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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依玛的种子

小编:

在人的身体中

渴望获得无上证悟者如此之多[……]

因此让我,

直到这世界度尽成空,

救度需要帮助者

用我女人的身体。①

――加里・史耐德(Gary Snyder )《献祭给度母》

,嘛,呢,叭,嘧,恕OM MANI PADME HUM。在一百零一岁那年一个大雨如注的下午,阿依玛手摇转经轮,口诵六字真言――她已经快要诵够十万遍了――独守着那间山冈上的石头小屋,凝望着山脚下浑浊的河流之上一只雪豹斑斓的尸体随水而逝。随着一道闪电射进她的眼眸,她觉得那带走雪豹尸体的河流开始倒淌而来,并且迅速暴涨,很快便漫上河床,把广阔无垠的毛卜拉大草原湮没成一片浩淼的沼泽。她停下口中的六字真言,转而念起了从格桑喇嘛那里学来的止息雨水的咒语,希望河流不再漫延,但那河流像受惊脱缰的马群,隆隆轰响着冲上了山冈。彩色的鱼群在山冈上跳荡,乍一看去,像羚羊在飞渡一样。雪豹斑斓的尸体打着漩儿从狭窄的窗口漂进她的石头小屋,躺在供奉着二十一位度母女神像的石桌上等待复活。她第一次听见逆流而上的时间之水渗透了她的骨骼。有一种蚀骨的寒冷,冻僵了她一百年来从未死亡的生命激情。她那情欲的火种还保留在她幽深的卵巢里并没有彻底熄灭。阿依玛想了想,发现自己已有二十多年没有与男人同床共枕了。一种对男人的肉体无限渴念的心情此刻正折磨着她的神经。许多如烟往事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变得虚无缥缈,但她却一如既往地眷恋着男人的肉体。她记得,每当男人粗糙的皮肤像掀起的土地一样将她全身覆盖时,她会在心中突然萌生一种自己的身体变成了种子的感觉。那感觉幸福至极,并让她频频啜泣。几乎每一个将她拥抱入怀的男人都以为她之所以哭泣,是因为爱情。他们的心灵因此而变得纯粹,连无恶不作的强盗都会陪着她掉下温柔的眼泪。我已经苍老了二十多年了。阿依玛感叹说。二十年前,同样是一个大雨如注的下午,她从一场洞见了前生后世的梦境中醒来,看到几天前萍水相逢然后在她入睡时悄然离去的情人――一个在她的床上变成了男子汉的赶驼少年――留在她床头的水晶玻璃球照出了一个女人憔悴的容颜。两道唇纹爬在那女人的嘴角。难道我真的在变老吗?阿依玛对着水晶玻璃球中迟暮的美人黯然私语。越来越多的银丝在她的秀发中突兀而出,越来越多的鱼尾纹在她的眼角浮现。毛卜拉草原上风华绝代的女人正在急遽老去。当狂风刮进窗户的雨滴打在她脸上时,她不无悲哀地发现了这个可耻的现实。在变老之前,我还需要最后一个男人。阿依玛喃喃自语着。我该最后一次付出自己的身体,否则,我将无法凑够九千九百九十九个男人的数字。她举起诵经用的人骨念珠,默数着在她漫长的生命中像流星一样从她浩瀚的身体上一闪即逝的那九千九百九十八个男人。他们的面容模糊得就像是一个男人的。即使是留给她水晶玻璃球的赶驼少年,她也想不起他的面容了。阿依玛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想要在脑海中看清那些男人的长相。但她看见的是一个男人溃疡的脸,一张麻风病人丑陋不堪的脸。一股怜悯之情从她的心底油然升起。她甚至觉得自己在一瞬间就爱上了那张脸,如同她以前爱着那九千九百九十八张男人的脸一样。那张脸如同羊皮纸一般写满了人类所有的苦难。夫人,如果您有一颗度母的心,就请您帮我念一段度亡经。阿依玛凭藉那张残破不全的嘴唇艰难做出的口型,在他的脸上读出了这样的话语。我是个罪人,夫人。我翻山越岭穿州过府徒步一千里,为的是去拉萨朝圣,以便洗清自己的罪孽,但每一个遇见我的人都说,远着呢,远着呢,要到拉萨还有一千里。我觉得我一辈子都到不了拉萨,所以我决定跳下山冈,跌入这条河流自杀算啦。阿依玛什么都没有说。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摩挲着那张被麻风病菌侵蚀得像网兜一样的脸。她觉得手指缝里有一股滚烫的眼泪像温泉一样汩汩地渗了出来。不用再走了,可怜人。阿依玛说。快从窗户里爬进来吧,我的身体就是你的拉萨。当那张麻风病人的脸小心翼翼地贴在她的乳房上时,她还以为窗外的雨一直在不停地下着,因为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又一次潮湿起来了,而且有一股暖流在她的血管里携带着时间的秘密源远流长。但她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性爱。和第一次献出自己的贞操一样,我觉得这是圣洁的、让人永难忘记的时刻。阿依玛说。以前,人们都说我是个放荡成性的妓女,其实,我一直保留着一个秘密。那个秘密就是:我从来都是一个处女,因为我把每一个男人都当成了自己初恋的情人。阿依玛说着话,敞开袍裙,躺在冰凉的石板床上,一边任由那肢残手缺、满面溃疡的麻风病人把头发蓬乱的脑袋埋在她的乳沟里为他一生中初次品尝的性的欢愉而默默哭泣,一边在急遽的衰老中竭力回忆着她第一次与男人肌肤相亲的往事。

