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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奔跑

小编:

守根终于找到工作了。虽然工资不太高,守根却干得很卖力。

冬日的太阳刚刚露出一抹红晕,大地好像羞涩了似的,挂上了淡淡的腮红。路旁的行道树晃着满身由红变金的叶子,映得四处都光亮亮的。守根费力的蹬着自行车,颠簸在上班的路上,仿佛身上有着使不完得劲。

守根喜欢初升的朝阳。因为朝阳就像一位袅袅婷婷满眼含春的少女,先是脸上显出一丝淡淡的羞涩的红晕,轻轻地把她的羞涩和爱心洒向大地上的每一个人,仿佛她温暖细腻的手直直的伸到了你的心上,拂去了你心上的烦恼。每当这个时候,守根都会感觉全身热血沸腾,一种麻酥酥的感觉从脚趾头直直冲到头发梢,他就有了使不完的劲。

守根的工作其实就是在祥云酒店的后厨当临时工。他的任务就是在后厨帮厨传菜,把大师傅炒好的菜端到酒店包间门口交给包间的服务员。

守根很珍惜这份工作。这是守根长这么大第一次找到工作干,虽然每月只有三百块钱。对于他这个从农村出来的十八岁男孩来说,这就足够了。除了吃一个月还有三百元的工资,买了米买了盐,余下的钱还能买点儿煤自己打些过冬的煤球,天快冷了。守根仿佛看到了给娘交工资时娘那堆满皱纹的笑脸。

他知道娘肯定还要放一些备用钱,那是留着“支门市”用的,就是亲戚邻居婚丧嫁娶随的份子钱。用娘的话说就是,不吃不喝能过,不“支门市”不能过。

能让娘和自己吃饱饭,有点儿“支门市”的零花钱,守根的心就有了些许安慰。

每天迎着朝阳的守根总是第一个上班。他上班第一件事是打扫酒店门口和大堂的卫生,还有从大堂到厨房的通道。

守根用那条暗红色的拖把将大堂洁白的地板沿着“S”形轨迹拖过一遍,又倒着拖进了大堂到厨房的过道。一阵腥腥的味道从地面上传过来,守根使劲嗅了两下,又从旁边的香型洗衣粉袋中抓了一小把撒在了地上。过道有点暗,守根打开了墙上的壁灯。橘红色的光柔柔的打在他的脸上手上,他感觉暖暖的好舒服。

门口传来了清脆的铃声,一辆大包小包的菜堆得小山一样的三轮车停在后厨门口,是后厨采买红良回来了。

红良是祥云酒店总经理刘国远的近亲侄子,所以才让他干这个大家都羡慕不已的活儿。

守根和红良私交很好。

和红良第一次见面是在酒店刚开业时,一群男女服务员往酒店里搬餐具的时候,红良恰好和守根抬一张桌子。

红良看着路边的广告牌低声吟哦:先相信自己,然后别人才会相信你。

你知道罗曼・罗兰?守根惊异的抬起头。

你也知道罗曼・罗兰?红良也惊异的抬起头。

对文学共同的爱好,使他们成为了好朋友。

守根从小就喜欢文学,他从小就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作家,梦想着有一天能捧着自己写的书。可是生活让他难负其重,爹在两年前去世了,姐姐出嫁了。他不得不从高二辍学,他要先糊住自己和娘的这两张嘴,所有的理想在油盐酱醋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守根喜欢看书,却买不起书。他的光屁股哥们儿永强的二哥是个文学爱好者,家里有好多藏书。每每都是永强把书偷出来让守根看,看完一本偷偷还回去再换着看。冬夜北风呼啸,窗外雪花纷飞,农家小院那扇不大的窗户里昏黄的孤灯下,守根知道了高尔基、罗曼・罗兰,知道了王蒙、路遥。从事了一天田间劳动的守根只有在书里才能找到自己。

很长时间以来,生活的艰辛和渺茫让守根找不到前进的方向,农村那些势利的乡亲鄙夷的目光和肆意的嘲笑,使十八岁的守根每一天都在自卑和自傲的两端痛苦的徘徊。自卑是因为自己的物质条件实在是太匮乏了,匮乏到不能维持自己和娘两个人的生活。自傲是因为自己自诩是“读书人”,纵然高中没上完,自己注定也是和他们不一样的人。

