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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形计(下)

小编:

(接上期)

第二年,表姐生下李峤汝。秋里,喜上加喜,遂平全县丰收。有人说,老天爷还算有眼啊,打了咱一耳光又给了个糖吃。

读到这儿,苏楠伸了个懒腰,笑了。天道酬勤啊!

李峤汝是晚上出生的。有点难产,赤脚医生怕自己弄不了,让李石磨去文城卫生院请瞿医生。

杆子婶跟在瞿医生的后面,怀里还抱着个婴儿。还记得杆子婶不?杨小水信上问常江。杆子老婆,队长老婆――现在是支书老婆了。瞿医生说,上海的一个远房亲戚还没结婚就生了个妮儿,不敢养,想送个好人家。我想来想去,杨老师是个文化人,有知识,送给你们最好,权当你们家添了双胞胎。

李石磨不同意,自己都缺吃少穿的,还有心养人家的妮儿?

瞿医生许诺说,我那远房亲戚答应了,给你们300块钱的抚养费,一月外加一袋奶粉。

杆子婶也在一旁帮腔,一个妮儿是喂两个妮儿也是喂,不就是多张嘴吗?咱杨湾,现在缺啥?缺的是人!再说了,人家瞿医生大老远跑来帮你,你就不能帮帮人家?以后有了救济,我跟你杆子叔说说,多给你们分一点。

表姐早动了心,她在大队当老师年底也就几百斤粮食。300块钱得一个公家人不吃不喝一年攒。表姐心里已经计划好这笔钱的用途,先买两个小猪娃,再把厨屋搭起来。到了过年,猪一卖,家里就缓过劲了……

杆子婶发话了,李石磨不好再推辞。天一亮,李家添了双胞胎的消息就传遍了杨湾。坐月子期间,表姐琢磨着给两个妮儿分别起了名,一个叫李峤汝,一个叫李碧汝。

表姐真正的苦日子开始于峤汝两岁那年。

碧汝背上长蜘蛛疮,表姐抱着她去公社找瞿医生。瞿医生真是个好人,表姐他们什么时候找去,人家都特别热情。那几年,瞿医生不少帮她。

从卫生院出来,表姐被一个陌生男人截住。这是你的妮儿?

表姐一脸迷惑地点点头。

不认得我了?我姓陶,想起来没?

表姐想不起来。

大水那天,你把我拉上木排。想起来没?

想起来了。表姐记得自己救到木排上的总共是两个人。

我叫陶水旺。东营大队,陶庄的。要不是你,我可能就没命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我不救你,还会有人救你的。说罢,表姐就要走,她不愿扯起那场大水。

鬼愿意救我!陶水旺跟着她们母女,指望那个姓许的?我早沤成灰了。

表姐这才知道,那个畜生不姓王,姓许。

你结婚了?妮儿这么大了?

嗯,双胞胎,家里还有一个。

双胞胎?好,好。几岁了?

属龙。两岁多了。

陶水旺给李碧汝买了两个烧饼,两包饼干,还有一篮子油条。他要去认门,救命之恩,咋能忘哩?

再一封信,杨小水突然就说离了婚的表姐怎么怎么了。苏楠估摸着,时间这么长了,常江可能是弄丢了其中的一封或两封信。还有一种可能是,常江根本就没收到那封讲她离婚的信,或许是邮寄的过程中遗失了。

遗失的信里,表姐很可能讲了自己为什么离婚。遗憾的是,苏楠没有看到表姐白纸黑字亲自写出来的感受。

杆子婶又一次领着瞿医生踏进了表姐的家。瞿医生那个远门子亲戚在上海做了律师,结婚后竟然不能再生了,他们想要回自己的妮儿。

离了婚的表姐雪上加霜。

与李碧汝分别的那个晚上,表姐听了一夜收音机。最初买收音机,表姐只是寂寞,没个人说话,收音机里不断人声。后来,收音机成了表姐最离不开的物件,早晨一睁眼先打开收音机,做饭的时候听,吃饭的时候听,睡觉之前也要听一会儿。除了两个妮儿,那收音机成了表姐的另一个宝贝。

后来的事,不用说,都知道了。表姐嫁给了梁波涛,一直安静地生活到凶杀案发生。

13

从法律上讲,这起强奸案的追诉期确实已经过了,但作为杨小水的犯罪动机提出来,法院会酌情减轻量刑的。现在首要的问题是,得找出证人。证物是不可能找到了,证人还是有希望找到的。

这是苏楠第六次见杨小水。

阿姨,抱歉,李碧汝没找到。她肯定是改名了,是不是姓李都很难说。先说李碧汝的事也是苏楠提前计划好的,亲情嘛,是亲近对方的最好方式。

苏楠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失望。这是好事,说明杨小水对她还有期待――期待给她带来好消息。苏楠问,这么想找到她?

嗯。养条狗也有感情啊,何况是人。

也是。苏楠适时把话题转到案子上,阿姨,您是不是瞄了许武生好长时间了?

杨小水一怔,探究地看了看苏楠。

我们找到您写给常江的信了。

杨小水辩解说,都几十年了,他自己要是不说,我怎么知道他就是那个畜生?

苏楠谨慎地问,第一次见他怎么没动手?

杨小水沉默了好几分钟,然后才开口。没想过还能见到那个畜生。大水过后,我再也没想过那天的事。不是不想,是不敢想,害怕。我老是强迫自己忘了,可越强迫记忆反而越深刻,越折磨人。几十年过去了,那事还像发生在昨天。

表姐就是您?

苏楠之所以再次问这个问题,只是想从杨小水嘴里得到确认。明摆着,杨小水没有这样的表姐,有也不可能同时嫁给李石磨,不可能恰好也有过两个小孩,不可能恰好也叫李峤汝、李碧汝。

杨小水头低了下去,像是在点头。这个动作幅度很小,不注意的话根本看不出来。

阿姨,您现在见不到李碧汝,将来会见到的。我们帮您找,但现在您得配合我们。您告诉我,是不是瞄了许武生好长时间了?