我最好的朋友才旺瑙乳――一位来自草原但因忘却了母语而不得不用汉语写作的藏族诗人――在一次子夜的酒醉中泄漏了有关阿依玛的秘密。于是,我乘坐火车准备去他的故乡毛卜拉做一番田野调查,以便弄清楚到底有没有阿依玛其人其事。作为一名人类学家,我必须通过调查研究,然后剥掉神话的外衣从而还原土著人真实的生活图景和精神状态并进而探究他们的集体无意识。西藏人是一个继承了原始神话思维的民族,他们能把最平常的故事想象成一桩具有魔幻色彩的传奇故事。仅就我身边的藏族老人为例――他在傍晚时分从一个无名小站上了火车,当我问他有没有听说过阿依玛的故事时,他连连点头,并说他的祖父曾与阿依玛保持过一段短暂的情人关系。阿依玛最后变成了一粒种子。他煞有其事地对我说。我那死去的祖父直到现在还经常惦念着她。有人在半夜里醒来去门外解手的时候,总是听见祖父和其他鬼魂一起――那些鬼魂以前都是阿依玛的情人――在草原上呼唤着阿依玛的名字,为的是能尽早把那粒沉睡在地下的种子唤醒。在我很小的时候,祖父曾对我讲过一段阿依玛的故事。他说,那时候阿依玛和我年龄相仿,全身上下裹覆着二十岁的鲜艳时光……

作为铁匠唯一的女儿,阿依玛在十二岁时就负责给那些来钉马掌的强盗们端茶送水。为了防止强盗们垂涎女儿的美貌,铁匠用煤灰把她的脸涂得像一块抹布。但是,煤灰遮不住她眼睛里那闪电一样偶尔泄漏的光芒。那光芒销魂摄魄,曾经让一匹来自草原深处的公野马发了疯。于是,每当强盗们唱着昌鲁歌从毛卜拉草原上茂密的芦苇丛里打马而来的时候,铁匠就用洋葱熏得阿依玛泪眼婆娑。她哭红了眼睛,挺着一张脏污不堪的脸站在门前的路边,准备迎接那些野蛮的强盗。她记得,那是三月的一天下午,天空中堆满了石头般的乌云。毛卜拉草原上传来的昌鲁歌越来越近。阿依玛手里捏着自己的辫梢,入迷地聆听着。骏马是别人家的牲畜,跑的快慢由我做主,因为我是颠沛流离的强盗;快枪是别人家祖传的宝物,射程的远近由我掌握,因为我是逍遥自在的强盗;姑娘是别人家掌上的明珠,美丽的容貌为我所有,因为我是多情多义的强盗……随着歌声而来的,是十一个兽皮裹身的青年。在此之前,阿依玛从未见过他们。显然,他们是第一次经过毛卜拉大草原。他们又浓又黑的头发披在肩头和马的鬃毛一样随风飘扬。一半是因为疲惫,一半是因为酒醉,这使他们在跌宕起伏的马背上东倒西歪。阿依玛歪着脑袋,满心欢喜地观望着他们的这副样子。她觉得这样的男人既有闯荡江湖的野性之美又有一股不曾长大的童真之情。十一匹喷着响鼻的骏马焦躁不安地驻足在阿依玛面前,她竟然怔忡出神,忘记了倾泻而下的大雨已将她脸上的煤灰冲洗得干干净净。十一名骑手和她一样,被一道抽打草原的闪电从半醉半醒的状态中惊醒过来。他们扶正了毡帽,挺直了腰板,端端地骑在马背上,迷惑不解地凝视着马头下那美得夺目的姑娘。是不是我眼花了。一名骑手眨了眨眼睛说。我看到雨中长着一朵雪莲。那不是雪莲。另一名骑手说。那是我们的度母女神。在西藏,二十一位度母女神能救度怨敌、狮子、大象、火、毒蛇、盗贼、牢狱、海浪或水、食肉者或非人、麻疯病、死神、贫困、亲眷分离、国王惩罚、霹雳、事务衰萎等所致的十六种灾难。,嘛,呢,叭,嘧,恕J一名骑手齐声朗诵着六字真言,然后一一下马。两尺长的藏刀碰着了马镫,发出一声仓啷的脆响。铁匠在马厩里看到十一名陌生人向着女儿逼近,便慌慌张张地操着一把刀子扑了过来。还没等他靠近女儿的身边,一名青年就将他砍翻在地。这个糟老头想杀害我们的度母女神。那名青年将带血的刀子推回牛皮刀鞘,扭头对另外十个青年说。这种事情我可不答应。可是,当暴雨停歇,阳光普照大地的时候,十一名青年才清楚地看见一个漂亮的姑娘站在他们面前。那姑娘的眼睛里闪烁着仇恨的火焰。杀死铁匠的青年鼻子里哼了一声,懒洋洋地走过来,摸了摸阿依玛小小的胸脯。突然,他一把抱起阿依玛,哈哈大笑着跃上马背。另外十名青■喉喉清啸着,纷纷上马,跟随着领头的青年纵马狂奔。随着那强盗青年扒去了她身上的袍裙,阿依玛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轻得像一粒种子。马在奔腾。那强盗青年解开自己的袍子,把滚烫的肌肉贴在了阿依玛洁白的身体上。她觉得那青年强盗的肌肉像一块烙铁,烫得她皮肤生疼。等她在头晕目眩的性爱中缓过神来,那强盗青年便将她高高举起,像举着一片云,抛过剧烈晃动的马头,掷向另一名青年强盗。阿依玛觉得自己飞了起来,像云一样缭绕着十一匹骏马轻扬的头颅。日落西山的时候,十一匹骏马已经跑过了毛卜拉大草原。十一名强盗在马背上对阿依玛实施的轮番强奸也终于结束了。他们把她丢在通往塔瓦镇的小路上。他们淫荡的笑声随着NN的马蹄消失在苍茫的暮色里。那一年,阿依玛才十二岁,她还没有来得及学会爱就已经懂得了仇恨。 我不知道启程时那些神情傲慢的汉人――他们绝大部分是游客,还有几个旅行推销员和去内地探亲后返回军队驻地的军人――是什么时候下的车,因为我在火车开动以后就伏在小桌子上睡着了。在那漫长的白昼里,我几乎没有过片刻的清醒。许多我曾期待一看的沿途风景――雪山啦、草原啦、海子啦、藏羚羊啦、展开两米长的翅膀搜寻腐尸的秃鹫啦、一步一个等身长头千里去拉萨的朝圣者啦、黄金般的寺院啦、骑马的牧人啦,等等等等,也就在我呼呼大睡的时候从车窗外一一掠过。如果不是那位藏族老人将我轻轻推醒的话,估计我会一直睡到终点站的。我望了一眼窗外,只见窗外漆黑一团,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倒是在离铁路不远的地方,有些磷火在一明一灭。显然,火车正在经过一片荒凉的地域,也许在若干年前,这片地域曾经爆发过战争,许多未经安抚其灵魂的战士尸体被草草掩埋于荒野,磷火便从地下的累累尸骨中像水泡一样冒了出来。黑夜的磷火让我联想到了死亡与幽灵。我的心中油然而生一阵莫名的恐惧。车厢里的灯光很是昏暗,我看见自己那张眼睛空洞的面孔反映在车窗上,苍白得吓人。我赶紧掉转头来,环视了一遍车厢。座位上坐满了藏人。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上车的。看来,我真的是睡得太死了。一些年老的妇女窃窃私语,似乎在谈论着一件极其隐秘的事情,我侧耳聆听,只听见“阿依玛”这个名字,其余的则什么也听不明白,因为她们说的既不是卫藏话,也不是安多话和康巴话,而是一种发音奇特、类似于边陲方言的土著语。在靠近车厢过道门的地方,四名留着大胡子和长头发的青年男子毫不顾忌旁人厌恶的目光正在开怀痛饮,他们的脚边堆着一百多个啤酒的空瓶子。我耸耸鼻子,发现空气里竟然没有酒精的气味。在我斜对面的座位上,一名身披袈裟的年轻僧人打开电脑,玩起了杀人游戏。他手握鼠标,一边使用各种武器射击杀人,一边对着屏幕上那些鲜血飞溅的尸体骂着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三名穿着超短裙的小姐把持着厕所门,不断地带领形容猥琐的男人走进厕所。看来,她们把火车当成了一座在草原上四处流动的妓院。