守根家门前是一条不大的小河汊,却有一个大气的名字:钥匙峡。每一个别样的地名都有一个古老的传说,钥匙峡也不例外。无数个夏天的夜晚,年少的守根都是躺在娘的怀里,看着满天星斗,在娘的芭蕉扇摇动下听着那个美丽的传说慢慢睡去。朦朦胧胧间娘的声音随着芭蕉扇的微风悄悄溜进小守根的心里:……那仙人看咱这地方好啊,就把金马驹和银马娃儿拉的金碾盘留在了这里。连同它们碾出来的金豆都锁在云蒙山的山肚子里,又将那开门的钥匙放在了距离云蒙山五里的一处小河汊里。南蛮子来寻宝,发现了山肚子里的金马驹银马娃儿拉的金碾盘,可就是找不到钥匙。后来南蛮子寻到咱这小河汊口渴了就想寻根黄瓜解解渴。咱祖先腻味南蛮子,就给他摘了最老最粗的那根黄瓜种。没想到那根老黄瓜竟然是开启金碾盘的钥匙,南蛮子拿着老黄瓜跑到云蒙山顶,把钥匙往山肚子上一扔,大山裂开了缝,金马驹银马娃儿拉着金碾盘走了出来。南蛮子跳上马车赶着金马驹银马娃儿跑了。后来南蛮子上车的地方就叫碾盘岗,摘老黄瓜的小河汊就叫钥匙峡了。

钥匙峡其实只有几十米长五六米深,但这里有静静的风,静静的草,还有一条静静流淌的小河。不开心的时候,守根常常一个人跑到钥匙峡边静坐。四周寂静得只有昆虫的鸣叫和微微的风吹着树叶的声音,黑黑的夜轻轻在他周围缠绕。不知道为什么,从小怕黑的守根却从来不怕这儿的黑。这儿的黑轻轻包裹着他,没有人看得到他。这里没有生存的压力,没有周围的嘲笑声。眼前是无边的黑,和自己前边要走的路一样的黑,让他哪怕睁裂了双眼也看不清楚。

一袋子一袋子的菜和肉堆在了后厨的角落,压瘪的车胎就像吸足了血的蚂蝗,又抖擞起了精神。红良又去拉啤酒和饮料了,守根一溜小跑开始帮小李师傅择菜洗菜。

老家。田间。

虽然已是秋天,日头却像伏天一样狠劲的向地上抛洒着光和热。守根的两只白压边鞋里灌得满满的都是泥土,鞋里的土已被太阳晒得炙热烫脚。守根每朝前走一步就把胀满了泥土的白压边鞋往土里钻一下,让稍深点儿的凉凉的泥土翻过来盖在脚上。可是这凉意稍纵即逝,左脚迈出去右脚跟上,等再迈左脚的时候翻过来的带着凉意的泥土已经开始烫脚了。 种麦子拉耧一般最少都要四个人,一个人扶耧三个人拉。

而他们家只有他和娘两个人。

邻居花铃嫂子肩上搭着一条发灰的掉了毛的手巾,花格格汗衫紧贴在臃肿的上身,手里拿着一瓶桔子汁,正靠在地头一棵不大的梧桐上,乜斜着眼睛看着地里拉楼的守根母子俩,嘴角微微向下弯成一个浅浅的弧度。五六个穿着蓝色工装健壮的小伙子在她的地里来回穿梭,她的脚下横七竖八躺着一地的橘子汁空瓶。她男人在煤矿上班,是个“吃商品粮”的。

婶儿啊,俺兄弟恁俩歇会儿吧,喝瓶橘子汁。

她一仰脖将瓶中剩下的半瓶橘子汁一口喝干,喉咙里发出了啊――的一声长长的解渴声。

不了,他嫂子。恁喝吧,俺这儿有水。娘说。

婶儿啊,看恁这孤儿寡母的,要说恁孩子(指她男人)也真该帮您一把。可他是工作人儿,咱家这地还不是他从矿上派的人给招呼的?

娘没有应声。汗水无声的洒在脚下的土地上。

要说守根兄弟是干大事的人,也不能把这二亩地的收成放在心上不是?