没有。杨小水说,真没有。我是偶然碰上他的。

您心里一直很恨他?

杨小水点头。

是不是一直想着,见到他一定要杀了他? 点头后,杨小水又摇头。不是。

那您为什么要杀他?从杨小水身上,苏楠突然有了好多感慨。这人啊,就像一只筛子,该漏的得漏下去。漏不下去,筛子就失去了它原有的功能,变成了容器。容器满了,就会溢出来。

第一次见他是在菜市场。我没认出他,是他先认出我的。他说,我救过你的命,你忘了?我马上就想到水上的那个晚上,畜生竟然找上门来了。这几十年,我先是躲陶水旺,搞得家不像个家,人不像个人。罪魁祸首是谁?就是眼前这个畜生!千刀万剐他我也不解恨啊!但我嘴上没承认。畜生不知道羞耻,竟然一个劲儿地追着问我老家是哪的。正好碰到小区里的熟人来买菜,跟我打招呼。我不能撒谎啊,只好说是文城的。畜生说对,就是你,口气像是好心人来送我落了的东西。大水那晚,想起来没?不要脸的畜生,那事还用想?我睡着了都忘不了。他应该有70岁了吧?老得根本没法看了。他本来不该死这么快、不该死得这么轻松的,谁让他老了还不要脸呢?真是恬不知耻啊!他自己要是不说,我无论如何也认不出他。畜生竟然缠着我要请我去街边的小饭馆吃饭,我没有答应。回来我还幻想,畜生肯定会躲得远远的,不敢再见我。没想到,第二天那个畜生就找上门来了。我从猫眼里看到是他,身子就开始抖,又气又怕,没敢开门。畜生头天肯定是跟踪我了。在门口等了半上午,畜生才走。我那一整天都魂不守舍,怕他像陶水旺那样缠住我。也就是从那时起,我起了杀心。那几天,我没敢再出门,买菜都是让老梁去。既然想弄死他,就得让他不得好死,死得难受,死得痛不欲生。什么死法最痛苦呢?我知道网上有答案,网上什么都有,不用求人。可我不会上网怎么办?总不能让妮儿帮我查哪种死法最痛苦吧?不行,这事儿不能牵扯任何人。不想,那天下楼的时候那个畜生又来了。他站在我们家楼下的楼道里,趁着没人,上来就动手动脚……

我挣脱开,骂他。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都快老死了,还说要跟我结婚。我顺手用楼道里的煤球砸他,弄得他一身都是黑煤印,灰溜溜地走了。我不怕找不到他,这个畜生肯定还会再来的。

杀掉这个畜生并不难,但我不能便宜了他,必须得尽快找到一个最痛苦的死法。没事的时候,我开始到老人多的地方去,把他们朝死的话题上引。正好那天有人说到亲戚得了食道癌,说真是痛苦啊,生生地被饿死了。我哪有本事让那个畜生得食道癌啊?还真巧,有一次收音机里讲到一个人自焚,说自焚可是世界上最痛苦的自我了结。外面烧糊了,人的内脏还好好的,死不了,非得把内脏也烧坏,人才死掉。你想,这个过程得有多痛苦?我受到启发,去加油站买了一小桶汽油回来,准备到时候全浇到那个畜生身上。我想好了,真不行的话,就与他同归于尽。我怕打火机有毛病,一下子买了十个,准备着。我想象着那个畜生被火烧着的样子,先是恐惧,接着是痛,持续地痛,挣扎颤抖,直到烧成焦炭。我心里那个痛快啊,别提了。这个过程得30分钟吧?我不知道,反正越长越好,越长畜生受的罪越大。也该那畜生走运,那天傍黑他又来了。畜生不知道屋里的汽油正等着他哩,在楼下缠着我领他去认门。认什么门?还不是跟陶水旺那个畜生一样,想上床?我怕在那儿拉拉扯扯被人家看到说闲话,哄他说,改天吧,改天再带你去家里。畜生被色胆迷住了心,坚持要去家里,我只好说了实话,老梁在家里。我心说,要不是老梁在家里,你今天肯定死得很难看。畜生还以为我是吓他,拉着我不走。我只好哄他去公园,说这会儿公园人少,咱去公园坐会儿。路上,一个卖西瓜的喊着让买他的西瓜,说是瓜甜瓤红。见我停下来,那人不由分说就杀了一个瓜给我看。我没看瓜,看的是他手中那把西瓜刀。瓜一沾刀,就分成了两瓣,没有一点声响,像玩魔术一样。那是把弯刀,像是专门杀西瓜的,比菜刀长,看起来很锋利。便宜了这个畜生,不过,这可是个不容错过的好机会。

捅十四刀就是为了解恨?

嗯。当时,根本没细想,闭着眼睛只管朝他身上捅。怕他不死。要不是旁边有小孩吓得哭起来,可能还不止十四刀。

当年他糟蹋您时,是不是有目击证人?

没烧死这个畜生,真是太便宜他了。杨小水茫然地看看她面前的铁栅栏,思绪根本没有跟着苏楠的问话走。

阿姨,他糟蹋您时有没有旁人看到?

都是水,哪有人?杨小水醒过来。你们不是找到信了吗?

是啊,找到了。

陶水旺可能看到了。信上写着呢。

我记得信上说,您救陶水旺是第二天早上啊?

头天晚上被那个畜生踩到水里的人就是陶水旺,他没劲游了,怕淹死,搭着木排漂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实在受不了了,才被我拉了上来……

他不是死了吗?您信上说,加上陶水旺,您当时救了两个人上去。

嗯,两个人。那个人好像姓谢,我也是后来听陶水旺说的。

14

苏楠给李峤汝打电话,问她还记得杨小水信里写到的目击证人不。你母亲说,陶水旺和另一个男人可以作证。李峤汝在那边吞吞吐吐,没有说话。停了一会儿,又没头没脑地说,你等着,我去找你。苏楠正要说没必要再跑一趟,重新看看那些信就行了,可李峤汝电话已经挂了。

十分钟后,李峤汝来到律师事务所。她递给苏楠一个信封,对不起,我藏了一封信,没让你看。

苏楠接过来,用眼睛问,为什么?