“你是不是坐过站了?”坐在我身边的藏族老人友善地提醒我说。

我站起身来,交替跺着我那发麻的双腿,回答他说:

“没有吧。我要一直坐到终点站。”

“这列火车没有终点站。”

“怎么会呢?”我惊讶地说。“终点站就是毛卜拉。”

“噢,你是去毛卜拉呀!”

“是呀。那是阿依玛的故乡。”

老人掏出袍襟里装着的转经轮,开始念起了叽里咕噜的经文。他的藏袍子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酥油味。我喜欢藏人身上的酥油味,那酥油味让人能清晰地感觉到有种来自大地的呼吸。

“唉,这个年代,藏人变得像汉人,汉人变得像鬼。”老人感叹了一句。过了一会儿,他又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你说呢,年轻人?”

我对他微微一笑,算是一种回答,但我不明白他发此一问的目的是什么。

“人心都变坏了,”他说。“要是阿依玛的种子从地里长出来就好了。”

我听出了老人那隐藏在黑色幽默后面的心灵充满了悲哀。火车无声地行驶着。车窗外依旧一片漆黑。我感觉自己像是在煤矿的矿脉里独自潜行。突然,火车哐啷一声,开始减速。一个没有多少灯光的小城在我眼前缓缓移动着。我原本以为火车是不会停在这个无名小城的,但我错了,火车像是疲惫不堪的样子,沉重地喘息一声,停靠在了灯火昏暗、阒寂无人的站台上。我搜寻着站牌,想知道我究竟到了哪里,但我看了好久也没有发现站牌的位置。

“该下车了,年轻人。”我身边的老人边说边站起身来。

“这是毛卜拉吗?”我问道。

“要去毛卜拉你得在这儿转车。”老人说着话,拎起自己的行李准备下车。他的行李看着像一头小牛犊那样大,但却很轻,轻得像一支鸡毛,因为我看见老人只用一根无名指就将它轻而易举地提走了。我望了望车厢,发现那几个年老的妇女仍在窃窃私语,似乎她们在永无休止地谈论着一件有关阿依玛的秘密;那四名酒鬼仍在喝酒,好像火车的停顿与行走丝毫不会影响他们的好情绪;我斜对面的僧人更是专注于自己的杀人游戏,对我好奇的注视根本不予理睬;从厕所里获得满足的男人们斜靠在座椅上,斜睨着那三名勤劳的小姐昏昏欲睡。

“快走吧,年轻人,”老人喊道。“再不下车就来不及了。”