娘依然没有应声。只是费力的用肩扛着耧把往前推,尽量减少守根肩上的重量。

沉重的木耧在守根身后艰难的挪动,肩上的绳子仿佛有千斤重,勒得守根稚嫩的皮肉像刀割一般。愤懑在他的胸口聚集,堵得他手都有些颤抖,仿佛随时被点燃的炸药桶。泪水混着汗水流进了嘴里,守根狠狠的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肉体的艰辛和劳累守根并不在乎,可是这种无穷无尽的蔑视和嘲笑让他无地自容。

娘在地边梧桐树下用兑了水的农药拌麦种。守根踢飞了鞋,赤裸着上身瘫在了松软的泥土上。湿漉漉的头发沾了很多土,守根扭过头无力的甩了下头发。却看见了剩下的半瓶农药残液,透明的玻璃瓶里乳白色的液体在太阳照射下发出柔和的白光。守根坐起来目不转睛的盯着它,距离只有一尺左右。

生和死只有这一尺的距离。守根想。

生和死也许就在一念之间。守根想。

幻想着当浓缩了所有的屈辱和艰辛的乳白色液体缓缓流入自己的体内,那时候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这太阳还要每天照样升起吗?中午的知了还会没完没了的叫吗?那时的自己还能听得到鄙夷的嘲笑吗?

守根颤抖的手甚至已经伸向了装着乳白色液体的玻璃瓶,微微抬起头的他看见了娘那一头越来越多的白发。阳光下那白发闪着金色的光泽,瞬间刺痛了守根的双眼。

他缩回了手,将这个瞬间改变自己一生的动作收了回来。

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永远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永远。

祥云酒店的生意不太好,中午只有两三桌客人。

就像后来接手这个酒店把它改作服装城的冯总说的那样:哪个傻逼起的名字?叫鸡巴祥云,整天在天上飘着不喝西北风才他娘的怪哩?

服务员们去吃饭了。守根帮师傅们洗完了菜,利用这个空当在厨房跟配菜的小李师傅学刀工。

守根想学厨师,小李说老侯师傅一个月的工资能拿到三四千呢。守根吓得一吐舌头,自己得干一年啊!他就偷偷下定决心要学厨师。守根是农村人,不惜力气。常常帮着厨房的师傅们干活,后厨上上下下包括大师傅老侯在内的七八个师傅都很喜欢守根,尤其是小李师傅。

守根按照小李师傅教的方法,将一根红萝卜慢慢切成片,再切成丝,看着红红的萝卜在自己手上慢慢变成了片,又慢慢慢慢变成了丝,守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虽然自己切的还不能叫“萝卜丝”,只能叫“萝卜条”,而且有好几次都差点儿切到了手。

这切萝卜你以为好学啊?那可不是咱家吃的咋弄都中。我干三年了,从洗菜到切菜,还没沾过灶台的边儿呢?慢慢学吧。小李站在另一个菜墩前,双手刀飞舞着正剁蒜末。

厨房后门有一个院子,和厨房只有一个门隔着,一般大师傅们都从这里过。上班迟到了的服务员和红良买菜也从后门进来。

后门的塑料门帘一阵抖动,红良领着他的女朋友小杰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女孩。

红良的女朋友小杰是隔壁一家舞厅的服务员,家住在邻县。小杰高挑的个子,深深的眼窝,就像电视上的俄罗斯美女。守根很是纳闷,红良这小子平常也不见跟什么人说个话,咋就这么快跟一“俄罗斯美女”好上了?

守根曾打趣小杰,你爸咋给你取了个男孩名字啊,想让你当英雄豪杰啊!

没有,我家闺女多,到我这儿都仨闺女了,我爸就给我起名叫“杰”,是“截”的谐音,想“截”住生个儿子。结果还是没“截”住,到底生了四妹,才有了小五弟弟。小杰口没遮拦地介绍她名字的来历。

守根和小杰打过招呼,这才抬头看了小杰身后的女孩一眼。这一眼让守根的心突然一动,不是男人见到女人那种心动的感觉,而是这女孩的面庞让守根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这是娜娜。这是我的知己陈守根。红良这样介绍。

你好。

娜娜挺大方地说。给守根印象最深的就是她一笑露出的洁白的牙齿。

娜娜稍稍有些长的齐耳发染得有些黄中带红,从中间分开,左边的拢在左耳后面,右边的散在额前,就像郑伊健在《古惑仔》里的酷酷的造型。她上身穿一件紧身体恤,一条时尚的喇叭裤,脚上一双大跟皮鞋。

