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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审美艺术观念流变考察的论文

小编:

艺术与生活,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话题,也是一个被说烂了、提起来便令人兴味索然的话题。今天又来说它,不是为了自找没趣,而是想借此审视一下审美—艺术观念的流变,特别是近年来审美—艺术观念的新动向。

宏观地看,古往今来艺术与生活的关系大略经过了三个阶段:口传文化时期艺术与生活直接合一;印刷文化时期艺术与生活疏离对立;电子文化时期艺术与生活再次走向融合。

口传文化时期或再加上手写文化的前期(特别是纸张发明之前),艺术与生活曾经是混沌一体、不分彼此的。那时艺术是生活的一部分,譬如渔猎时代人们的弓箭既是工具也是心爱的“艺术”品(如果当时有所谓“艺术”观念的话),“艺术”与生活的界限是模糊的,或者说当时艺术还没有从生活中分娩,人们的审美意识还萌动在生活实践的母胎中,譬如中国古代的玉璧、玉璜、玉琮……以及佩带的各种美玉,既是艺术品,同时也是祭祀用品和某种观念的象征物,具有原始宗教的、伦理道德的、政治活动的实用意义。即使到了孔子那个时代,艺术仍然很难同生活分得那么清,诗、乐、舞(如孔子说到的“八佾”舞)并不是后来人们观念中的纯粹艺术。甚至中古时期(例如魏晋)的佛教石窟壁画雕像,很难说当初有多少人是把它们当作“艺术”品去塑造的。西方亦如是。连古希腊戏剧,当初也是酒神节祭祀仪式性活动的一部分。

后来,艺术逐渐“独立”了,艺术与生活疏离开来。手抄文化后期纸张出现了,这对审美—艺术的独立发展是一个重大促进;特别是到了印刷文化时期,艺术更是以它的“精英化”、“贵族化”甚至“神圣化”姿态去与“生活”拉开距离,艺术被供奉在高高的奥林匹亚山顶上。当时的人们认为,正因为艺术与生活不同,它才是艺术,而且,似乎离普通老百姓生活越远、越是高高在上,就越是好的艺术。这个时期可称为审美—艺术的古典时期。高雅的古典艺术,崇奉艺术为生活之精华的古典美学观念,是印刷文化时期审美—艺术现象的典型形态。与那时的社会状况和精神理念相应,艺术活动被认为是高于生活的创造,艺术产品被认为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产物,是超越凡俗的圣果。印刷文化所处的那个历史时代,是人类不平等的时代,是“劳心”者役使“劳力”者的时代,艺术创造似乎只能是“劳心”者的专利,而“劳力”者则被驱逐出审美—艺术的大雅之堂。就连那位号称诗风平易通俗、追求妇孺皆懂的唐代大诗人白居易,也无法掩饰其骨子里审美观念的贵族心态,“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琵琶行》),自觉或不自觉流露出对下等民众文艺活动的鄙视。审美—艺术活动因为是精英者的活动,是人上人的活动,是高雅人的高雅活动,艺术作品也就被看成与凡俗生活不同的高雅、特殊、精贵之物。

中国古典艺术家和艺术评论家就特别强调艺术与生活的距离与差异。在他们看来,艺术几成神物,或具有几分魔力。传说顾恺之“常悦一邻女,乃画女於壁,当心钉之,女患心痛,告於长康,拔去钉,乃愈” ① 。又传说南朝梁代画家张僧繇画“金陵安乐寺四白龙,不点眼睛,每云,点睛即飞去,人以为妄诞,固请点之,须臾,雷电破壁,两龙乘云腾去上天,二龙未点眼者见在” ② 。这两则故事当然不可信。但它们表露出当时人们的一种观念,即艺术是不同于生活的神异奇妙的东西;至少它们渲染了艺术的神异与奇妙。