我怕人家知道我的身世。

你的身世?苏楠心想,不就是父母离了婚,母亲又杀了人吗? 知道又怎么样?

我的亲生父亲可能不是我爹。李峤汝眼睛看着头上的天花板,许武生,可能是他。

啊?苏楠下意识地瞪圆了眼睛。

信里的事,之前我母亲跟谁都没透露过哪怕一丁点儿――我父亲,我梁叔,包括我都不知道。李峤汝收回眼睛,神色黯然地看着苏楠。她怎么能藏这么久呢?

苏楠开导她,不是藏,这也是一种自我保护。谁愿意把自己赤裸裸地毫无保留地呈现给周围的人?除非这个人不是人,是神。你母亲的笔友常江其实扮演着神父的角色,常江隔着千山万水,在当时的中国几近虚幻。只有在这样的背景下,你母亲才能像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那样,把自己灵魂深处的东西全部倾泻而出,以期获得救赎。倘若把常江换成你母亲身边的人,这个人具体得有血有肉,比如你父亲或者你梁叔,你母亲还能这样把自己展示出来吗?不可能。那时候的中国,很多笔友的作用就是宗教意义上的神父。 从石家庄回来时李峤汝就抽掉了这封信,不打算再让任何人看。信不算长,李石磨的猜测都得到了印证。

陶水旺在文城街上遇到表姐之后,跟着去了她杨湾家里表示感谢。见到李石磨,陶水旺自然又是一番感激,他一个大男人,说啥也不能忘了自己的救命恩人。李石磨留他吃饭,他也没太客气。

酒足饭饱,陶水旺找机会去厨屋,趁酒意痞着脸问正洗碗的表姐,这两孩子,不是小李的吧?

表姐一惊,别瞎扯!

陶水旺说,你别不承认。那天夜里姓许的不让我上木排,我没办法,一直偷偷地攀着你们的木排撑了一夜。

陶水旺就是被那个畜生蹬到水里的人。怪不得,那天晚上的木排老是晃晃悠悠的,他一直没离开啊。表姐脑子一下子空了,碗落在锅里,咚的一声,摔成了两瓣。

天快亮的时候,你们又来了一次。陶水旺话越来越放肆。

表姐控制不住,终于呜咽起来。

李石磨从堂屋出来,惊讶地看着厨屋里的两个人。陶水旺急中生智,唉,不说过去了。一说,都心酸。

送走陶水旺,表姐下午没去上工。屋里收音机响着,她没听进去一个音。陶水旺的话她不是没想过,是不愿相信。她心里清楚,妮儿可是提前一个月的早产儿。很可能,就是那个畜生留下的。表姐越想越恐惧,越想越恨那个畜生。要不是他,表姐能过得这样猥琐?表姐本来想着,随着时间的流逝,谁也见不到谁,仇恨也会被油盐酱醋家长里短消磨殆尽的。现在又冒出个罪恶的旁观者陶水旺,表姐受到了提醒,一下午脸都火辣辣的痛。早产那会儿她并没往别处想,农村早产是常有的事,哪像现在的产妇这么金贵。再说了,她还存着侥幸,哪能那么巧,跟那畜生两次就怀上了?陶水旺的一席话,把表姐的侥幸浇灭了。

第二次见面,陶水旺还是大包小包的,直接摸到表姐的学校里了。表姐没办法,只好把他领回家。也是巧,李石磨不在家,生产队派他去城里卖西瓜。表姐突然觉得浑身发冷,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木排上。大热天,她又加了一件夹衣。陶水旺掩上门,上来拉扯表姐。表姐死死地抱住自己的双肩。陶水旺明知故问,小李知道真相没?表姐没吭声,手却松下来。

陶水旺把表姐抱到床上,表姐求他,以后,不要再来纠缠她了,好不好?你也知道,我这一家人多不容易。陶水旺急不可耐地说,好好,不来了。表姐问,那个人知道不?他也依着木排等了一夜?陶水旺说,你说那个姓谢的?他是第二天早上漂到木排跟前的。你哭着走下木排时,他还偷偷地问我你咋了。

托人打听到的情况让表姐更是绝望。陶水旺东营陶庄人不假,这个人名声不好,出了名的好吃懒做,四十多岁了还没娶到媳妇。

第二年,两个人在家里拉拉扯扯时被李石磨发现了。李石磨要打陶水旺,情急之下,陶水旺道出表姐水上被辱一事。更为可恨的是,没过几天,陶水旺为达到与表姐结婚的目的,竟然上门挑拨李石磨,说那两个妮儿也不一定是他李石磨的。尤其是李峤汝,看她那眉眼,太像那个姓许的了。

那天晚上,表姐家的门老早就关上了。

表姐心虚地勾着头,不言语。

不离婚,这日子没法过了。李石磨说。

表姐还是没言语。

李石磨上床,准备睡觉。表姐跟过来,扑通一声跪到床头前。

李石磨想了一夜,还是决定忍了。不忍还能怎么着?大着嗓子吆喝老婆被人家强奸过?至于那两个妮儿,陶水旺急了瞎说也是有可能的。就一个晚上,能那么巧?最关键的是,表姐又怀孕了。