我老乡,在丽都饭店干的。小杰说。

欢迎漂亮的娜娜小姐视察工作。守根开始油嘴滑舌。

他性格中的外面的一面开始出来活动,另一面却蛰伏在深处一动不动。

多年以后他才明白,为什么第一次见到娜娜的时候他会有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熟悉是因为他和她注定要发生些什么,这也许是他们都逃不掉的。陌生是因为她终究不过是自己生命中的过客,甚至连回忆都算不上。

哪有……视察?……我过来玩儿的。娜娜靓丽的脸庞因守根刻意的恭维有些涨红。

好了,别切你的萝卜条了,一块儿出去走走。红良一把夺过守根的菜刀。

萝卜丝。守根据理力争。 厨房里顿时传出了两个女子咯咯的笑声。

因为生意不太好,守根他们不到九点就下班了。娜娜住的地方正好在守根下班的路上,红良和小杰就撺掇守根把娜娜送回住处。

深秋的夜稍稍有点儿凉,一轮弯弯的月亮在云朵中半遮半掩。

守根裹了裹身上那件表哥送给自己的有些肥的半旧西装,推着姐姐那辆没有前刹的二六自行车,在前边无声的走着。只要恢复平静,他性格中真实的一面就会不由自主地跳出来。

娜娜显得有些兴奋,眼中始终飞扬着抹不去的神采。

你家远吗?娜娜轻轻地问。

不太远,半小时就回家了。守根望着夜空的目光深邃而悠远。

守根是第一次与女孩单独相处。多少次在幻想中与心中的长发女子相伴而行,他甚至想到了自己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以及那个自己在心中念了多少遍的叫“丽”或者“红”的美丽女子。

然而此时守根的心中丝毫没有单身男女在一起的温馨和惬意,没有自己这种年龄对女性应有的关注和喜悦,尽管娜娜浑身都透着靓丽和热情。

守根的目光透过黑黑的玉米地,在遮挡着弯月的那一片云彩下面,他仿佛看到了长满杂草的爹的孤独凄凉的坟,看到了娘佝偻的背影,看到了自己前面那条黑黑的自己始终找不到方向的路。

一路上更多的是沉默。

一里多的路,仿佛走了很久。十多分钟,守根没说三句话。与白天的健谈和幽默相比,他仿佛像变了一个人。

你讨厌我吗?

临分手的时候,娜娜抬起头问守根。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眼神依然飞扬有神。

没有……

那你为啥不说话?

不知道说啥。守根说的也是实话。

明天见。

娜娜笑着向他伸出了手。露出了整齐洁白的牙齿,在淡淡的月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娜娜的手柔软细腻温润小巧,与守根无数次幻想的心仪女子的手感一样。从小手心里传过来的暖暖的温度让守根的心有些微微的波动。

明……天见。守根像被烫了一下缩回了手。

娜娜又妩媚的笑了。

一曲悠扬的《昔日重来》轻轻捶打着守根的耳膜,每次听这支曲子都让他有一种莫名的感伤。窗外高大的杨树在秋风中瑟瑟发抖,青中带黄的叶子在秋风中肆意飘扬飞舞。一片叶子轻轻的打在玻璃窗上,又轻轻滑落在窗台下,姿势曼妙而轻盈,似乎向人们宣示冬天快要来了。

这是守根一天中最为惬意的时光。中午忙过之后,下午守根会和红良一块儿来到小杰上班的舞厅坐坐。舞厅里下午的客人不多,他们常常在这个时间溜进来听听音乐聊聊天。

舞厅很大,一个足有四十平方的舞台,下面是一个圆形的大舞池。四周有二十几张小圆桌,每一个小圆桌都有四个铺着金丝线猩红毛毯的罗圈沙发椅。靠里是一排五六个单间,是舞厅的包房,可是守根却一次都没有进去过。