中国古代艺术批评家也常常以艺术如何不同于生活、如何超越凡世来品评其高低优劣。魏晋以来“九品论人、七略裁士”之风甚浓,亦波及美学,无论书画诗文,大多要分三六九等。例如南齐谢赫就说:“夫画品者,盖众画之优劣也。” ③ 他的《古画品录》把画家分为六品。梁朝钟嵘则把诗分为上中下三品。之后的许多艺术评论家据此加以演绎,区分各种不同标准的艺术和艺术家。唐·张怀较画家优劣为神、妙、能三品,朱景玄又将神、妙、能各别上、中、下三等,此外又加逸品,依次为:神(上中下)、妙(上中下)、能(上中下)、逸共十等。张彦远不同,最高等的艺术品格是自然,置于神之上,分为自然、神、妙、精、谨细。他说:“夫失于自然而后神,失于神而后妙,失于妙而后精,精之为病也而成谨细。自然者,为上品之上; 神者,为上品之中;妙者,为上品之下;精者,为中品之上;谨而细者,为中品之中。余今立此五等,以包六法。” ④ 虽然后来的艺术批评家各有自己的说法,有的以逸品为先,神、妙、能次之(宋·黄休复《益州名画录》);有的主张取消张彦远所说的自然,而逸品也应置三品之外(明·王世贞《艺苑卮言》)。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即坚持艺术具有不同于寻常生活的特殊品格;越是优秀的艺术,越是与寻常生活不同。绘画中的“写真”,照理最应贴近原物。但事实上画家的高明之处恰恰在于其所“写”与原“真”不一样,一定要高于、精于原“真”。这是古典美学的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晚唐画论家张彦远曾说了这样一个故事:晋代画家顾恺之“尝欲写殷仲堪真,仲堪素有目疾,固辞。长康(顾恺之字)曰,明府当缘隐眼也,若明点瞳子,飞白拂上,使如轻云蔽月。” ⑤ 在这里,艺术改变了生活原貌,它不但能避短扬长,而且能使缺点变成优点,使丑变为美。不过这样一来,画出来的形象与现实生活中的原“真”,就相差甚远了。

艺术要超脱凡俗,成为具有奇异魔力的“神物”,那么,创造艺术的人(艺术家)也必然要是能力超凡的神奇人物。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说顾恺之“传写形势,莫不妙绝。刘义庆世说云,谢安谓长康曰,卿画自生人以来未有也” ⑥ ;说吴道子“古今独步,前不见顾陆,后无来者。……神假天造,英灵不穷。……弯弧挺刀,植柱构梁,不假界笔直尺,虬须云鬓,数尺飞动,毛根出肉,力健有余” ⑦ 。朱景玄《唐朝名画录》把吴道子说得更“神”:“明皇天宝中忽思蜀道嘉陵江水,遂假吴生驿驷,令往写貌。及回日,帝问其状,奏曰:‘臣无粉本,并记在心。’后宣令于大同殿图之,嘉陵江三百余里山水,一日而毕。” ⑧ 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也说:“吴道子画,今古一人而已。” ⑨

文学家亦如此。唐代大诗人李白向被称为“诗仙”,“仙”者,非人可企及也。“噫吁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蜀道难》),“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将进酒》),“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秋浦歌》),“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望天门山》),这些形象,这种构思,这般情愫,只有李白才能想得出,写得出。还有那个悲悯众生的杜甫、那个诡异冷怪的李贺,不是也被冠以“诗圣”和“诗鬼”,而超离凡界并为众人尊崇膜拜吗?

康定斯基在描述艺术家与大众关系的时候,谈到了贝多芬的“精英”品格:“精神生活可以用一个巨大的锐角三角形来表示,并将它用水平线分割成不等的若干部分。顶上为最窄小部分,越低的部分越宽,面积越大。……三角形的顶端上经常站立着一个人。他欢快的目光是他内心的标记。甚至那些在感情上和他最接近的人也不能理解他。人们愤怒地骂他是骗子、疯子。贝多芬生前就是这么一个挺立着受尽辱骂的孤独者。” ⑩ 艺术家是孤独的,他们于不胜寒的“高处”去追寻“天堂的和声”。

