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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明星到大救星

小编:

5月8日晚,我置身印度南部泰米尔纳德邦首府金奈的一家寺庙祭拜厅里,身边熙熙攘攘一片。一群焦躁不安的政客包围着我,他们全是一身常规的白衬衫和腰布打扮。

“帕努玛神,我们祈祷正义战胜邪恶。”一位牧师说道,“泰米尔曾距离繁荣仅有咫尺,但是邪恶力量的入侵致使其停滞不前。让阿玛(Amma)重掌政权吧。让她的那些反对者遭受惩罚。让困住她的邪恶被逐去地狱。”在我们等待仪式开始的时候,政客们向我展示了他们身上刻的纹身。那位受过高等教育的部长在他的小手臂上纹了一张丰满女人脸的图案。一位秘书长身上刻着“阿玛万岁”。

整个泰米尔纳德邦,她的拥护者们向汽车投掷石头,并纵火将其焚毁。在佩龙格阿拉图尔交界处,通往金奈的高速公路上,民众横躺在路上,试图说服巴士司机从他们身上碾轧过去。

“轧过去!轧死我吧!”他们高声叫喊道,“阿玛被捕了,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据AIADMK统计,贾亚拉利塔・贾娅拉姆被定罪后,上百人因此自杀,数十人选择自焚。

当你发现贾亚拉利塔的画像无处不在时,就意味着你已经踏入泰米尔纳德邦的领地了。画像中的贾亚拉利塔像蒙娜丽莎那样有着双下巴,长而浓密的黑发向后挽成一个端庄的发髻。在城里,她的党派成员将她的巨幅画像挂满各条街道,以示忠诚―海报上的贾亚拉利塔态度亲和地注视着所有村落,那里住着她的众多选民。她的画像先是张贴在她免费分发给学生们的笔记本电脑外壳上,再后来,电脑桌面也被设置成她的面孔。这里有阿玛药房可以领到补贴药品,以及一餐仅需5卢比的阿玛食堂。不久后,这里就会有阿玛影院,可以低价看电影。

那张无处不在的面孔给这个邦注入了一种独裁气氛。泰米尔人最为不满的莫过于有人无视她的魅力。

特别是在金奈这样一个一直以优雅、修养和文化著称的城市,对阿玛的过度崇拜很容易令一些人十分尴尬。这个坐落于南印东海岸的小城,同时也是泰米尔电影产业的首府,与北部的宝莱坞齐名。这里打造出的大片浮华程度丝毫不逊色于北部,这里的影迷更为狂热。泰米尔动作明星拉金尼坎斯(Rajinikanth)主演的每一部影片上映时,他的崇拜者们会给印有拉金尼坎斯的海报洗牛奶浴,这通常是印度寺庙里佛像才有的待遇。但是没有哪位明星能够企及M.G.R.所到达的巅峰,像他那样左右着泰米尔文化,他就如同一位综合了猫王和罗纳德・里根的救世主。

他们相识时,M.G.R.就已与达罗毗荼进步联盟(Dravidian Progress Federation,简称DMK)关系密切。这个党派起源于一场对现存残酷社会秩序的反抗运动,因为那个时期低种姓泰米尔人不仅无法享用任何公共资源,甚至被禁止穿鞋或骑自行车。达罗毗荼激进分子抗议高种姓婆罗门对泰米尔纳德的掌控,以及讲印度语的北方人对这个国家的统治。DMK党的出现恰逢电影狂热席卷整个印度,于是二者搅和在了一起―党派里很多理论家是编剧出身,M.G.R的密友卡奴南尼迪就是其中一员。

娱乐圈的手法也被运用到政治中:DMK党采用流行娱乐的形式对自己进行宣传包装,包括制作朗朗上口的歌曲灌输身为泰米尔人的骄傲,运用喜剧来嘲讽它的反对者,举行浮夸盛大的演讲吸引追随者,以寓言的形式传播理念,并以此规避来自执政党国大党的审查。DMK党将M.G.R.打造成为一个明星。他的那种狂妄的气质为他们发行的电影注入了一种狂野的魅力,这正是他们宣传所需要的。DMK将M.G.R.打造成“贫苦的救星”,新闻记者萨姆帕斯・库马尔(Sampath Kumar)告诉我,“他非常陶醉于这个角色。”