我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来,跟在了老人身后。在我快要一脚跨出车厢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车厢里有种诡谲而令人觳觫的气氛。那种气氛让我的脊梁骨一阵冰冷,也让我的四肢有些发麻。我和老人走过杂草丛生的月台,找到了残垣断壁下破败的站台门。显然,这个站台已经废弃很久了,除了我和这位藏族老人,就再没有第三个人下车,但我却不明白为什么我所乘坐的这列火车偏要在这里停靠一会儿。我满腹狐疑地回望了一眼那列火车,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整列火车一片漆黑,火车车窗里面的一切根本就难以看清。仿佛是谁发出了一道指令,那列火车继续开始其无声的运行。

“这列火车要开向哪里?”我向老人问道。

“地狱,”老人斩钉截铁地说。“这是一列开往地狱的火车。”

这个夜晚突然变得陡峭起来。真的。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觉得自己踩着虚无的夜色艰难地行走着,像是在攀爬一座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我甚至不敢再问为什么我要转乘的火车不在站台上。我只看到老人有些佝偻的背影在我面前上下起伏,一高一低。他要把我带往何处?一阵又一阵的心悸令我脚步发虚,大汗淋漓。好在是过了不久我们便走到一个广场的中央。一名铁路公司的女职员穿着整齐的制服、戴着缀有帽徽的大檐帽站在一盏路灯下,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这位先生要去毛卜拉寻找阿依玛。”老人对女职员说。

女职员用诧异的目光打量着我,好像对老人的说法不甚相信似的。过了一会儿,她恢复了政府工作人员特有的那种倨傲和冷漠,用一种干巴巴的语气说:

“把你的火车票给我。”

我把手分别伸进牛仔裤的两个屁股兜里,却没有摸到任何东西。这使我有些慌张。我又在茄克衫的各个兜兜里仔细地搜寻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任何东西。这时,我突然想起自己一登上火车就把车票和几张零钞一起塞进了钱包里,为了防范小偷,我又悄悄地把钱包塞进了背包里。可是,在我下车的时候,我竟然忘记了从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背包。那简直是鬼迷心窍。如此的疏忽大意造成的损失将难以估计。但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我没有向女职员说明这件事。我只说: “对不起,我的车票丢了,但我以自己的人格保证,我是购买了车票的。”

女职员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我,好像她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个撒谎成性的人。就在这极为尴尬的时刻,那位藏族老人替我解了围。

“噢,这位先生的车票在我手里。”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将一张冥币似的东西递给了女职员。

我担心女职员一眼就会看穿老人这小小的伎俩,但令我颇感意外的是,女职员毫不迟疑地收下了那张冥币似的东西,然后换了一种稍微温和的语气说:

“穿过广场西边的街道,你就能看到一个站台。开往毛卜拉的火车就停在那里。记住,我们在晚上十二点发车。现在是晚上九点多,你还有足够的时间参观参观我们这座古老的城市。最后,按照我们铁路公司的规章制度所要求的那样,我不得不祝你旅途愉快。”

说完话,女职员姿态优雅地转过身去,钻进了路灯后面一所照不见灯光的小房子。那也许是她的办公室,由于隐身在浓重的夜色里,所以我一直没有发现它的存在。那女职员进了房间以后也没有开灯,这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她是被夜色吞没的一丝叹息。

“年轻人,我们得告别了。”老人拍了拍我的肩头说。

“可我还没有来得及感谢您呢。”我由衷地说。

“用不着感谢我,”他乐呵呵地说。“值得感谢的应该是阿依玛,她让我们有了缘分。”

“感谢阿依玛。”我说。

看着老人的背影被夜色吞没以后,我才向着广场西边的街道走去。街道很窄,也很暗,只有少许灯光从业已打烊的店铺门缝里渗漏出来,隐隐约约地照着碎石子铺成的路面。我彳亍在长得望不见尽头的街道上,因为丢失了背包而心意沉沉。尤其让我难受的是,几天前女友作为我三十岁的生日礼物而送给我的一块能读出海拔高度和大气压力的手表也随着背包一起丢失了。这真是个倒霉的日子。唯一可让我聊以自慰的是,种种迹象表明――特别是遇见了那位能讲述阿依玛故事的老人,我将不虚此行,因为我的直觉告诉我,在毛卜拉,确有阿依玛其人,而且很显然,她的传奇故事在整个藏区都广为流传,几乎是个早就公之于世的秘密,只是这个秘密不为汉人所知而已。

在第一个十字路口,我看到一家藏人开的饭馆还亮着微弱的灯光。由于电灯装在一个红色羊皮纸灯笼里,所以那灯光就泛着一层粉红色的尘埃。虽然我并不觉得饿,但我还是决定到里面坐坐,吃一碗牛肉面,然后喝两杯酒,以挨过乘车前这段寂寞而荒芜的时光。我走进饭馆的时候,并没有人来招呼我。饭馆里空空荡荡的,也没有别的顾客。我在一张靠窗的桌子前坐下,久久地凝视着墙壁上贴着的班禅喇嘛和毛泽东的两张画像。后来,我有点忍受不了寂寞似的,冲着厨房喊道:

“有人吗?”