通过上面的例子,我想说的是:以往人们总是视艺术家作家为“天才”,称他们的作品是“奇迹”,强调艺术与生活相区别的不同寻常之处。而且哲学家还给以坚实的理论支持。最有势力的是康德的理论,至今人们还不断引述它。康德给天才下的定义是:“天才就是给艺术提供规则的才能(禀赋)。由于这种才能作为艺术家天生的创造性能力本身是属于自然的,所以我们也可以这样来表达:天才就是天生的内心素质(ingenium拉丁文:天赋),通过它自然给艺术提供规则”11 。康德强调:天才是天生的,它直接授之于天,不能传授,不能学习,不能模仿,不能继承,不能替代;天才具有无意识性,“不是他(艺术家)所能控制的”;天才是独创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独创性必须是它的第一特征”,“同时又必须是典范”;而且天才只属于艺术不属于科学,“天才不是为科学、而是为艺术颁布规则”12 。谢林也有类似的说法,“天才只有在艺术中才可能”13 。叔本华也强调天才所标志的是一种“超人的东西”,天才人物“是普照世界的太阳”14 。尤其要指出的是,在他们、特别是康德看来,艺术家(天才)与普通人之间是“种类上的区别”15 ,这就在天才与普通人之间划上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总之,古典艺术、古典美学,总是要把艺术家与普通人隔离开来,给艺术家戴上天才的桂冠;总是企图把艺术与生活区别开来,强调艺术与生活的“距离”(布洛的“距离”说虽说是心理学问题,其实也可以理解为审美—艺术要同尘世生活拉开“距离”)。一些艺术派别还要故意制造“间离”效果,让读者和观众时时意识到自己是在欣赏“艺术”、 看“戏”,而不是生活;让读者和观众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划清艺术与生活的界限。西方的布莱希特派如此,中国的梅兰芳派也如此。

大约从19世纪末20世纪初起,情况逐渐发生变化,而最近20—30年来变化尤为剧烈。这种变化的总趋向就是审美—艺术的生活化和生活的审美—艺术化,或者说审美—艺术与生活趋于同一。

这种变化比较明显的苗头是从电影艺术对视觉文化的张扬开始。视觉,相对而言,是人类与自然世界、与社会生活接触最广泛、联系最紧密的一种感觉。无论是一个民族、国家,还是一个城市、企业,它的文化首先是由其视觉形象上的特征得以展现的。与文学、戏剧、绘画、雕塑、舞蹈、音乐等等相比,电影无疑是更大众化、更生活化、同时也更加图示化的艺术,它以生活的影像为材料、手段,在强化艺术的图示,激活观众的视觉的同时,在形式上逼近生活本身的“样儿”。当观众进入电影的时候,身临其境,就如同进入生活。电影出现,预示着一个“读图”时代的临近,一个艺术的大众化和生活化时代的开始。

丹尼尔·贝尔把他的目光伸向了电影、电视之前,认为视觉文化导源于一种“新美学”的诞生。他说:“我相信,当代文化正在变成一种视觉文化,而不是印刷文化,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这一变革的起源与其说是作为大众传播媒介的电影和电视,不如说是人们19世纪中叶开始经历的那种地理和社会流动以及应运而生的一种新美学。”16

丹尼尔·贝尔说得不是没有道理。那种与古典美学不同的“新美学”以及与此相应的文化变革,是随“社会流动”“应运而生”的,溯其根源,最早是“19世纪中叶开始经历的”那个大变动的时代的产物。马克思恩格斯形容那个时代的变化时这样说:“一切固定的古老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17 如果19世纪如此,那么,20世纪、21世纪就加倍如此。

既然这种审美—艺术的新趋向是时代变动的产物,那么它影响所及就不限乎电影,还会表现在其他方面,而且还会有它的理论形态。首先涉及到“艺术边界”问题。美学家克罗齐说:“每一个真正的艺术作品都破坏了某一种已成的种类,推翻了批评家们的观念,批评家们于是不得不把那些种类加以扩充,以致到最后连那扩充的种类还是太窄,由于新的艺术作品出现,不免又有新的笑话,新的推翻和新的扩充跟着来。”18 原有的艺术种类不断被突破,原有的艺术边界守不住了。而且,究竟怎样来定义艺术,也越来越把握不准、甚至无法把握了。