M.G.R.成为了这个党的脸面,而所谓的脸面是这样的一副面孔:下颌宽厚,却不失潇洒气度,挂着一种游走在恶作剧与爱之间、略带危险的笑容。1967年选举之间,他的竞争对手、演员M.R.拉达(M.R.Radha)莫名地朝他脖子开了一枪,对他伤势的广泛同情助长了DMK党的声势,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两年后,M.G.R.利用党派影响力将卡奴南尼迪推上了首席部长的宝座,作为他为M.G.R.电影事业出现重大突破所做努力的回报。

4年来,她一直在同那些来自党内和党外的反对者们斗争着。每一次的攻击似乎只是更加坚定了她的决心。1991年,她开始了她三届部长任期中第一届。

一天晚上,在金奈马里纳海滩上,我遇到一位身形魁梧的渔夫,名叫萨斯阿瓦纳。他见我对他的渔网和长筏颇有兴趣,就高兴地跟我聊起来,自豪地跟我说起他工作的危险性和难度。当我通过翻译向他问及贾亚拉利塔时,他开始哭起来,“惟一能够帮助我们渔民的人就是阿玛了,”他说,“她入狱后,我们就成了孤儿。她就像我们赖以为生的大海。”

海滩沿岸挂满了AIADMK党派的旗帜,狂风吹弯了旗杆,旗帜也残破不堪。2004年印度洋海啸使这里遭受重创,那时正值贾亚拉利塔第二任期。不远处,混凝土打造的贫民窟里,两位渔夫的妻子对贾亚拉利塔称颂不已,“海啸时,她第一时间赶到这里进行视察,与我们交谈,安慰我们。”其中一人说道。在藏身于一堆迷宫般的棚屋中的一个小教堂的台阶上,我问一名妇女,卡拉,对导致贾亚拉利塔下台的腐败怎么看,“她这么做是不对的,但是,谁没犯过错呢?”她说,“我们爱她是因为她是一个女人。一个跟我们一样孤独的女人。”

M.G.R.塑造的每个电影角色,他几乎都可以直接运用到政治宣传上,而贾亚拉利塔却不得不与她的那些角色划清界限。“让人忘记你的女演员形象是非常重要的,这是因为公众对女演员的定义是:一位抛头露面且非常轻浮的女人。”社会历史学家吉萨(V.Geetha)告诉我说,“她需要去除身上的女性特征。”在她的第一任期,她开始在沙丽外面裹着一个包住全身的大斗篷,让选民们称呼她“姐姐”。到了她的第二任期,她不再佩戴珠宝之类的配饰。正是从那时起,民众开始称她“阿玛”:严厉且有距离感,但却极为慷慨的母亲,一个她所有子民可以将希望全部倾注的形象。 她的许多统治风格可以说是直接照搬自M.G.R.的剧本:平民主义、独裁专制和可望不可即。在她的首届任期,一位对她处理事务提出异议的官僚被泼硫酸毁容,贾亚拉利塔否认这事与她有关。近几年里,她利用不间断的诽谤案件摆平了那些与她政见不合的批评者。在她被定罪后,她精心挑选出一位党派忠诚分子来代替她,此人名叫帕尼尔瑟维姆(O. Panneerselvam)。这位继任者在首席部长就职仪式上,边宣誓边哭,拒绝入驻贾亚拉利塔的办公室或坐她的那把椅子。他呈递国家预算的手提箱上印有阿玛的画像。她制定的党纪依然得到死心塌地的效忠。

“这里是一个男权世界。”另外一个反对种姓制度的党派成员阿如卢穆兹(A.Arulmozhi)说道,“有时我感觉泰米尔纳德之所以乐意接受贾亚拉利塔的统治,是因为他们见证了她如何掌控男人,她让他们远远地看着她,对她俯首称臣。”