饭馆里传来我那苍凉的回声,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在山谷里孑然一身并迷失了方向的孤独与惶惑之感。也许穿过厨房旁边那个被绣有八吉祥图的棉布门帘遮挡的小门,就可以在里屋找到饭馆的老板或者伙计。于是,我经过一排排铺着塑料薄膜的饭桌和随意摆放的椅子,经过挂满羊头的厨房,掀起门帘,从那道虚掩着的小木门走了出去。门后是一道长长的走廊,昏暗的灯光照出廊顶茂密的攀援植物。一群蝙蝠在我走过时突然振奋翅膀,在走廊里开始凌乱地飞翔。它们的翅膀碰落了攀援植物结出的累累果实。我在这纷如冰雹一般疾疾坠落的果实中间匆匆穿行,像只被灯光招引的斑蝥,快步走向长廊尽头的房间里唯一亮着的一盏灯光。仍然是由于红色羊皮纸灯笼罩着的缘故,那灯光像一层被风吹起的尘埃。一位老妇人在灯光里手摇转经轮,默默地念诵着简单的经文。我以为自己跨进门槛的脚步声会让老人注意到一个陌生人的到来,但老妇人依旧像尊石雕一样,静静地坐在石砌的地面上,对我的到来不闻不问。在老人面前,一个约为十平方米的大炕里,七只刚刚诞生的猪崽拥挤在母猪粉红色的乳头下面吮嘬着奶水。大炕里满是母猪排泄的粪便。绿头苍蝇在坑里嗡嗡乱飞。一股臭不可闻的味道直扑我的鼻子。

“有人说你要去毛卜拉寻找阿依玛?”

正当我彷徨无措的时候,老妇人突然用纯正的康巴藏语发问了。我颇为惊讶地凝视着老妇人,为这个人烟稀少、黑咕隆咚的小城里能有如此灵通的消息传播渠道而感到不可思议。还没等我回答,老妇人又说:

“小心便衣警察会秘密逮捕你,并让你在这个世界上无声无息地消失。他们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

“我只是一个人类学家,到毛卜拉做些田野调查,我又不是……”

“有些慕名而来的朝圣者在参观这个猪圈时,都想问我有关阿依玛的故事,由于顾及到可能会有便衣警察混迹在朝圣者中间,我只好将阿依玛的故事略去不谈,转而向他们讲述我曾祖父的故事……”

我的曾祖父年轻的时候作为翻身农奴的孩子加入到红卫兵的行列,整天忙于拆毁古老的印南寺,忙于批斗没有来得及逃往印度的格桑喇嘛。 人 人敬仰和爱戴的格桑喇嘛终于被批斗致死,而那座千年的寺院也终于在我曾祖父燃起的火把下付之一炬。后来,我的曾祖父得了一种怪病――身上长出了树根。起初,他只是觉得身上很痒,好像皮肤里藏着一窝蚂蚁。有一天,他来到猪圈里准备宰一头猪来与焚烧了寺院的红卫兵战友们饕餮一顿以庆祝他们取得的阶段性胜利,没想到密密麻麻的树根由于嗅到了猪粪的臭味突然从他的身体里冒了出来并深深地扎进了地层。在他陷入不幸的头几天,毛卜拉革命委员会的红卫兵战士还为他送过一些药品,后来,随着全国大串联的开始,那些红卫兵纷纷走出毛卜拉去北京朝拜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去了。我的曾祖父被人遗忘在了猪圈里,过着极度悲惨的日子。当第二轮批斗开始的时候,阿依玛被关进了猪圈,有人揭发说她每天至少要跟十个身份不同的男人――乞丐、猎手、屠夫、叛匪、牧民、收尸者、天葬师、浪荡僧、活佛和农奴主等――在田间地头、行者客栈、贵族庄园等等凡是能躺下身体的地方像狗一样做那种肮脏的事情。虽然阿依玛在批斗大会上朗声抗辩自己并没有出卖过肉体,因为她从来拒绝接受来自男人的财物,即使在她贫困潦倒衣食无着从而不得不乞讨度日的时候,但革命委员会的红卫兵还是给她戴上了写有“旧西藏大妓女”的高帽子,强迫她与受批斗的僧侣们一起在广场上游街示众,并做些不能入目的事情。有一天,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粒种子,被人捏在拇指与食指之间丢进了臭不可闻的猪圈。猪圈里那被自己的根系牢牢固定住了的年轻人满面都是悔恨的泪水。阿依玛蓦然发现在这个悲惨的世界上她并不是唯一一个孤独的人。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注意过他们。忙于革命的人们连那些能填饱他们肚子的猪都忘记了。两个苦难的人厮守在一起,渐渐地,彼此的心里便萌生出深深的爱情。当别人留给他们的糌粑吃完了以后,阿依玛轻轻地推了一下锁住的木门,没想到那木门竟然在她的一推之下朽成了齑粉。她走出猪圈,看到曾经的城市变得一片荒凉,到处是残垣断壁,到处是被土狼和秃鹫啃食掉腐肉后留下的累累白骨。横亘在她眼前的是一个末日般的世界。她不知道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全都去了哪里。曾经的贵族庄园中那些储存在地下粮仓里的青稞被土拨鼠带到了地面上从而四处疯长。这让阿依玛觉得自己像个重返乐园的孩子。她兴奋地摘下那沉甸甸的青稞穗,带回到猪圈里,并在手心里揉出了半熟的青稞籽,喂给那不能动弹的心上人。当夜晚来临的时候,阿依玛依偎在我曾祖父的胸膛上,凝视着一缕清洁的月光从门洞里射入。那是满月的一夜。阿依玛轻轻褪去自己褴褛的袍裙,在月光里翩然起舞。渐渐地,我的曾祖父觉得阿依玛变成了一条灵动的鱼,缓缓游进他那空洞的身体里。在那如梦似幻的夜晚,我的曾祖父一再觉得自己身体里的阿依玛从鱼变成了鸟,带着他在缀满蓝宝石的苍穹中随处遨游。而我们的阿依玛也在那样一个忘情的良宵第一次萌发了度母般圣洁的菩提心。她发现自己从来都不曾恨过男人,也未曾恨过世人,因为她的心中盛满了大海一样的爱以及对一切有情众生的悲悯。等到晨曦初现百鸟齐鸣,我的曾祖父从酣睡中醒来,惊讶地看到自己脱离了大地的束缚,能够自由自在地走动了。他情绪激昂地呼唤着:阿依玛,阿依玛,我的阿依玛……可是,猪圈里没有阿依玛的身影。我的曾祖父跑出猪圈,在那荒无人烟的废墟中寻找,依然没有阿依玛的身影。他又跑上田野,跑上草原,一直跑上高高的山冈。他声嘶力竭地呼唤:阿依玛,阿依玛,我的阿依玛…… 由于惦念着转乘火车的事情,我没敢多作逗留。听完老妇人讲述的故事,我便道了一声谢,赶紧从那间留作展览之用的猪圈里退了出来。走廊里的蝙蝠重新被我惊起。它们莫名其妙地飞舞着,像一群来自地狱的鬼魂。攀援植物的果实又一次仿佛冰雹一样纷纷坠落,有好几颗还砸在了我的头顶。我对疼痛无暇顾及,只是慌里慌张地穿过小木门,来到饭馆里。饭馆里依旧空无一人,但在饭桌上散乱地摆放着几副碗筷。这种迹象表明,在我听老妇人讲故事的时候,有人曾在这里用过一顿简单的晚餐。虽然我饥肠辘辘,但我不敢再作停留。我甚至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了。或许火车还没有开出,因为在聆听故事的时候,我没有听到火车的汽笛声。当然,这不能担保我能顺利地登上火车,弄不好在我刚刚进站的时候就会眼睁睁看着火车在我面前开走。这种事情在我以前的旅行中可并不是没有发生过。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通往火车站的小街变得愈来愈暗,愈来愈曲折。临街的小屋里有人压低了声音在谈论着什么。按理说,既然我刚才能听懂那位老妇人的康巴话,那就应该能听懂小屋里这些人的谈话,可是,我不无遗憾地发现,他们操持的语言对我来说非常陌生。“也许那是鬼语,”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在一个如此吊诡的夜晚,谁能保证我不会陷入一座幽灵之城。”