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认为古典的艺术定义已经失去效力,提出了“家族相似”说,认为美、艺术、游戏等等,没有统一的本质,只有家族相似性的关系:“我想不出比‘家族相似’更好的说法来表达这些相似性的特征;因为家族成员之间的各式各样的相似性就是这样盘根错节的:身材、面相、眼睛的颜色、步态、脾性,等等,等等。——我要说,各种‘游戏’构成了一个家族。”19 在这场审美观念的时代变动中,艺术似乎没有了边界,那些低俗的、过去认为不可能与艺术沾边儿的“现成物品”,成为了艺术。20世纪最具有反叛精神的艺术家之一法国画家杜尚在《关于“现成物品”》一文中说:“在1913年我就起了一个怪念头:去把一个自行车轮固定在一只厨房用的长脚凳上,并看它如何转动。……当‘现成物品’一词出现在我心中的那时刻,也就指明了这种表现形式。我渴望去建立的论点是:这种现成物品的选择并非由审美享受来支配的。它是建立在冷漠的视觉反应上的,同时,无论好的趣味或坏的趣味都无从谈起,……事实上整个感觉是麻木的,其重要特征是短暂的裁决;我偶然地把标题刻在这些‘现成物品’上。这种裁决替代了一件标题作品那样去描绘事物,它意味着把另一个比言语更丰富的领域传达给了观众。”20 杜尚从1913年开始,采取工业设计图的几何方法,用所谓“现成取材法”制作《自行车轮胎》,即取一个普通的自行车轮子固定在一只厨房用的长脚凳上。

1917年,他在美国把一个小便器题上名字《泉》送美术馆展览——他要求人们用新的角度去看它,抛开原来实用的意义,于是小便器获得一个新的内容,成了艺术品。1919年,他在巴黎创作最著名的现成画《带胡须的蒙娜丽莎》,即在《蒙娜丽莎》的画像上加上胡须。这些惊世骇俗的行为使得具有传统美学观念的人目瞪口呆。但某些具有超前观念的理论家作出了解释。布洛克说:“那些把种种‘现成物’当做艺术品的人,实 际上是在从事一种非常严肃的事业。他们实际上是在扩大或重新创造人们的艺术概念。而那些不认为上述物品是艺术的人,则是在保卫已有的艺术边界,对于改变它的种种企图进行抗击。”21

现成物品转换为艺术品的奥秘在于“审美态度”。在这些理论家那里,任何对象,无论它是人工制品还是自然对象,只要对它采取一种审美态度,它就能变成为一个审美对象。然而,当什么东西都可以成为艺术的时候,艺术也就成为任何什么东西了,艺术消失于生活之中,或者说与生活融为一体了。正如丹尼尔·贝尔所说:“过去,艺术是一种经验,现在,所有的经验都要成为艺术。”22

20世纪70年代偷渡到美国的台湾行为艺术家谢德庆有四件“行为艺术”作品:(1)1978年9月30日至1979年9月30日,把自己关在纽约寓所内一个自制的木笼中一年,不读、不写、不看,不听任何东西,只是单纯地吃喝,让自己活下来。(2)1980—1981有一整年,也是把自己关在一个笼子里,但得每隔一个小时打一次卡,一年365天,共打8760次。(3)1981—1982有一整年,他让自己完全在室外度过,在任何情况下不得进入任何有遮顶的去处。(4)1983—1984有一整年,他与一个美国女艺术家林达·蒙塔娜(Linda Montano)拴在一根八英尺长的绳子两头一起生活,其间互相绝不能触碰23 。