吃早饭的时候,李石磨说,过去的就过去了,咱俩好好过,千万别再有啥了。

表姐使劲地点点头,妮儿她爹,别不要我。我好好活着,一年也能挣个一、二百块钱,比喂一头猪强。

你怀着儿子,千万得注意。李石磨还能说啥?人家都把自己比作一头猪了。

表姐不停地点头。

表姐知错了,这是她最有诚意的一次忏悔。李石磨看到大颗大颗的泪花从她眼里落下来,砸到她面前的地上。

李石磨再次原谅了表姐。

陶水旺又去学校纠缠表姐。正是下午放学的时候,老师们看到陶水旺又是一番感叹,还是人家杨老师救人救得值。

人都走尽了,陶水旺手又伸上来,朝表姐身上摸。表姐一边躲着,一边求他,我怀孕了。陶水旺以为这又是表姐的借口。以前,表姐大多以身上来了为借口。

陶水旺把表姐掀到桌子上,表姐哭了。求求你,放过我吧,我真怀孕了。

陶水旺这个时候已经停不下来了,他欲火中烧,三下五除二褪了表姐的裤子……

李石磨找到学校,陶水旺早吓跑了。表姐浑身是血,瘫在桌子下。办公室的地上像刷了一层漆,红色的漆。表姐甚至能听到血咕咚咕咚朝外流的声音,她等着血上来,淹住她的身子,就当又来一场大水吧。表姐真是没脸活了。

见到李石磨,表姐一下子又精神了。她攥着李石磨的胳膊,低声呻吟,她爹啊,都怪我不好,连累你了……

李石磨顾不得多说,抱起她就朝外跑。

这一次,表姐真是要死了,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魂像烟一样,正在周围飘渺地游荡。

醒来时,表姐发现自己好像是在卫生院,不像阎王殿。两个妮儿哭着喊娘,李石磨眼睛也红着。瞿医生哄两个妮儿出去,病人不能情绪激动。

人都走了,表姐跟李石磨说,妮儿她爹,我对不住你。

李石磨没吭声。

一个月后,表姐主动提出离婚。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表姐觉得自己亏欠李石磨太多。

苏楠读完信,看看李峤汝,没有说话。

李峤汝喃喃自语,可能,就因为那次流产我母亲失去了生育能力。

嗯,苏楠找不到李峤汝的思路。

多悲剧啊……

陶水旺也只是猜测。苏楠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李峤汝,她本来还想说,那个时代,农村妇女的活重,早产很正常。但她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劝说太苍白。突然冒出来的生父,要是个达官显要说不定还让她多少有种隐秘的优越感,谁让他是个没有什么修养的农民呢?那么老,而且那么龌龊,被生母杀死――仇恨地杀死,任谁突然被凭空推出一个这样的生父也会感到羞辱。 15

姓谢的打来了电话,据说是别人看了报纸告诉他的。也不是他本人打来的,打电话的其实是小谢。说他爹可以来作证,但有条件。既然我爹能救她娘的命,你们看是不是能给我爹拿一些补助?天这么热,他身体又不好,出去一趟很费劲。李峤汝听说后,心有不悦,我母亲当年救你父亲那笔补助怎么算?但救人要紧,李峤汝只好隐忍着,主动打电话与对方协商。那小谢张口就是一万,李峤汝没忍住,你也太狠了吧?我母亲当年救你父亲时可没这么狠!小谢赶紧说,你别急,可以商量嘛。

你来我往,最后商定为五千。

苏楠知道情况后,要来小谢的电话。她告诉对方,自己是杨小水的委托人,按程序,你得带着你父亲跟我们先见一面。

见面的地点定在律师事务所。63岁的谢修平比实际年龄更显老,这是乡下人共同的特征。身体还壮实,看不出有什么不便的地方。苏楠握了握他的手,说她代表委托人,谢谢他出来作证。

李峤汝迟到了,晚了十多分钟,堵车。与谢修平见了面,免不了一番客套。

谢修平先讲了自己大水中的经历,说水是半夜里进他们村的。他匆匆忙忙披了件衣服跑出屋,赶紧去喊左邻右舍。李峤汝插话问他当时穿的是什么衣服,她突然想到母亲信里写到的那件外挂着四个兜的中山装。谢修平说,中山装,那可是我当时最值钱的家当。刚去大队当干部时,家里特意为我做的。李峤汝再没说什么,就冲着对方把那件新做的中山装披到她母亲身上,现在人家提什么条件她也不好意思再反对。天亮后,谢修平接着讲,木排上的女孩――现在知道她就是杨小水,把他拉了上去。他上去的时候,木排上除了杨小水还有两个男人。见杨小水衣不蔽体,谢修平才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给了她。一直到木排靠岸,杨小水都没说啥话,偶尔应和他或陶水旺一声,却始终没和那个姓许的说一句话。谢修平当时就觉得不太正常,但那种情况下,也顾不上多想。木排靠岸时,杨小水竟然莫名其妙地哭起来。谢修平悄声问陶水旺她咋了,陶水旺看看姓许的,没吭声。姓许的也不说话,撇下我们慌慌张张地跑了。我和陶水旺同路走了一段,才知道原委。本来我们想报告上去的,后来想想,连人家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去哪儿查实?

送谢氏父子走的时候,苏楠说,刚才没告知你们,咱们的谈话我已经录了音。我想提醒你们的是,现在我的委托人的女儿连工作都丢了,失业在家,生活很不容易。你们刚才也承认了,当年是我的委托人救了谢老先生。现在她有难了,你们不应该伸手施救吗?你们竟然借此机会要挟她,索取什么五千块钱误工补助,我觉得这不是一个有良知的人做的事。

谢修平垂下头,不好意思再看她们。小谢委屈地说,天这么热,我们大老远地跑到驻马店,来一趟得转几次车,还耽误手里的活……

苏楠她们看出来了,所谓的误工费,与谢修平无关,是小谢逼着老子要的。中山装的事让李峤汝心存感激,她上去握住谢修平的手,晚辈孝敬老爷子,应该的。这么热的天,辛苦老人家了!那小谢趁机说,一千块算了,要不是我爹最近老是这病那病的,我也不开这个口了。

16

在尼罗河,苏楠接到小周打来的电话。苏楠安排了工作,交代小周提前做好文案的准备工作,杨小水的案子可能下下周就要开庭了。

杨小水?姥姥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哪个杨小水?

我的委托人啊。

姥姥的手没松,她哪里人?

小周,先这样了。苏楠挂上电话,跟姥姥说,遂平的。怎么了?

你上次说回文城就是为她?

是啊。她杀了人,她家人请我为她辩护。

她老家是不是杨湾的?

嗯。

今年多大?