我感到孤独像一支利箭射穿了心脏。我感到双腿虚弱,几乎不能拖着沉重的身体再度前行。我感到我要仆倒在地。一种懊悔的心情让我责骂起自己对这次旅行的安排太过草率。至少,我应该等到才旺瑙乳回家度假时跟他一同而来,这样就能克服人生地不熟造成的诸多障碍。虽然在此之前我曾多次深入藏区,并和西藏各个阶层的人有过频繁的接触――我知道这个民族热情好客、淳朴善良的天性,也深谙这个民族愚昧无知、不思进取的事实,但去毛卜拉毕竟还是第一次。我只是在才旺瑙乳的一些诗篇和谈话中粗略地了解了一点那里的风土人情,对毛卜拉人性格深处的东西仍然一无所知。或许,正是我的一时冲动,将会把我引向一场灾难。想到这里,我开始裹足不前。在虚无的夜色里,我像小兽一样嗅到了某种恐怖的气息。但阿依玛的故事实在是太具有诱惑力了。它像罂粟一样,既让我的灵魂由于害怕而产生一阵阵触电般的颤栗,也让我的肉体无比亢奋。于是,我暗自鼓励,疾步前行,对小街两旁的店铺里不断传来的私语声充耳不闻,甚至有两个幽灵似的人影从去我眼前飘过,也没有引起我的惊骇。

摸着黑,我大约走了二十多分钟,才看见一列火车停在旷野里。车厢里人影幢幢。如果没有那从车厢里透出来的灯光,这地方将会一片黑暗,一个不小心走到这里的人准会以为自己从世界的边缘掉进了宇宙的深渊。我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误点。在简陋的月台上,我希望遇见检票员,但月台上连个人影都没有。我只好随便挑了一节车厢登上了列车。车厢里坐着几个稀稀落落的乘客。从长相判断,他们都是藏人。一个年轻人见我进来,突然显得非常兴奋。他抱起身边的扎聂琴,对我说:

“你是不是要去毛卜拉寻找阿依玛?”

我无从获悉这个年轻人是如何知晓这个消息的。也许一路上有人在暗中跟踪我。跟踪者对我的所作所为全都了如指掌,出于某种神秘的原因,跟踪者把我去毛卜拉寻找阿依玛的消息捅了出去,从而在铁路沿线的草原上尽人皆知。当然,我心怀坦荡,因为去毛卜拉寻找阿依玛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那纯粹是一次光明正大的田野调查。所以,当这位藏族小伙子向我提问时,我理直气壮地说:

“是的。她值得我付出一趟长途旅行。”

“那你应该听听阿依玛的故事,”他说。“作为一个神授的说唱艺人,我会把她的故事讲得很精彩。”