你可能会认为掺杂了这些情绪化闹剧的泰米尔纳德乱糟糟的,但实际上,这里是全印度治理最好的邦之一。经济学家阿马蒂亚・森(Amartya Sen)和让・德雷兹(JeanDreze)在他们关于印度经济发展的新书《不确定的荣耀》(An Uncertain Glory)里指出,泰米尔纳德是印度所有邦管理创新的典范,在他们看来,这里是全印度公共服务质量最好的。在贾亚拉利塔和卡奴南尼迪的治理下,金奈获得了“印度底特律”这一美誉(当然是那个汽车制造中心底特律,而不是破产惨遭遗弃的底特律)。贾亚拉利塔那种在政治生存上与生俱来的本能,足以将她推上首席部长的宝座。一旦掌权,她就展现出令人惊讶的管理才能。“她接受教育,一一学起,在这一点上她值得让人敬佩。”记者萨达南・梅农(Sadanand Menon)告诉我说,“关于那些程序、规章制度和政策,她下功夫去学,去领悟。”

她在选民中的不断取胜可能应该归功于她在推销方面的天赋,而不是她的管理技能。2006年,就在选举形势看似倒向贾亚拉利塔这一边时,卡奴南尼迪承诺给每人发放一台免费电视机。毫无疑问,他赢得了大选,而且也由此拉开了一场馈赠军备竞赛。自贾亚拉利塔于2011年再次当选后,她已免费发放或大手笔补贴笔记本电脑、沙丽、电扇、大米、牛、羊、食品加工机和自行车等物品,所有这些物品都贴着她的头像和名字阿玛,诸如阿玛食盐、阿玛水泥、阿玛饮用水。一些赠品,比如新生儿用品对新生妈妈来说是非常值得的。但是这种做法已变得过于夸张且大行其道,招致政客们对她公开冷嘲热讽。卡奴南尼迪的女儿卡里莫兹(Kanimozhi)是国会议员,我跟她说,如果再这么免费发放下去,国库恐怕就要空了。“也许还可以发冰箱吧。”她面无表情地说道,“但惟一的问题是我们这里电力不足。我们可能会选择赠碗橱。”

随着阿玛形象被印在所有推行的福利项目上,贾亚拉利塔现在是以所有泰米尔人母亲的形象代表着这个邦,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源自她的慷慨。即使她已被定罪,她的权力地位依然稳固,毫无争议。

我见到施翰・胡赛尼(Shihan Hussaini)是在一个早上,在他靠近金奈艾略特海滩的工作室里,他身兼多职,比如空手道老师、弓箭手、雕刻家、画家,有时还会去演演戏。“泰米尔纳德是一个围绕着感觉,以戏剧和传说为中心的地方。”他说,“这里的人民,对此欣然接受。”

我第一次听说胡赛尼是在他打造了一个贾亚拉利塔头像后不久。这个头像是本人的两倍大,完美逼真,是用从他和他学生身上抽取的多达11升血浆凝固后制成。对此,他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我不是那些纵火自焚的傻瓜,我跟他们不一样。”他说,“我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这里,像我这样爱她或事实上比我更甚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上百万。但是我能以正确的方式表达出来。”

为示他对贾亚拉利塔的爱,他选择的最新表达方式是将自己钉在十字架上。他邀请媒体来他的工作室观看他的那些空手道学生是如何帮他将6英寸长的钉子钉穿他的手和脚。随后他开始发表歌颂阿玛荣耀的演讲,直至神志不清失去知觉。后来贾亚拉利塔给他写了一封信,告诉他这一切让她深感不安,并请求他以后不要再有类似举动。“我被深深地触动了。”胡赛尼低声道,“是的,触动了!我把信放在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我会把它裱好,挂在某个地方。”

十字架苦难后的一个月,他的双手依然打着绷带。我问他多久才能康复如初。“很快就会好了,不可思议吧。”他开心地说。随后他又不高兴起来,“但我的脚比较麻烦,这鞋跟弄得我疼死了。”

