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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人(组诗)

小编:

树的插曲

在诞生之前我就在等待,一个人

穿过茫茫人海终于来到我面前

他伸手捧起我,他将我插入

温暖的泥土

我伸枝展叶,这时我开始在空气中等待

我在街边、花园里,或者荒野

孩子、成人,甚至野兽露出友善的双眼

我开始粗壮,这时我等待各类啼鸟

它们将叫出我心底难言的喜悦

之后我等待下雨、惊雷、太阳和云彩

我开始衰老,我被焚烧、伐倒

或者被拖到狭窄的后院

被一个人用斧子从中间劈开

我死了,我又回到诞生以前,我重新等待

哀伤、喜悦、痛苦、兴奋

他们都不重要

我是树,等待便是一切

我是树,或者我就叫等待

林中读书的少女

纯。而且美

而且知道有人看她

而更加骄傲地挺起小小的胸脯

让我在路边觉得好笑、可爱,这少女的情态

比少女本身更加迷人

少女可以读进书本里去,也可以读在

书的旁边,读在树林、飘带似的小河、一辆轿车

也可以读在我这半老男人注意的眼光中

唉,少女,多可怜的年龄和身体

娇细的腰,未决堤的小丘和

狐疑未婚的心

少女纯白的皮肤让人心疼,而且她还读书

而且还在林中,而且还骄傲地觉得有人在看

哪怕我走了,她还骄傲地觉得

有下一个人……

各人

你和我各人各拿各人的杯子

我们各人各喝各的茶

我们微笑相互

点头很高雅

我们很卫生

各人说各人的事情

各人数各人的手指

各人发表意见

各人带走意见

最后

我们各人各走各的路

在门口我们握手

各人看着各人的眼睛

下楼梯的时候

如果你先走

我向你挥手

说再来

如果我先走

你也挥手

说慢走

然后我们各人

各披各人的雨衣

如果下雨

我们各自逃走

二泉映月

九岁那年

爸爸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说的是一个瞎子

名字叫阿炳

他住在无锡

他一辈子拉二胡……

后来,爸爸拉紧窗帘

给我放了一支曲子

那曲子像是刚从眼睛里流下来

湿淋淋的都是泪

那曲子从我的耳朵里流进去

以后再也没有出来

那天晚上我想象阿炳

一定不是一个简单的中国人

那一年我九岁

现在,我在无锡

我坐在阿炳坐过的那块石头上

这支曲子又从我心底流出来……

我想起很多受苦人的脸

一张一张地从我的眼前走过去

一个一个都坐在了阿炳的这支曲子里

目光沉重地看着我

我看看天上的月亮

我看看水里的月亮

我想到阿炳的这支曲子一下子拉遍了五千年的忧伤

我想到爸爸以前曾对我说过

在很多的中国人里面

瞎子阿炳

是很平常的一个

玻璃

我把我的手掌放在玻璃的边刃上

我按下手掌

我把我的手掌顺着这条破边刃

深深往前推

刺骨锥心的疼痛,我咬紧牙关

血,鲜红鲜红的血流下来

顺着破玻璃的边刃

我一直往前推我的手掌

我看着我的手掌在玻璃边刃上

缓缓不停地向前进

狠着心,我把我的手掌一推到底

手掌的肉分开了

白色的肉和白色的骨头

纯洁开始展开

但音乐从骨头里响起

从骨头里升起的音乐让我飞翔,让我

高空的眼睛看到大街上

到处是我摔碎的家

我被门槛的纽扣限制

我不能说话,我开口就倒下无数篱笆!

我只能站着不动

时间纷纷从头发上飞走

我当然爱惜自己的生命,我当然

愿意一柄铁扇把我的

星星从黑夜扇空

这样我就开始谦卑、细小,可以

被任何人装进衣袋

乐观地带走

但音乐从骨头里响起,太阳

我在上下两排并紧的牙齿上熠熠发光

我只能和头发并肩飞翔!我只能朝外

伸出一只手

像一场暴雨我暂时摸一下人类的家

挪威诗人耶可布森

我和树寂寞的时候

想起耶可布森

戴宽边眼镜的耶可布森

挪威一条冷清的大街上

独自散步

坐下来写几句阳光的诗

床上考虑播种的诗

喜欢看陶器上反射出来的光

喜欢写街边老人的手

关心森林里蚂蚁的生活 叫大海说话轻一点的

挪威人

耶可布森

他说死

不是死

是一缕烟

在空中

渐渐散开

透明过程

挪威人

耶可布森

在我寂寞的时候

就这样

来敲敲我的门

完事以后

完事以后就空虚

就按灭烟蒂

相对无言

就独自站起

走到窗前拉起垂帘

看橡树金黄的落下

叶子

一片

一片

又一片

一生就这样过去……

下午,在杭州忽然想起俄罗斯

――只有在我们能爱别人,并且有机会去爱的时候,

我们才成为人

――帕斯捷尔纳克

必须是冬天,必须大雪弥漫

心情的阁楼独雁荒凉

窗帘必须孤单

必须遭遇枪响一般震撼人心的沉寂

和拒绝

必须像看不见自己的耳朵

永远看不见握手和寒暄

必须像南方下雨的街道

揪心等待少见的太阳

必须像秋天

被逼到结果

而无事可干

必须像晃荡的风筝

致命的尾巴拖在地上

天空中讨好地上下翻飞

必须与死亡有不同层次的多种联系

山上开满鲜花

泥土却焦急等待它的落下

必须被使用、丢弃,像一枚弄脏的零钱

玩弄在裤兜,滚动在街角

必须接受背叛,像死亡的父亲

他混浊的眼珠瞪大在

我无力帮助的雪白的床头

必须绝望、无奈

急速跟踪不停的雨水

把冰凉击打在难以喘息的狭窄的阳台

现在

我喜欢的诗人差不多走完,我推开书:

早晨的铃铛已不复存在

取而代之的喇叭根本不知那铃铛的声响

读鲁迅书

鲁迅坐在我面前

鲁迅把手放在我的手上

鲁迅的手很重

那是一个阴天的下午

鲁迅坐在藤椅里

他依然

抽他的大烟斗

他皱着眉

他总是皱着眉

他很少有笑得轻松的时候

鲁迅坐在我面前

慢慢讲他的话

鲁迅转身掸烟灰的时候

眼睛也从来不忘

看着我的脸

鲁迅把我的手拉过去

握在他手里

鲁迅很忧郁

鲁迅很瘦了

好多年来鲁迅一直没有开心过

鲁迅坐在我对面

慢慢对我讲他的话

我听着,真不相信

他已经死了……

现在,每天下班

我就坐在桌子前

读读鲁迅

想想鲁迅

有一次

好多朋友到我家里来

我说起鲁迅

他们都说

好多年不见他了

敲门

我拿着一只六三年的皮鞋,我敲他的门

我把一场大雨储藏在手掌上

转过有鸡窝的墙角

他的自行车停在路中间

半夜的月光像一只一只眼睛

一片一片地滑进门口的破脸盆

一位右派头发苍白

在破脸盆当当的夜色中

从一竹竿高的土坡上

滑进了大江

像半夜的月光,一只一只眼睛

滑进了门口没有盆底的破脸盆

像一堆陈旧的柴火,这样一个人

穿过半夜的走廊和门洞

手拿着一只六三年的皮鞋,最后把疑问

插在我的锁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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