“不胜荣幸。”我坐在他对面的座位上,冲他微笑着说。

大雨接连下了好几天。雨停的时候,一百零一岁的阿依玛并没有发觉,她还以为山冈下的河流一直在无边无际地漫漶着,她还以为彩色的鱼群一直在山冈上舞蹈着,因为她沉浸于内心的关照――一边怀想往事,一边捏着人骨念珠念诵六字真言――从而忽略了外部世界的变动。,嘛,呢,叭,嘧,恕5彼念出第十万遍六字真言时,洪水正滔滔不绝地从窗户里退去,石桌上的雪豹也已经复苏。随着雪豹的起身,她觉得自己的卵巢里好像有一只鸟儿振翅欲飞。她低头一看,惊讶地看到老年斑在她的手背上像水滴一样在慢慢蒸发,那曾经像鸡爪子一样枯槁的十指突然变得轻巧灵活,可以让她轻而易举地穿针走线了。从那天开始,阿依玛觉得时间的河流在她的身体里变成了一条倒淌河,她的皮肤、她的精骨血和她的五脏六腑宛如一群逆流而上的鱼,正在溯源而行,以便回归卵子与种子的状态。阿依玛变得一年比一年年轻,曾经多眵的眼睛重又流光溢彩,曾经佝偻的腰身重又婀娜多姿,曾经满头的银发脱落褪尽,长出了黑色飞瀑一般秀丽的青丝,而那一口碎玉般的牙齿当她咧嘴一笑时就显得既洁白又整齐。终于有一天,阿依玛扔掉拐杖,健步走出山冈上的石头小屋。她看到一支溃败的汉人军队正在山脚下迤逦而行,就对他们说:年轻人,请带上我一起远行,我会让你们恢复勇气。没有人愿意搭理她,因为他们已经丧失了任何希望。他们伤痕累累,疲倦至极,且又远离故乡,眼下正在茫无头绪地逃亡,寻找着一块可以暂避杀戮的根据地。阿依玛果敢地加入到这死气沉沉的队伍里,照顾着那些垂死挣扎的伤病员。她嚼碎糌粑,像饲育婴儿一样嘴对着嘴,喂给好几天没有进食的士兵。士兵亲吻着她火热的双唇,逐渐恢复了力气。有些士兵乘机抱住阿依玛的脖子,和她翻滚在路边的水渠里,开始疯狂地做爱。而当夜晚来临的时候,阿依玛就被不同级别的军官从一个营帐召到另一个营帐。她在那些饥饿的军官面前从容不迫地宽衣解带,渐渐露出自己丰腴健美的身体。整个宿营地就这样一夜又一夜,充满了热烈的性的气息。即使是备受军官的宠幸,阿依玛也从来不会嫌弃那些老弱病残的士兵。她用自己的身体――那是她生命中唯一的财富――抚慰着老弱病残的士兵那几乎冰凉的肉体。很多准备放弃生命的士兵开始精神振奋,并渐渐变得容光焕发。阿依玛陪伴着这支军队爬过一座座雪山,走过一片片沼泽地,终于到达了汉人的地界。她不知道自己在这一路上走了多少年。一个春天的傍晚,天空中的热霞仿佛垂落田野的绸缎,映照得每一名官兵的脸像鲜花一般灿烂。阿依玛手挽着一名十六岁小号手的胳膊,突然想要放声高歌。唱吧,孩子,我们已经逃出了魔鬼的掌心。说完这句话,她便放开热情洋溢的歌喉,唱起了一支优美动听的草原情歌。官兵们显然被她的情绪所感染,纷纷跳起了快乐的舞蹈。那一夜,星河磅礴的天空下,人们围着篝火,一边舞蹈,一边唱歌。等到天亮的时候,小号手流着眼泪对大家说:阿依玛已经走了。她去了哪里?人们焦急地问道。小号手摇了摇头。当军官整理队伍准备重新出发时,马夫报告说,有一匹白马失踪了。大家默默地迈开大步,一路向东,对那匹白马的去向不愿追问,因为他们知道,准是阿依玛将它骑走了。阿依玛骑着白马回到了草原,一路上留下数不尽的风流韵事。许多年过去了,有人用整整一生都在回忆他和阿依玛度过的短暂一夜,也有人说,是阿依玛这个放荡成性的脏女人把汉人的性病传遍了草原。那时候,梅毒、淋病、滴虫病和艾滋病正在草原上流行,从城市到村镇,从官员的府邸到神圣的寺院,人们随处都可以发现各种各样的性病。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也不管是商人还是强盗,甚至是寺院里受人顶礼膜拜的喇嘛,都因自己羞于启齿的性病而在谈到阿依玛时一律斥责她为魔鬼。而那些被丈夫抛弃的女人则对阿依玛满腹怨恨。她们说,正是阿依玛这个人尽可夫的婊子,才让她们自己在男人的眼睛里失去了昔日的魅力。因此,阿依玛开始受人侮辱、诋毁和追打。她像一条流浪狗一样露宿在荒郊野外。但是,那些和她有过一夜之欢的酒鬼、麻风病人、精神病患者和杀人犯全都异口同声地宣扬说,阿依玛是这末法时代二十一度母的化身,她在用自己的身体清洗人们身上的罪孽,因为酒鬼开始戒酒了,麻风病人的身上长出健康的骨肉了,精神病患者变成预言家了,而亡命天涯的杀人犯从此遁入空门,日日行善,连只落水的蚂蚁都要搭救出来。整个毛卜拉草原上,人们为了阿依玛而分成了敌对的两派,一派想要杀死阿依玛,说是要杜绝草原上的灾难,一派却在誓死捍卫阿依玛的生命,说是毛卜拉人可以没有重修一新的印南寺和从印度归来的格桑喇嘛,但却不能没有阿依玛。就在两派旷日持久的争执和械斗中,就在那由于连年干旱而导致大地龟裂、牲畜死亡的季节里,阿依玛度过了自己的第二次青春期,变成了少不更事的女孩。她躲在高高的山冈上那座专为她修建的石头小屋里,用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观望着山坡上整日吵闹不休的人们,突然发现自己丧失了语言的能力。她只会喃喃地说出一个词:雨,雨,雨。当她躺在少女时代穿了好几年的那件羊皮袍子里,连“雨”字也说不出来的时候,人们听到石头小屋里传来一阵阵婴儿的哭啼声。就在那时,第十七世格桑喇嘛步上山冈。在格桑喇嘛的身后,跟随着十一名历经重重劫难而矢志修行的瑜珈师。十一名瑜珈师围着石头小屋跏趺而坐,诵起了玛尼经咒。不久,天空开始降雨。格桑喇嘛走进石头小屋,看到那婴儿哭啼着,慢慢缩回到胚胎状态。瓢泼大雨接连下了三天三夜。人们看到山脚下干涸多年的河流开始重新奔流。而在石头小屋里,格桑喇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阿依玛的胚胎逐渐变得像一粒罂粟的种子,而且停止了生命的呼吸。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那粒小小的种子,走出了石头小屋。人们在几十年来第一次停止了争斗,全都目瞪口呆地望着格桑喇嘛。十一名僧侣最后唱出一句悠长的玛尼歌。,嘛,呢,叭,嘧,恕OM MNI PADME HUM。他们跟随格桑喇嘛向着印南寺走去。人们尾随其后,想要看个究竟。格桑喇嘛一直来到印南寺大经堂前那株浴火重生的菩提树下。自从菩提树重新发芽以后,每一片鲜嫩的叶子上都像刀刻一般,长出了六个藏文字:,嘛,呢,叭,嘧,恕OM MANI PADME HUM。格桑喇嘛把那粒种子植入了菩提树下湿润的土地。等到人类灭绝了以后,阿依玛的种子就会长出地面。格桑喇嘛朗声说。那时候,世界将开始一个人类的新纪元。一个崭新的、善良的、智慧的、充满爱与悲悯的人类将在大地上像庄稼一样广为繁衍。 我度过了一个漫长而凌乱的夜晚。一些支离破碎的梦境宛如玻璃的碎片镶嵌在我昏昏沉沉的大脑里,以致我刚刚睁开眼睛时,展现在我面前的世界几乎像是通过一支万花筒看到的样子,光线迷离,色彩绚烂。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适应过来,发现朝阳初升,普照大地,而我自己则躺在长满野燕麦的旷野里。一只秃鹫在天空中盘旋着,飞得愈来愈低,似乎把我当成了一具尸体。我翻身坐起,看到我的背包丢弃在离我不远的荨麻丛里。背包上趴着三只蜥蜴。我站起身来,拍掉身上的泥土。我的鞋子上布满了泥点,鞋帮都裂了,这说明我曾徒步走过一段不短的路程,但在路上的一切细节,我都无法想起。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片旷野的,好像在昨天夜里,有一段时间,我的生命变成了一片空白。我的小腿肚有些抽筋,但我还是忍着疼痛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将我的背包从荨麻丛里拖了出来。那三只小蜥蜴受到了惊吓,迅速跳进了荨麻丛。我检查了一下背包,发现什么也没有缺少。那张火车票还夹在我的钱包里,而女友送我的手表也躺在背包的里层。手表上清清楚楚地显示:海拔四千三百五十二米。我人在高原,竟然没有出现丝毫的缺氧反应。我思维敏捷,呼吸通畅,而且还清楚地记得我此次旅行的目的,是为了去毛卜拉寻找阿依玛。我抬头望望远方,看到一座高高的山冈,山冈上兀立着一座孤零零的石头小屋,一条河在山冈下静静地流淌,而在河流的岸边,有一座村庄,一座金碧辉煌的寺院正在闪闪发光。毛卜拉!我惊讶地叫出声来,因为我发现自己居然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独自抵达了毛卜拉。可是,发现这一点反而让我局促不安,因为我担心有关阿依玛的故事纯属藏人的杜撰。我默默地背过身去,向着远离毛卜拉的方向走去。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阿依玛果有其人,如今,她变成了一粒种子埋藏在大地的深处。