在AIADMK党内,政治上的参与就意味着全身心的投入。这是政客们以其亲身力行发起的:无论他们彼此间是怎样的一种关系,政坛上争斗如何,荧屏上他们都会演绎得很好。其他的事情就交由民众来做。“泰米尔纳德邦政治中存在一种血统联系。”记者萨达南・梅农告诉我。M.G.R.被拉达射伤后没多久,整个邦的拥护者排队为他献血。M.G.R.出院后,他开始称呼他的听众们为“吾血之血”。当他创建他的党派时,他号召追随者们将他的党旗刻在身上以示效忠,上千人响应。当贾亚拉利塔在马里纳海滩搭起帐篷,公开禁食80小时,抗议邦际间用水政策时,上千人加入她这一举动。AIADMK党每次败选,似乎都会有支持者自焚事件发生。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被这种狂热袭卷,一些对贾亚拉利塔持质疑态度的人对我说,他们怀疑她的党派成员根本不在乎她。他们只知道政治舞台上那些疯狂的举动正是泰米尔纳德所有事情的运作模式。“我不认为这些举动说明民众喜欢她或喜欢卡奴南尼迪。”剧作家格纳尼・桑卡兰(Gnani Sankaran)说,“民众根本没有选择。贾亚拉利塔掌控着一切,他们的生存完全仰赖于她。”表面的狂热也许仅仅只不过是他们被困于这个邦的实际产物。这里只存在这两个党派,它们除了掌权者个性不同,在其他方面并无二致。

这仍然不足以解释那些自焚事件。萨达南坚持认为这里有人为因素存在。“党务成员一手策划了这些事件。”他说,“这不是自发的。”我说,自杀这类极端行为,不可能是策划出来的。“他们可以策划极端事件。”他说,“利用金钱。利用情感。”我起初认为这只是阴谋论而已,不予理会。但是在贾亚拉利塔被定罪的几个月后,自杀事件依然在继续,党派不停地吹嘘已给自杀者家人发放了数千万卢比的补偿金,这无疑催生了更多的自杀事件。我经常听到党派成员夸大自杀人数,这明显是他们引以为傲的事情。贾亚拉利塔在她位于金奈市中心的家中发表的声明里,每当提及那些以她为名的自焚事件给她带来的震惊与沮丧时,她都会措词谨慎。

裁决发布的前一天,这里安静无事,所以我去看了场电影。幕间休息时插播了关于贾亚拉利塔的精彩片段。在这个由政府一手打造的广告片里,一位老人抱怨说,好久没有下雨了,而一个妇女告诉他说,不必担心。阿玛正在泰米尔纳德大规模植树,不久就会下雨。这听上去好像是她有史以来最为令人膛目结舌的馈赠了。广告在M.G.R.的那首“明天是我们的”歌曲中落幕。

裁决发布那天早些时候,我去了AIADMK党总部。那里聚集着一小群满怀希望的拥护者,新闻播音员将他们的成群结队做播报背景。有一个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戴着一顶大大的黑色牛仔帽,身披一件闪亮的白长袍,上面绣有党派标志。当我走近他时,我才发现他左手少了三个手指。他名叫瑞特汉姆(R.Rathanam),之前是塞勒姆城的一名警局主管,直到2004年那天他用大砍刀砍下他的手指,放到了当地一家寺庙的募捐箱里。“为了阿玛赢得大选。”他说。当我问他阿玛是怎么看待他这一举动时,他说,“她罢免了我的职务!”随后他大谈阿玛是如何帮他解决了所有的医疗费用。

不远处,贾亚拉利塔房子外面,上千人在等待于上午11点下达的裁决。每个人都在为新闻频道卖力地表演着,大声喊着口号:“阿玛万岁!”“革命领袖阿玛!”“民众救星!”他们拼命地用胳膊推开他人,挤到摄影机前,就好像这里正在上演一场推搡大赛。随着时间的临近,民众情绪发生了转变,已不再是满怀希望的场景,演变成了另一种狂热。裁决还不曾下达,整条街上的人的情绪越来越高涨,人们满面笑容,开着玩笑,笑声不断。

当裁决准时下达时,没人起身发表任何声明。好消息口耳相传,民众手舞足蹈的欢愉引发了多米诺骨牌效应,席卷整个人群,直至最后演变成一场大规模的庆祝,“阿玛赢了,阿玛赢了,阿玛被宣判无罪。”

没有人知道那位法官为何作此判决,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长达好几个小时里,人们不停地跳舞、大声喊叫、燃放爆竹。有流言说,阿玛会从房子里走出来问候他们。她一直都没有现身。很显然那天对她来说不宜出现在公共场合。然而只要摄影机一直开着,庆典狂欢就不会停下来。

没过多久,天空竟然开始下雨了。人们等来了阿玛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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