树三匝。初八敲锣打鼓进了县城,初九在容美广场献艺。

玩狮子灯要炫技,四张桌子的高台,独立,倒立,横空,坐莲,翻云天,动作惊险度高,才能吸引眼球引人喝彩。最后狮子口吐的长联从天而降,花鼓丑旦上场演唱,唱词儿都是高先生新编的。一时人头攒动鞭炮不断,兴犹未尽,便又巡游,银行、交通、公安、法院,一个个单位地演。

到不同单位巡演要根据不同单位的情况唱新词儿,高先生出口成章即兴挥洒,众人惊其急智,赞叹不已。

这些都记录在《也是诗文集・狮子灯复兴记》中,高先生和顾彩一样,也是有闻必录。

龚氏与我坐在小木桌边交谈,她抬抬下巴示意桌子对面空空的那一方,说,他总是趴在那儿写,从早到晚,一趴多少年,写了一辈子。

山里冬天要烤火,火盆就搁在桌子底下,桌边要围上棉桌裙,两腿放进去暖和极了,高先生坐在那儿写作,两脚是不会冷,坐得住,可以坐很久。高先生就坐在这桌边写呀写呀,写老了,写到了归山。

按照白果坪乡俗,归山是不上山的,就在宅边,挨着家人。高先生也安卧在老屋后面。

高家儿媳带我去屋后,是一小片丛冢,有高家的,也有旁姓的。前面是一大块菜地,霜后的白菜油菜叶子肥绿绿的,丛冢也是青青的草色。

儿媳说,办事的时候打了围鼓,给老人开路,打了四天。

我问,打四天是很隆重的吧?

儿媳说是的。不过这也是请人掐算了的,打几天不可以随便定的。

墓碑上,龚氏的名讳也刻好了,位置也预留停当。与丈夫并肩,和生前一样,安安详详地坐在一起,就这样一往情深地注视着走马白果,天长地久,永无竭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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