五十三。

她有一个闺女?

嗯,李峤汝。姥姥,您认识她们?

她怎么就杀人了?

苏楠扶姥姥在沙发上坐下。

听完杨小水杀人的大致经过,姥姥拍了拍苏楠的背。楠楠,有件事我们一直没跟你讲。

什么事?苏楠故意轻松地说,难不成你们也杀过人?

姥姥没接她的茬。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当年全是我做的主,今天我就再做主一次,也不跟你爸你妈商量了,全告诉你吧。

到底什么事啊?这么神秘。

你小时候,并不是在你父母身边长大的。

您是说,我一直跟着您?苏楠问,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大不了,我又跟李峤汝多了一点共同的地方,也在文城长大。

你还真猜对了。

文城卫生院?苏楠有点小骄傲,全让自己猜对了。

不,杨湾。

杨湾?苏楠不信,信口开河,难道我就是传说中的李碧汝?

嗯,姥姥竟点了头。四岁以前你一直叫李碧汝。

啊?苏楠都不敢往下猜了,她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

你怎么都知道了?姥姥没想到苏楠是信口猜的,杨小水都告诉你了?

嗯,杨小水说过。苏楠无心炫耀自己的聪明。

姥姥还是觉得不太可能,又问,她怎么知道你就是当年的李碧汝?

她哪知道?你们不是跟人家说,我在上海当律师吗?

我们那是怕她来纠缠。姥姥说,我们不想认她,是怕麻烦。你妈大学毕业那年,生了你。你妈刚分配,挺着个大肚子怎么报到?那个年代,这可是严重的作风问题。我们就跟你妈的单位请假,谎称她在家里摔断了腿,晚报到了几个月。你妈在文城卫生院躲了几个月,直到生下你。碰巧杨小水也在那几天生了孩子,我去帮着接生,就把你给了她……

不对啊,人家请的是瞿医生啊?苏楠打断姥姥的讲述,问。

哈,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姥姥也奇怪。翟跟瞿不是差不多吗?很多人都分不清。有一次我去县里开会,县里的一个领导给我们颁奖,他把表彰名单上的翟念成了瞿,惹得大家都笑了。这事从县里传到文城,卫生院的同事从此都故意叫我瞿医生。病号不知所以,也跟着瞎喊…… 你就这样姓了一辈子瞿?苏楠预感不妙。怪不得李峤汝当年来找姓瞿的,人家都说不认识。

那有什么?总不能见人就解释你不姓瞿,姓翟?反正姓名也就是个代号。楠楠,你也别难过,把你送给杨小水,我们根本就没想再要回来。别说未婚生孩子,就是未婚同居在那个年代也是一件大事,哪敢让人知道?你妈结婚后,发现自己不能再生了,才又想办法把你要了回来。杨小水多次找人打听你,我们放出话,说你在上海当律师。你也知道,乡下人事儿多,我们当时是怕她以后纠缠不清。上海那么大,他们就是知道你在那儿也找不到,自然就会断了找你的念头。

苏楠强迫自己努力地回忆,可脑子里一点儿也没有留存她叫李碧汝的那三年多的记忆,她和李峤汝是不是似胶如漆过,杨小水给她们讲过什么样的故事……

父亲母亲都回来了。

苏楠看出来了,姥姥要开家庭会议。

我们应该救她,母亲先表态。要搁旧时的说法,杨小水就是楠楠的奶妈,养母。

父亲怕苏楠埋怨他们,一个劲儿地道歉。楠楠,我们当年也是没办法。

嘁,几十年前的事了,你们现在才想起向我忏悔,是不是有点晚了?苏楠故意装出一副开玩笑的样子,大大咧咧地翘起二郎腿。

你受点委屈算什么,姥姥叹了一声。我们最对不起的,其实是杨小水。

17

同龄、同乡、同年大学毕业,四岁以前连母亲都相同。这是苏楠做梦也想不到的。和李峤汝这么多的缘分,全世界也罕见。

躺在浴缸里,苏楠觉得白天的事像是在演电影。突然间,她就成了李碧汝,成了那个被关在看守所里的杨小水还念叨不已的小女孩。如果她也像李峤汝那样一直在杨湾长大,很难想象她的现在。姥姥重回杨湾,像童话里送来的水晶鞋。苏楠想不起来杨小水是不是给她讲过灰姑娘的故事。那时候她还小,即使讲过,她也记不起来。在姥姥送回水晶鞋之前,她和李峤汝都是灰姑娘。遗憾的是,水晶鞋只有一双。苏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感谢母亲,她要是还能生育的话,还会有水晶鞋吗?

苏楠给父母的建议是,先把李峤汝的女儿乐乐接到家里来,这是当前报答杨小水的最好方法。杨小水现在关在看守所里,孩子马上就要开学了,得有个妥善的地方安置。至于杨小水,苏楠说,你们放心,我会尽力的。姥姥说,北环那套房子先紧李峤汝住着,离楠楠近,你们姐妹俩好多走动。我记得楠楠比她大……苏楠抢过来,说大两天,我们比过的。母亲也说好,楠楠多了个妹妹,以后你们相互也好有个照应。

苏楠的房子离老公学校近,离尼罗河也不过十分钟的车程。当初母亲想在尼罗河挑套大的,是想让苏楠跟他们住在一起。苏楠以老公上班不方便为借口,拒绝了。住得太近,就没有隐私了。还有一个原因是,尼罗河略显奢侈,苏楠这样的年龄,不合适。苏楠说不上勤俭,但太奢侈也不是她的风格。低调,她一再提醒自己。社会上好多极端案例,都是跟仇富心理有关。自己还年轻,不是享受的时候。

苏楠的父亲是郑州土著,祖辈留下了一处四合院。几年前搞拆迁,开发商问是要钱还是要房。要钱的话人家答应给五百万,要房子的话更好,开发商不缺房子。苏家不缺钱,苏楠的老公在大学里教书,父母刚刚退休,连姥姥都拿着退休工资,于是就要了开发商提供的七套房子。本来是八套,尼罗河是高档小区,一套顶外面两套。物价飞涨,守着七套房子苏家人放心。这不,几年下来,郑州的房价每平方升了近两千。七套房子算下来,这两年苏家的财产又增加了一百多万。