我甚至相信阿依玛的种子也会做梦她肯定梦见过长着虎皮斑纹的少年行走在激浪翻腾的水面而企图抵达彼岸的旅行者垂死在少年的怀里并且就在离他们不远的河岸边一个来自都市的女人突然失明只是因为一个老游击队员的死魂灵陪伴着这来自都市的盲女人她才在死之降临的时刻让生命的奇迹像闪电一样给她带来启示之光从而使她相信死亡并非一条深渊般的终止而是一道从一种生命形态通向另一种生命形态的门槛这门槛横亘在白昼与黑夜之间横亘在梦与醒之间横亘在活人与死人之间横亘在欲望缠身的我们这些凡俗众生与那些超越了因果轮回的圣人之间而我真的相信阿依玛的种子也会做梦她一定会梦见那个知道天上有多少颗星星的老族长死后正以光体组成的身躯旅行在浩渺的太空里抚摸着每一颗星星就像牧羊姑娘环措吉抚摸着毛卜拉草原上数也数不清的羊羔而那曾在星空下栖身树冠的央金正扑闪着她那一对洁白的翅膀凌越了雅拉雪山向着远而又远的地方飞翔飞翔飞翔飞过了阿依玛广阔的梦境并且目击了磅礴星河下一个执笔为剑的汉人在荒凉草原那些遍布河床的石头上一边铭刻着只供河流与野兽借风披阅的凌乱心迹一边寻找阿依玛的种子哦阿依玛的种子我感觉恰在这万籁俱寂的子夜时分阿依玛的种子躲在毛卜拉大草原的菩提树下铺展着广袤无边奇幻无比的宇宙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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