在一次小杰和红良的窃窃私语中守根听到了包房小姐的工资高得吓人。每四个小时为一个钟,除去舞厅抽取之外,每个小姐可以分到五百块钱。

包房里面都干啥?咋那么贵?守根曾经偷偷问过红良。

你想呗,这四个小时坐台小姐就把自己都交给人家了。咱辛苦一个月才三百块钱,她们那钱也肯定不好挣。红良叹口气。

包间里只有一拨客人,不时有客人歪歪扭扭出来上厕所。

红良和小杰不知道又跑到哪里窃窃私语去了,守根坐在靠窗的角落里,舞池上方硕大的球形旋转舞灯就像一个多目怪,每一只眼睛都发出一道光芒。随着舒缓的音乐温柔的转动,它用七彩的柔和光束抚摸着每一个角落,也拂过守根对面叫小绲娜缢般清丽女子略带忧悒的面庞。

小缡切〗艿耐事,她和姐姐鸿雁都在这里上班。来的多了,守根就和她们都熟了。她们不是舞厅服务员,她们是坐台小姐。

一头乌黑的长发瀑布般从小绲挠壹缟吓散下来,纱裙洁白如玉,像月光里嫦娥的飘飘裙裾。纯净的双眸犹如一泓清澈见底的山泉,宁静而深远。

哥,喝茶吧。小缛绱邪装愕氖种改闷鸩韬给守根续了些水。

小纾我给你带了一本书,有空你看看吧。

守根把自己攒钱买的那本盗版的《平凡的世界》递了过去。希望通过读书改变别人,这是守根早期的想法,尽管他自己还生活在能否吃饱肚子的边缘。

谢谢哥。

有空看看吧,也许对你会有所帮助。守根说。

在这样如水的清丽女子面前自己就像是一撮卑微的尘土,随时都会被这一泓清水荡涤得无影无踪。这是守根每次看到小绲母芯酢

小纾你咋没上钟啊?一个浓妆艳抹衣着暴露的女子风风火火的走过来。她是小绲慕憬愫柩恪

我……

小缏源羞涩的低下头。清秀的脸上微微升起一抹红晕,就像早晨天边初升的太阳。

你个死妮子呀。鸿雁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守根,“呀”字拉得特别长。

我刚出去一会儿。你就不会跟领班说一声吗?咋轮得到小红上钟呢?她一连串的质问让小绲耐反沟酶低了。

五百块钱哪。鸿雁咬牙切齿又不无惋惜,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守根没有说一句话,他的右手紧紧的握着面前的细瓷茶杯,仿佛要一下子把它握碎,还要碾成粉末,让它随着自己眼前所看到的一切一块儿飘散。

第二天晚上,娜娜竟然又来了。

因为晚上有几桌公务招待,忙得有点儿晚。娜娜来的时候守根正端着一盘松鼠桂鱼从厨房过道走过,见到娜娜只是浅浅的打了声招呼又忙着去厨房端菜了。

快下班的时候服务员小娟偷偷对守根说,刚才那几桌公款消费的有好几个菜没上来他们就下桌了,她给守根留了一份酸菜生鱼片。

一百二十元一份。看都没人看一眼。是咱半月工资啊!小娟吐着舌头说,杏核眼睁得老大。 小娟是一个很懂事的小女孩,因为家里条件不好辍学出来打工,守根经常帮她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力气活。小娟知道守根家里有个娘一人在家,总把一些饭桌上没动的菜打包让他给娘带回去。捎回家娘得吃两天,想起了母亲吃鱼时那开心的样子。守根无声地笑了。

守根最爱看娘吃东西的样子 ,娘这时候总是大口咀嚼着嘴里的食物,皱纹不停抖动,也掩饰不住脸上满足的笑。多年后的今天,守根还是喜欢看娘吃东西的表情,虽然娘已镶了满嘴牙,吃东西不像原来那样方便,但娘脸上掩饰不住的满足的笑却一直没有变。每当这个时候,守根的心里就有一种满足,有一种心安理得的舒畅感。

月底的天空稀稀拉拉挂着几颗星星,就像守根每月少得可怜的工资。

守根用力蹬着自行车走在回家的路上,挂在车把上的装着生鱼片的塑料袋不时地碰在小腿和膝盖上,温热的传过来让守根心里暖暖的。

路上基本没有人。高大的杨树像一个个巨大的怪兽,在秋风中沙沙作响。路两旁的玉米地里也不时传出沙沙的声音,吓得守根头发都支楞起来了。

路的大致轮廓隐约能够看得见。每天超载的重型货车将守根熟悉的这段路颠簸得到处坑坑洼洼,路面凸凹不平的反作用力从车把传到他的双臂上,震得心口都疼。守根不得不慢了下来。