不管读者是否承认上述行为是不是艺术,但至少当今有一部分人高度评价这种“艺术”的水平和价值:它们“得以让我们接近一个人,看到他的‘煎熬’和忍耐,看到他对生命极限的突破和挑战。看到他真的是全身心投入,而且是艰苦卓绝地体验这一种和那一种活着的状态,他的体验和参与是如此精粹,如此专注,只在这种情况下,生命终于能够被作为一个对象意识了,体验了,关照了,这对我们真的是太重要了。……西方艺术发展到现代突然开启出一个新的方向:艺术不再只服务于视网膜,而要成为观念或者思想的表达。……因此,行为艺术的对象是人生,材料也是人生,目的也是为了人生。艺术家拿自己做‘工具’,把人生当成一个客观对象展示出来”24 。如果谢德庆那四件作品是高超的艺术品,那么,“2003年站在世界第三极”登珠穆朗玛,环法自行车赛,张健游渡渤海湾、英吉利海峡、长白山天池、青海湖,“柯大胆”(柯受良)飞车越黄河壶口瀑布,蜘蛛人徒手爬摩天楼,新疆杂技演员钢丝走长江、走天坑……当然都是当今最时髦的艺术。

艺术从古典时期的圣坛上被拉了下来。过去,只有少数“精英”才能“做”艺术,“玩”艺术,现在,人人都是艺术家,都可以成为艺术家,而且人人都可以“玩”艺术。美国学者詹明信描述说:“在后现代的世界里,似乎有这种情况:成千上万的主体性突然都说起话来,他们都要求平等。在这样的世界里,个体艺术家的个体创作就不再那么重要了。艺术成为众人参与的过程,不只是一个毕加索。”25 大地艺术、观念艺术、广告艺术、行为艺术、波普艺术……,卡拉0K、群众演唱会、各种群众文艺晚会……,观众与演员常常合二而一。互联网文学,众人参与创作。电子文化媒介几乎把现实物像与视觉图像直接重叠起来。虚拟与实在难以区分。创作与欣赏的界限消失了,作者与读者的界限消失了,艺术与生活的界限消失了,审美活动与现实活动的距离也消解了。于是生活就是审美,审美就是生活。

20世纪80—90年代,世界上一些最敏感的美学家频频著书立说,对整个20世纪的百余年来、特别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的20余年来出现的审美—艺术的新趋向新观念进行理论界说。最引人注目的是美国学者理查德·舒斯特曼(Richard Shusterman)和德国学者沃尔夫冈·韦尔施(Wolfgang Welsch)。舒斯特曼认为,美学研究不应该局限于美的艺术的研究,而应扩大到人的感性生活领域、特别是以往美学所忽视的人的身体领域、身体经验的领域,因为审美活动本来就渗透在人的广大感性生活之中,美学研究要从艺术的狭窄领域走出来。舒斯特曼提出应该建立“身体美学”。他认为,哲学是一种实践智慧,一种生活艺术;哲学与审美密切相关,应该恢复哲学作为一种生活艺术的角色26 。

德国美学家韦尔施也认为,目前全球正在进行一种全面的审美化历程。“除了表面的审美化”(例如“现实的审美装饰”、都市的“整容翻新”、“经验美食”的享受、“经济策略的审美化”、“文化基体的享乐主义”等等),还有“深层审美化”(例如作为“审美新热点”的“硬件和软件的位移”、“物质的审美化”和“非物质的审美化”、通过大众传媒的虚拟化的现实、以及更深层的科学和认识论的审美化等等)。“在物质的层面和社会的层面上,现实紧随新技术和电视媒介,正在证明自身来越为审美化的过程所支配。

它正在演变成一场前所未有的审美活动,当然这里 所指‘审美’不只是指美的感觉,而是指虚拟性和可塑性。针对这些过程,现实的一种新的、本原上是审美的意识应运而生。这一非物质的审美化,较之物质的、字面上的审美化含义更深刻。它不但影响到现实的单纯建构,而且影响到现实的存在模式,以及我们对现实作总体的认识。”27 整个社会生活全面审美化了。美学不再是极少数知识分子的研究领域,而是普通大众所普遍采取的一种生活策略。

舒斯特曼和韦尔施都认为,审美渗透在感性生活领域,生活的审美—艺术化和审美—艺术的生活化是一个普遍趋向。面对这种现实,他们通过重新解读鲍姆加通,寻求突破传统的狭义美学的框框,发掘鲍姆加通“美学”(“Aesthetics”)的“感性学”含义,将美学研究范围扩大到感性生活领域,使美学成为研究感性生活、研究广大审美活动的学科,成为一种“身体实践”,成为“第一哲学”,成为一种更宽泛更一般的理解现实的方法。