苏父热心,又加上刚退下来没事做,一门心思要把乐乐入学的事办好,也算是对杨小水的一次补偿。当然,也有安慰苏楠的成分。苏父问来问去,才知道难。李峤汝没有郑州户口,乐乐转到哪个学校都要交高昂的择校费。回来一家人商量后,干脆把李峤汝和乐乐的户口都转到郑州,一劳永逸。郑州的政策是,在这里工作一定时间后,可以持相关单位出具的统筹金交纳证明,以引进人才的方式把户口迁移到郑州。李峤汝工作过的那家报社提供了当时双方签订的用工合同,但报社没有为她交纳统筹金。苏父又去找熟人,请客吃饭。快开学了,才把她们母女的户口迁过去。李峤汝很感动,多年都没解决的问题现在被人家不知不觉地解决了。苏楠更意外,父母的愧疚她理解,可如此报恩,是不是过了头?

欢迎李峤汝重新回到郑州的午宴安排在河南饭店。河南饭店现在虽说只剩个虚名,毕竟还挂着河南两个字。愧疚,补偿,总得有个表达的形式,苏楠理解姥姥他们的心理。饭桌上,姥姥不时絮叨出一些苏楠她们根本就没有记忆的往事。苏楠和李峤汝都很配合,两个人头还凑到一起自拍了张照片。李峤汝传到微信上,配的文字是,30多年前的亲姐妹。苏楠不甘落后,在下面回复纠正,30多年后也是亲姐妹。

18

下过一场小雨,气温说降就降了。

法院通知,杨小水的案子下周一开庭。

忙到周四下午,一切准备就绪。苏楠让小周安排第二天下午再见杨小水一面,稳定稳定她的情绪,顺便认亲。她很有把握地告诉李峤汝,杨小水判不了死刑,最坏的结果是死缓。

苏楠每次去看杨小水,都很顺利。她不吝小钱,让小周提前备几包烟,顺手甩给带杨小水到讯问室的警察。看守所的警察都喜欢苏楠。

这一次,苏楠没带小周。杨小水离她近了,有些话,她不想当着另一个人的面说。

杨小水眼睛红着,像是没睡好。苏律师,告诉小汝,别再费力气了,我活着,跟死有什么区别呢。

怎么了,阿姨?苏楠这一声叫得比往常更真诚,更有内容。她安慰对方,您放心,我们已经找到那个姓谢的证人了。等法院判决完,你们一家就能见面了。她还想着,应该和阿姨再拍张合影发在微信上,文字也想好了,重逢30多年前的养母。

去哪儿见?杨小水问。

监狱啊,苏楠说。

你们找不到她的。杨小水摇了摇头,她一心还想着那个李碧汝。

苏楠心头一颤,阿姨,您是说李碧汝?苏楠真切感受到了,杨小水果然像李峤汝说的那样,过于关心李碧汝,而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这种时候,这种场合,什么样的亲情能胜过母女之情?来之前,苏楠其实已经做好了宽慰杨小水的准备,告诉她瞿医生是谁,告诉她姥姥和父母的悔意,还有自己对杨小水抚育将近四年的感激……而且,她还准备宣布一个没有跟父母商量的决定,将来,她会和李峤汝一起,把杨小水当母亲来孝敬。 有件事我必须得说,再不说,我怕没机会了。杨小水突然说,我对不起那家人,李峤汝才是他们的妮儿,李碧汝是我的妮儿。

苏楠一愣,雕塑一样硬挺挺地忤在那里。她没听明白,杨小水的女儿怎么又不是李峤汝了?

谁不想生下来就是城里人?那是个机会,我不想错过……

苏楠身上一阵发冷。有一阵子,她听不到杨小水的声音,只看到对方的嘴唇一张一合。

杆子婶来要妮儿的那晚,我一夜没睡。也是巧了,收音机里那晚放的正好是《狸猫换太子》――苏律师,你也是河南人,《狸猫换太子》该听过吧?

听那名字,苏楠也能猜出个大概。她隐约感觉到自己的生活要有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了,这变化太大太快,她都有点晕眩了。苏楠闭上眼,无助地摇了摇头。真发微信的话,文字说明恐怕得改为“失散30多年的母女重逢”了。

很早以前,皇帝的皇后病死了……杨小水没有注意到苏楠表情的变化,开始讲故事。姓刘和姓李的两个王妃同时怀孕了,为了当皇后,姓刘的王妃就和太监郭槐勾结到一起,趁那姓李的王妃生产时,将一个剥了皮的狸猫换下她刚生的婴儿,还让宫女弄死婴儿扔到野外。皇帝一看王妃生下一妖物,认为是不祥征兆,就把姓李的王妃打入了冷宫。姓刘的因为生了儿子,自然被立为皇后,儿子也被立为太子,眼见着的荣华富贵。我合计着,咱也可以来个“狸猫换太子”啊。妮儿跟着我们,将来还不跟我一样,放牛割草伺候土地?要是去了上海可就大不一样,吃商品粮不说,还有好衣服穿,有高楼住……反正杆子婶和瞿医生也不知道碧汝和峤汝哪个是我们自己生的,哪个是人家的。碧汝来我们家时听说才出生两天,现在都快四岁了,孩子变化又大,即使当初有印记,他们也分辨不出来了。第二天天没明,杆子婶领着人家来,我把峤汝给了他们,换下了碧汝……

我怎么越听越不明白了,苏楠问,峤汝现在不是还在你们家吗?