透过高大梧桐树的缝隙,守根看到了自家八十年代初盖的三间平房。由于外边没有院墙,守根老远看到中间母亲屋里还亮着灯。他将沉沉的一袋子生鱼片放进石棉瓦盖的小灶屋里,回身搭上门。又轻轻打开自己的房门,一头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细微的响动还是惊动了娘,也许娘一直等着自己呢。娘轻轻推开房门,站在门边一声不吭的望着他。

有事吗?守根累得要命,半闭着眼睛问娘。

没……没啥事。娘喃喃地说。

没啥事睡吧,还站这儿干啥?我瞌睡死了。守根闭上眼睛翻过身将被子压在右腿下面。

娘又轻轻带上房门,慢慢的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很多年后,守根在娘和媳妇的一次闲聊中才知道,自己上班的每一天,娘都等着自己下班回家,然后看自己一眼才能安心的睡去。

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娃儿天刚亮就出去上班,有时候半夜才回来。我一天到晚见不着他的面,总是趁着他晚上回来睡觉前看他一眼,想不到每次都让他训我一顿。娘笑着对媳妇说。

已经身为两个孩子父亲的守根听了这话眼眶瞬间红了,他恨那时年轻的自己为什么就不理解娘的心,为什么就不能对娘哪怕多说一句暖心的话?

深秋的夜是最解乏的,守根在甜甜的睡梦中微微打起了均匀细腻的鼾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睡梦中的守根隐隐约约听到女人的哭泣声,伴随着哭声还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陈守根……陈守根……

守根猛然惊醒,翻身坐起来仔细的听了一下。这不是梦,是真有人在哭着叫自己的名字。

一种莫名的恐惧瞬间像电流一样传遍了守根的全身,前两天邻居二娃儿子满月放的电影《倩女幽魂》里的场景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的每一根毛发都直挺挺的立了起来,一呼一吸之间每一根毛发下面的皮肤都分泌出了细细的汗珠。

守根拿起枕边的秋衣擦了下满头的汗,接着穿上秋衣秋裤趿拉着拖鞋来到了窗前。

守根轻轻打开了窗户,清冷的夜风吹在满身是汗的身上,他一下子清醒了许多。透过黑夜,守根看到从大路到自家院子口的小路上站着一个人,一边低声的哭着一边喊着自己的名字。

娜娜。守根通过黑夜里依稀的身影和打开窗户后清晰的声音判断。

守根立刻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半遮脸的发型,紧身上衣喇叭裤,不是娜娜还能是谁?

娜娜,你怎么来了?望着哭得一塌糊涂的娜娜,守根有些蒙了。

你为什么不送我?把我一个人丢在酒店里?娜娜哽咽着,声音因为天冷有些抖。

今晚有点儿忙,又急着回家还真给忘了。守根冷得抱着膀子缩成一团。

再说干嘛非要我送啊。这句他没说出来。

你那么讨厌我吗?娜娜牙齿在打战。

我今天晚上就是要来问问你,问完了我就走。

哪有?我急着回家忘了……

你真的没讨厌我?

真没有。

那我走了。娜娜扭头就走。

天这么晚了,你咋走啊?守根紧走几步拉住了她的胳膊。

到现在守根也没闹明白,娜娜是怎么找到他家的?又是在这么黑的天?

要不……就住我家吧,我跟我妈睡。守根冷得也是直打战,心里却没有一丝私心杂念。

娜娜没有说话,跟着守根进了屋。守根紧走两步忙收拾了床头上自己的衣物,又伸手抻了抻床单。

有点儿乱。守根有点儿不好意思。

他的屋里除了母亲和姐姐以外,从来没进来过别的女人。

你将就睡一会儿吧,明天早上我上班时送你回去。守根转身准备去母亲屋。

我冷。

站在守根身后的娜娜在守根转身的时候一下子抱住了他。

从来没有这种体验的守根一时间手足无措,她身上传过来的逼人的青春气息让他的神志好像有些不清醒,一种本能的冲动让守根禁不住也抱住了她。她的双臂用力的箍着守根的腰,微微有些冰凉的脸在守根的脸上蹭着,突然一下子吻上了他的嘴唇。