我国学者也在关注这一世界性的审美—艺术的新动向新观念。北京大学的彭锋博士不但翻译了理查德·舒斯特曼的著作28 ,还撰文数篇加以阐发。南京大学的潘知常教授于1998年出版了一本40余万言的《美学的边缘》29 ,考察了审美观念从古典到现代和后现代的演变。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杜书瀛研究员也在最近发表的《文艺美学诞生在中国》30 一文中,对美学的新趋向进行探讨。

审美—艺术观念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转向?是怎样的文化土壤、时代变革促成了这场转向的到来?从社会的根基——经济运动来加以考察能够帮助我们揭开一些谜底的。

经济的影响,有深层的,根本看不见、也很难觉察的;也有浅层的,比较容易把握到的。就深层而言,市场经济(它在大约500年前发生于欧洲,20世纪更加迅速地扩展到世界各地)素有的自由竞争所造成的平等观念,是促使审美—艺术观念平等化的深刻根源。马克思说:“商品是天生的平等派。”31 在市场经济中,商品交易是平等的,市场上以货比货,公平竞争。这种平等观念是对特权的解毒剂。同时,市场经济也为艺术品赋予了某种商品性质,甚至在某种条件下它就是作为商品存在的,艺术品拍卖会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如此,艺术品(部分地)也拥有了作为商品所具有的平等属性。在艺术的商品属性面前,精神与物质、精英与民众的界域消融了。就世界范围而言,市场经济从西方起始,平等观念也慢慢发展,只是到了近百余年比较显著,对审美—艺术观念的影响也逐渐加大力度而已。另外,经济发展还是艺术发展繁荣的基础。中国古贤墨子云:“故食必常饱,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丽;居必常安,然后求乐。为可长,行可久,先质而后文。此圣人之务。”32 如果在墨子时代这只是理想,那么,在当代则成为现实。

所谓经济影响的浅层,就是指那些很容易看见的比较直接的作用。古典美学、古典艺术观念一个非常重要的命题即审美无功利,至康德,此说达到极致。然而在市场经济影响下,艺术的功利性的一面受到重视,当代一些美学家和艺术批评家偏偏着眼于挖掘审美一艺术的功利性质。在当代一些西方学者看来,“‘艺术的’实践必须同‘技术的’实践结合以保证工具的效率。这是一种神奇的形式,甚至在工业美学中我们仍能看到它的遗韵:美的产品卖得更快”33 。“美的产品卖得更快”,快言快语,一语中的。还有一位西方艺术家奥尔登堡这样说:“我所追求的是一种有实际价值的艺术,而不是搁置于博物馆里的那种东西。我追求的是自然形成的艺术,而不想知道它本身就是艺术,一种有机会从零开始的艺术。我所追求的艺术,要像香烟一样会冒烟,像穿过的鞋子一样会散发气味。

我所追求的艺术,会像旗子一样随风飘动,像手帕一样可以用来擦鼻子。我所追求的艺术,能像裤子一样穿上和脱下,能像馅饼一样被吃掉,或像粪便一样被厌恶地抛弃。”34 这话说得虽然有点儿俗气,也有点儿故作姿态和矫情,甚至有点儿极端,但他鼓吹艺术具有实用性和功利性的思想,表达得再明白不过了。还有的西方学者宣布“美术馆之死”、“博物馆之死”。意大利学者瓦尔特·赫斯说:“我们要把意大利从这些无数的博物馆中解放出来——它们盖在它上面,像无数的坟墓。我们要不惜任何代价地回到生活里来,我们要否决掉过去的艺术,艺术终于适应了我们的现实性的需要。”35 政界人士、企业家更从功利的角度看待艺术,美国印第安纳州众议员李·汉密尔顿说:“艺术不仅是文化资源,也是经济资源。花在艺术上的钱对整个社区 经济的发展不仅有积极的影响,而且有增值效应。艺术是旅游业的财源,艺术吸引了工业和商业,提高厂房地产的价值。”36 这样,商品经济的影响,把艺术从无功利的、纯之又纯的、洁白无瑕的奥林匹亚山上拉下来,拉到现实中来,拉到平民生活中来。艺术博物馆的墙坍塌了,艺术与生活扯平了。