苏律师,别急,你听我说完。我当时心虚,怕妮儿她爹知道内情后,藏不住,就把碧汝改过来叫峤汝。她起初也不情愿,好在我已经离婚,家里就我们娘俩,没人发现。骨肉分离的滋味真不好过啊,从那以后,我没有一天不想我的妮儿的。冬天,我操心我妮儿穿不暖和;夏天,我怕我妮儿玩水吃坏肚子。我也知道我妮儿在上海比我们穿得暖吃得好,可就是放不下心。只要一闲下来,脑子里想的都是她。我这脑瓜子,想她想得都快爆炸了。后来,小汝带我去上海找过一次,我才死心。你们让我去做精神病检查还真检查对了,我早知道自己不是个正常人了,老觉得我已经四分五裂了,不完整了。这几十年,我其实一直努力地想把一个四分五裂的身体重新捡回来。可是,怎么兑也兑不完整啊……

唉,杨小水叹了一声。还是应了那句老话,不是没报时候未到啊。《狸猫换太子》那戏,刘皇后最后落了什么好?自己的儿子没有成年就病死了,皇帝将贤王的儿子收为养子,后来又立为太子。知道这个孩子是谁吧?

就是那个被换成狸猫的李妃的儿子。不等杨小水自己讲出来,苏楠就猜出了答案。既然是戏,都讲因果回报,这是中国特色。

对,就是李姓王妃的儿子。包青天经过一系列的侦察和审讯,破获了这起惊天大案。最后,刘皇后自杀,李妃与已经继承皇位的皇帝母子团圆。郭槐做事那么隐秘不还是被老包铡了?现在是不兴铡刀啊,要是兴,我不也是那个下场?我不亏,那两个畜生也不亏!

两个畜生?苏楠敏感地问。

陶水旺不算?陶水旺比那个姓许的还该死,畜生的爪子竟然伸到我妮儿身上了。那天晚上,一直在板桥水库工地上打工的陶水旺喝了酒又来我们家。趁着妮儿出去,陶水旺上来抱我,被我推到一边。板桥水库的大坝又修好了,我心里本来就不高兴。我骂他,一见面就这样,你是猪啊?陶水旺悻悻的,转身出去了。不多久,妮儿回来告诉我,说陶大爷偷看她洗澡,还摸她的胸。那时候,妮儿已经十六岁了,虽然胸前并不大,但也鼓起了两个包。我真生气了,逮住他又狠骂了一通。陶水旺,给我滚!你就是个畜生也该通点人性啊? 陶水旺竟然一点儿也不怕,还说,反正又不是你自己的妮儿,你操那么多心干嘛?我以为他诈我呢,陶水旺却嬉笑着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啊?碧汝背上长过疮,那疮疤怎么又长到峤汝身上了?我还不死心,硬着嘴说,峤汝身上就是没疮疤。陶水旺恬不知耻地说,我刚才看她洗澡的时候,明明有两个疤痕。我本来就心虚,陶水旺这一说,我傻了,没话了。那个时候,我就定了心,早晚要弄死这个畜生!不弄死他,他还会坏我妮儿的。

你杀了陶水旺?苏楠低下身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打我妮儿的主意,我能让他好活?杨小水用的词都很激愤,说出来时却相当平静。陶水旺是堆垃圾,不把他清理出来我心里安生不了。那天我没骗他,身上确实来了。要是好好的,我当时就哄他睡下,趁他睡下后弄死他。我忍着,约他几天后的晚上再来,梁波涛暑假正在县城教师进修学校培训。几天过后,我又冷静下来了,杀了他我也安生不了。我想哄哄他,让他尝尝甜头,别乱说就行了。也该那畜生死,那天下着大雨,他竟然打着手电来了,浑身淋得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真是色胆包天啊!不能再等了,这可是难得的个好机会,弄死了他,我再也不用害怕被梁波涛发现了,妮儿的事再也没外人知道了。老天爷也帮我,雨下得那么大,妮儿又早睡了。我任他在我身上颠狂,直到他自己累了。他也是个肉身啊,一点都不经砍,一个大男人,一刀下去竟然连哼都没哼一声。那时候,我觉得死的不是他一个,还有我,我也和他一起死了。我的魂守着他的尸体,守了半夜。你也是女人,不怕你笑我。我跟陶水旺那么多次,每一次都是受罪。我下边总是干的,他那儿要是不湿,根本就进不去。要说快活,也就是他事后搂着我的时候偶尔有过……

停了一会儿,杨小水重新仰起头。我把陶水旺分成几块,埋在院子里。院子里突然起了新土,我怕人起疑,还顺手把院子西头的无花果也移了过来。梁波涛回来问起来,我说无花果在西头不得日头,早就想移了。果然,那一年的无花果结得特别多,压得树枝都弯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吃过无花果,那都是陶水旺的身体沤成的肥料滋养的啊。 杀了陶水旺,我还真安生了一段。

那个小院,我一直没敢卖,买房子紧着用钱我也没卖,现在还在梁波涛的名下,空着。我怕陶水旺到那边也不放过我,每年清明节都会找借口回去看看他。

会见结束,苏楠的会见笔录很短,只有前面一小部分。她怕杨小水不签字,解释说,小周有事,我记不过来。不过没关系,我同时录了音。杨小水并没有想太多,还像从前一样,看都不看,拿起笔就在最后一页签上了名字。

19

苏楠神色恍惚。凭直觉,她相信杨小水没有说谎。她自己也曾经有过怀疑,家里为什么没有她四岁以前的照片?