仿佛脑袋里被重物重重击了一下,轰隆一声巨响使守根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竟然不知道此时此地身在何处。身上的情欲阀门像潘多拉盒子一样被打开,他疯狂的反吻着她。随着呼吸的急促他的身体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热度,像要随时爆炸一般,他的双手开始在她凸凹有致的身体上游走。

他感觉她开始脱他上身的秋衣,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不脱衣服……咋弄?她在他耳边喃喃地说。

就像一盆冰水灌顶而下,瞬间浇灭了快要将他融化了的情欲之火。 他一下子停住了动作,猛地推开了她。在她错愕的表情中他拿起衣服头也不回的走出了门。

从此守根再也没有和娜娜单独来往过。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就连守根自己也说不清楚。

可能是怕娜娜如火的热情融化了自己。守根有时候这样想。

祥云酒店真的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很快就要飘走了。由于经营不善,入不敷出,祥云酒店兑给了它的装修大户冯总。

红良又跟着刘总转战县城了,因为刘总所在的单位又承包了另一个酒店,国营两个字是他永远的保障。

守根却失业了。

生存。吃饭。依然是摆在这个十八岁大孩子面前的头等大事。

先找个活儿干,得先糊糊住家里的两张嘴。

守根的厨师技术还没开始学,没有人愿意用一个连菜刀都拿不起来的人。

爹在世的时候,虽然不是很富裕,守根却从来没为生计发愁过。爹的突然去世让他不得不辍学,从小的安逸生活让他缺失了一个十八岁男孩应有的生存能力。突然间从天而降的生活重担榨尽了他所有的希望和光明,留给他的只有无尽的痛苦和煎熬。

无数次的努力,重复的失败。守根一次次颓废的回到家里。

他又回到了从前。昼伏夜出,像是见不得阳光的幽灵。

他害怕白天,害怕见到娘的白发。娘脸上的皱纹就像用刀刻在守根的心上,刀刀见血,刀刀都刺心的痛。

入夜。坐在钥匙峡河边的大石头上,守根看着黑黑的夜从天空中越来越近,最后包围了自己。他重重的把胸中的一口气吐出去,仿佛要把所有的痛苦和愤懑都吐出来,让这黑夜将它们消弭的一干二净。

每个人的内心都住着一个魔鬼。当你的欲望和诉求得不到正常的宣泄和疏导的时候,当怨气、名利、嫉妒这些负面情绪压倒了正直、善良、忠诚之后,这个魔鬼就会迅速强大起来并很快占领你的内心。每一个人都要用你的正直善良的一面去压制你心里的那个魔鬼,最好让它一辈子都不要出来。

天亮了。

太阳又一次从东方升起,红彤彤的富有生命的朝气。

守根又怕见这红红的朝阳。仿佛它一下子照进了他的心里,让自己无所遁形。

自己没有资格享受这阳光,也无颜面对这阳光,连娘都养活不了,自己又怎么配在这明媚的阳光下活着。守根常常这样从里到外的恨自己。

娘却是一如既往的对他,没有丝毫埋怨,仍然像往常一样等饭上了桌才叫他。

一张爹在世时亲手做的木制小方桌,没来得及上漆,黄黄的还保持着原木的本色。一个浅黄色的细搪瓷盆,沿上已磕碰得没有了瓷,形成了黑黑的一圈儿不规则的生锈的铁边。盆里盛着半盆凉拌豆角,豆角焯的很烂的那种,浅绿色的豆子有的被切成两半,散落在黄色的搪瓷盆里,像向日葵的花蕊。桌上还有两碗被守根戏称为“金玉满堂”的大米小米混合煮的米饭,就像一座座金山上镶嵌着一颗颗洁白的玉,晶莹透亮。

你姥爷说,这饭最养人了。这是每次吃“金玉满堂”,娘必说的一句话。

其实守根最爱吃的还是娘烙的发面饼。那种黄黄的发面饼,没有盐等其他任何调料,就是用老式面渣头发出来的面团,擀成一指多厚的面饼在烧得通红的铁鏊子上翻来翻去的烙,直到饼的两边都出现了黄黄的圆圆的“饼花”,然后用菜刀切成四瓣上桌。饼还没熟,飘出来的香味往往让人直流口水。轻轻地咬上一口,暄暄腾腾的就像咬在棉花上。入口后,外层的筋道和内层的柔软和着饼的香味总让少时的守根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守根给娘拿了小马扎,转过身闷坐在自己的小马扎上,夹了一筷子凉拌豆角放在嘴里咀嚼着。他左手拿起一块刚烙好的发面饼递给娘,右手也拿起下面的一块咬了一口,牙齿和舌头的反馈让他微微皱了下眉头。