说到市场经济的影响,还应看到它的间接影响,即市场经济影响到整个社会生活(包括政治生活)的民主化进程再影响到艺术。20世纪是人类灾难深重的一个世纪,但同时也应看到较之以往它也是人类民主化进程幅度最大的一个世纪。在世界各地封建特权、不平等、不民主遭到打击、遏制,独裁统治一个个倒台,民主、平等获得了世界范围的觉醒。平民化、民主化扩展,特权逐渐消弱、趋于消亡。以中国为例,1911年推翻帝制之后,民主化曲折发展,付出颇多代价;而在今天的中国,社会民主化、政治民主化也随解放思想、改革开放、市场经济的确立和蓬勃发展而进一步深入,因此艺术的平民化、民主化也内在地受到良性的催化。

我们还要看到哲学世界观的变化、特别是哲学的后现代化对审美的影响。本质主义(崇奉决定现象的本质,崇奉中心和本体)的解体,现象多样性的被重视,多元思维的建立等等,必然对审美—艺术观念产生影响。尤其是后现代哲学对主体的解构、对人类中心主义的解构,为审美—艺术观念中的民主化、平民化以及艺术与生活的贴近和同一,创造了前提。现在西方某些哲学家大讲“主体性的黄昏”37 ,并且声言要与“人类中心主义”“痛苦地诀别”。“几乎在所有方面,人类不再是他们过去自诩的主人了。和树叶、蠓虫、鱼虾一样,人类也得依赖其他生命以求生存。人类只是系统中的一个部分”38 。这样,人并不高于他物,“主体”再也没有以往的特权。传统的哲学思想,传统的宇宙观,受到冲击甚至解构,这对审美—艺术观念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在技术层面上,现在已经进入电子时代;相应地,在文化上,进入电子文化时代。技术、工具变化对审美—艺术观念发生巨大的影响:电视转播、互联网几乎使空间距离不复存在,中心与边缘的区别不复存在。伯恩海姆说:“计算机最深刻的美学意义在于,它迫使我们怀疑古典的艺术观和现实观。这种观念认为,为了认识现实,人必须站到现实之外,在艺术中则要求画框的存在和雕塑的垫座的存在。这种认为艺术可以从它的日常环境中分离出来的观念,如同科学中的客观性理想一样,是一种文化的积淀。计算机通过混淆认识者与认识对象,混淆内与外,否定了这种要求纯粹客观性的幻想。人们已经注意到,日常世界正日益显示出与艺术条件的同一性。”39 在古典美学那里,在印刷文化时代,由于以文字为基本媒介,作者与对象、读者与作品需要通过文字的转换来联系,需要借助于思维、理解、想象而完成创作或接受。这就产生了伯恩海姆所谓“艺术可以从它的日常环境中分离出来的观念”。有人说:古典艺术是间接性的艺术,是明显地受到时、空、物质材料局限和制约的艺术;而在电子文化时代,在图像文化时代,由于电子媒介的作用,作者与对象、读者与作品之间的关系由间接性变为直接性,它们有时直接合而为一、混为一体,读者、观众简直用不着思维、用不着理解、用不着想象,你直接感受就是,直接看、直接听就是。这是有一定道理的。由于电子媒介,现实与非现实(虚拟世界)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不清。在电子时代,现实甚至可以克隆,例如多利羊。文化—审美上,现实与影像也处于新的关系之中。你去裁缝店做衣服,可以先在计算机屏幕上逼真地做出未来服装的样子,顾客还可以参与设计,这非现实的虚拟的图象(服装),可以丝毫不差的转换为现实(服装)。有的电视作品、甚至电影作品,读者和观众也能直接参与创作(制作)。通过电子文化手段的转换,现实成为艺术,艺术成为现实。二者之间的鸿沟被填平。古典艺术那种从“外面”去认识或“把握”现实的状况被取消,艺术活动本身就是现实自身的活动。于是,艺术再也不像古典时代艺术创作那样神圣、神秘、永恒,那样具有唯一性。机械制作、大量复制、随身听……把创作和欣赏带入新的境界,卡拉0K把欣赏也变成了创作,把读者(观众)也变成了作者。这样,把审美体验与生命体验联系起来,审美与生活的距离就此消泯。