稳定下来后,她庆幸自己没有带小周去做笔录。会见室虽然有摄像头,但不录音,第三者听不到会见内容。新的《律师法》给了律师充分的自由,可以单独会见嫌疑人。

苏楠想象自己就是李峤汝――不用想,其实就是,连名字都不会变――她不应该恨杨小水吗?原本不需要努力就能有一个大好前途的李峤汝,因为杨小水自鸣得意的“狸猫换太子”,不得不背负屈辱的恶名,此刻正全力洗刷自己。她顶替了苏楠,李峤汝才是最无辜的受害者。童话故事里都是灰姑娘变成了公主,李峤汝的方向则恰好相反,由公主变成了灰姑娘。

重新梳理李峤汝的人生,苏楠想象不出,假如现在她们俩的角色互相调换一下,又会是什么样子。苏楠看过一档电视节目,叫《变形计》,山沟里的“好孩子”和城市里的“坏孩子”角色互换一周。质朴纯真面对世俗功利时的辛酸,放浪不羁屈服于最原始诉求时的感动,每一集都让苏楠一忍再忍、到最后还是没忍住,泪流满面。苏楠和李峤汝的人生何尝不是一种变形?感谢导演杨小水选中了她,让她有机会体验城市文明。不,不是体验,是交换。这交换是几十年或一辈子,而不是短短的一周。而且,双方都不知情。唯一的观众,还是杨小水。城里孩子李峤汝在杨小水眼皮底下替苏楠受苦,她被感动过吗?有过愧疚吗?苏楠肯定,这几十年,杨小水肯定不得安宁,在心里哭过无数次。李峤汝不是城市里的坏孩子,要坏,也是她的亲生父母坏,让她失去了一个城市孩子应有的满足与安稳。

20

苏楠很想再见杨小水一面――单纯的见面,没什么目的。她心里空得慌,想见一个人,一个离她近的人。真是滑稽,律师竟然和她的委托人成了最亲的人,成了母女。母女还不应该见见面?

杨小水一点也不紧张,反倒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镇定。门外的警官向苏楠点头示意,苏楠连忙出去和她打了声招呼,顺便扔过去两盒烟。

苏楠还是不敢细细端详杨小水,眼睛飘着算是打了招呼。她提醒自己,眼前的这个人不再是李峤汝的母亲,现在是她苏楠的母亲。脑子里却跳出了回光返照这个词,摁都摁不住。苏楠把椅子向后挪了一下,镇定地坐下。这镇定是假装的,屋里弥漫的平静气氛也是假装的。杨小水在苏楠眼睛的余光里依然很精神,脸上像涂了一层蜡,光亮亮的。她不再仅仅是她的律师了,也不再单纯地是个旁观者了。她也没有再叫她阿姨,把母亲叫成阿姨她心理有障碍。她开始讲自己的准备情况,说到证人谢修平,苏楠下意识地用了不确定的语气。谢修平态度不是太明朗,不断地讨价还价。最后的数目与谢修平最初的理想相差甚远,苏楠报了具体数目,也没说明这个数目是经过自己的努力所致。谢修平答应来作证,但律师不能保证,这就像医生让病人家属签字,再简单的手术也不能排除风险。整个过程,苏楠自己都意识到自己就像一个农村妇女,唠唠叨叨,细致,反复。

交代完毕,苏楠轻轻地喘了口气。

杨小水没有反应。

冷场了几分钟,也许只有几秒,苏楠已经没有时间意识了。她努力让自己也镇静下来,开始给杨小水讲故事。我有一个朋友,儿子两岁时失踪,辞了职四处寻找,五年未果,只好放弃了。有次她喝多了,向我倾诉,说她其实找到过儿子。在北京,一个天桥上。当时她并没在意,有人拖住她的裤腿行乞,她才发现地上有个孩子。她把硬币投向孩子面前的碗里时,偶然发现了他耳朵后面的月牙形胎记,好像比原来大了一圈。朋友眼泪当时就出来了,退后一步,想仔细端详一下面前的孩子。那孩子坐在地上,双腿交错向后盘着。一条胳膊在一侧耷拉着,明显是停止发育了,细得跟家里的水管一样。头发蓬乱,脖子里的黑灰像墙上斑驳的老漆。除了那个可怕的胎记,一点儿也没有当年的可爱样。这就是她找了多年的儿子?朋友很快醒悟过来,周围肯定有人控制着这孩子。朋友看过这样的报道,有人专门找一些残疾的孩子,或者健康的孩子,再把他们弄成残疾――看起来很悲壮的那种残疾,靠他们的乞讨生活。朋友在附近徘徊,天快黑了,一辆面包车开过来,停在不远的路边。车上下来一个年轻人,快步跑到天桥上,先蹲下来拨弄了几下碗里的纸币,然后一只胳膊夹起孩子,疾步走下来。朋友站在面包车旁边,待那青年走近,朋友把自己兜里所有的现金都掏出来递给他。青年愣怔在那儿,他背上的孩子用另一只手接过朋友手里的钱。面包车里还有三四个那样的孩子。朋友站在那儿,一直到面包车消失……

怎么不认?杨小水按捺不住地问。

怎么认?人都那个样子了,要回来怎么办?把一切打乱重新再来?那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啊。朋友也纠结,要不然也不会在那儿徘徊了一下午……苏楠开始收拾桌上的两页会见笔录。

杨小水签字的时候,苏楠靠近铁栅栏站着。她犹豫了一下,对杨小水说了最后几句话。您有没有想过,您亲生女儿现在的生活有着您想象不到的富裕与幸福?即使您没杀人,现在你们母女相认,您亲生女儿也可能会失去她原来拥有的一切。最可怜的是李峤汝,真相揭开她可能会得到些补偿,可您耽误了她这么多年,她不恨您?说不定,您会鸡飞蛋打,一个女儿都维持不住……

21

第二天,苏家知道了自己的女儿当年被杨小水调包的消息,不相信。DNA比对的结果显示,李峤汝与苏父生物学上父女的可能性为99.99%。苏家气愤之极,宣布解除与苏楠的父女关系,将七套房子的户主全部更改为亲生女儿李峤汝,与杨小水家彻底划清界线……

苏楠被梦惊醒。

熬到天亮,想给李峤汝打电话又怕打扰她休息。这会儿离上班时间还早,与杨小水谈话的录音听了一半,苏楠没忍住,还是拨了李峤汝的电话。

手机通着,没人接。

本来还有些犹豫,没人接反而让苏楠拨得更坚定。

进来一个短信。李峤汝发来的。我母亲昨晚撞墙自杀,抢救无效。

苏楠一惊,手机差点儿掉到地上。她想,这肯定又是一个梦。狠劲儿地掐了一下大腿,痛得她直咧嘴。

隔了一会儿,小周也打来电话。法院通知,杨小水自杀,上午的庭审取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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