上面我们考察了由古典的审美—艺术观念到当代的审美—艺术观念的流变历程,并初步探索了促使流变发生的各种因素。有人可能会问:既然审美与生活合流了(审美即生活、生活即审美),艺术与生活模糊了(生活即艺术、艺术即生活),那么,艺术是不是就此终结或曰消亡了呢?这似乎是一个很严峻也很重大的问题。但是只要我们回首翻阅一下整个人类生长发展的历史,就会知道我们人类没有一天 离开过、没有一天离得开艺术。人类要健康地活着,就必须有精神的审美的诗意的生活,只要这种有灵性的审美活动还继续一天,艺术便不会终结。当然,艺术的对象和内容构成会发生转换,艺术会换一个位置和方式去发出自己的声音,艺术的光彩会暂时隐匿进现实世界的繁华当中,但她的精灵会永远活着。在这里,对于“艺术”的界定至关重要。只要不把艺术外在客体化,而是把艺术看成是人类自身存在的生活方式,这种对艺术生死存亡的担忧就会显得无谓和多虑了。

注释

①②④⑤⑥⑦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五,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版,第112页,第148页,第26页,第112页,第24、25页。

③齐·谢赫《古画品录》,见于安澜编《画品丛书》,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2年版,第6页。

⑧唐·朱景玄《唐朝名画录》,见于安澜编《画品丛书》,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2年版,第74—75页。

⑨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一,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版,第18页。

⑩瓦·康定斯基《论艺术的精神》,查立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7页

11 12 15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杨祖陶校,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51页,第151-152页,第153页。

13谢林《先验唯心论体系》,中译本,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第265页。

14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译本,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259—167页。

16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赵一凡等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56页。

1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54页。

18克罗齐《美学原理·美学纲要》,朱光潜译,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45页。

19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陈嘉映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49页。

20转引自朱狄《当代西方艺术哲学》,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55页。

21布洛克《美学新解》滕守尧译,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8-9页。 22丹尼尔·贝尔《后现代社会的来临》王宏周等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529页。

23 24参见《读书》2003年第8期王瑞芸文章《投诉生命》。

25詹明信等《回归“当前事件的哲学”》,《读书》2002年第12期。

26理查德·舒斯特曼《哲学实践——实用主义和哲学生活》,彭锋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02-203页。

27沃尔夫冈·韦尔施《重构美学》,陆扬、张岩冰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4—10页。关于舒斯特曼和韦尔施的观点,可参见杜书瀛《文艺美学诞生在中国》“文学艺术和文艺美学的未来”部分,《文学评论》2003年第4期。

28理查德·舒斯特曼《实用主义美学》,彭锋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理查德·舒斯特曼《哲学实践——实用主义和哲学生活》,彭锋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29潘知常《美学的边缘》,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30杜书瀛《文艺美学诞生在中国》,《文学评论》2003 年第4期。

3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03页。

32《墨子·墨子佚文》,清·毕沅校本,第十五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影印本,第133页。

33杜夫海纳等著《艺术科学主潮》,刘应争译,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7页。

34奥尔登堡的话见于赛尔《现代艺术的意义》,陈世怀等译,江苏美术出版社1992年版,第417页。

35瓦尔特·赫斯《欧洲现代画派画论选》,宗白华译,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80年版,第106页。

36参见奈斯比等著《2000年大趋势》,军事科学院外国军事研究部译,中央党校出版社1990年版。

37弗莱德·多迈尔《主体性的黄昏》,万俊人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38L·托马斯《顿悟:生命与生活》,吴建新等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105页。

39汤因比等著《艺术的未来》,第98页,王治河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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