发面饼没有了往日的筋道和柔软,外层焦焦的里面却是酥酥的,咬一口轻轻地掉渣。

只吃了这一口,守根的心就一下子沉了下去。他吃得出来,发面饼里面掺了很多的玉米面。

守根没有说话,默默地吃完饭,等娘去小厨房刷碗的时候,他推开了西屋的门。

一股粮食的潮气裹着农药的刺鼻气味夹杂着老鼠的尿臊味扑面而来,呛得守根轻轻咳了两声。西屋是守根家的“仓库”,每一个农村的庄户人家都有着这样的一个“仓库”。用来储存一年两季打下来的粮食,也存放一些农具农药,加上一些穿不了又舍不得扔的破衣服烂套子,这里也就成了老鼠们的天堂。

守根来到他家惟一的一个储存麦子的大缸前。这是一口老式的大缸,两个人才能合抱得过来。缸体上黑色的釉也被一层灰尘覆盖。缸沿有一巴掌宽的地方没有上釉,触手涩涩的。这种缸体形庞大,挪动的时候,都是立起来,双手转动缸沿,不滑手。守根吃力的抬起盖在大缸上的木制缸盖,他看到缸盖边上已经被老鼠咬破一个小洞。

抽空得用铁皮把这个小洞补一下,再有几天就能钻进去老鼠了。守根边想边把大缸盖担到一个锄把上,身子探进了大缸里。

他踮起脚尖,肚子压在缸沿上,右手在缸里划了一圈,右手中指勉强碰到了缸底。缸里的麦子在他手臂的滑动下发出沙沙的声音,撩起的麦子里的尘土让守根打了个喷嚏。好几年都没钱买麦种和化肥了,每一年就把前一年的麦子播种下去,守根家的麦子瘦得像芝麻。

他缓缓直起身子,将右手举在胸前。麦子里的尘土在他的小臂上留下了一截灰色的印记,沾了灰尘的每一根汗毛都格外明显。

这印记还没到自己的右手肘部,家里的麦子已经不多了。

守根看着自己的右臂灰色的印记,猛地重重的一拳打在了身边的大缸上。钻心的疼痛让他蹲了下来,地上滴落着他的鲜血和泪水。

娘,咱家麦不多了?

晚饭。守根端着一碗玉米糁粥,抬头望着小方桌对面娘头上日渐增多的白发,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

嗯。娘边往嘴里扒着中午的剩面条边应声。

我想。我想开个小饭馆。沉默了良久守根说。 他挪动了一下马扎侧过了身子,不想让母亲看到他右手的伤。

中啊,你姥爷常说灾馑年饿不死厨房大师傅。娘夹起一根凉拌豆角就着吃完了碗里的最后一口剩面条,抬起头看着他说。

我去找红良借点儿钱。说干就干。守根把碗一推就到屋里推自行车。

天快黑了,娃儿,明天再去呗。娘不想让他这么晚出门。

没事娘,你先睡吧。守根的自行车一拐弯就没了影。

十里镇。

一条弯弯曲曲的老街仿佛路边伸着舌头苟延残喘的流浪老狗,一排上了锁的临街门面房和门头上斑驳的广告牌见证了它曾经的辉煌。不宽的街道被拉煤的重型货车碾轧的一个个柳条筐大小的坑,下了雨之后,满街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小池塘”。

十里镇往西快走到头的拐弯处,有一间不大的临街房子,双扇木制门此刻紧闭着。门上涂着厚薄不均的红色油漆,右边的门裂开了一条两指多宽的缝隙,用一根细长的木条镶嵌在里面,尾部又翘起来,像蝎子的倒钩。双扇门的上方用铁丝固定着一块一米宽两米长凸凹不平的白铁皮,上边用红油漆歪歪扭扭写着“向阳饺子馆”五个大字。

冬日的清晨,黎明前的那一点黑暗还没有完全退去。闹钟刺耳的声音就像一根根钢针扎进守根的耳膜,守根从床上跳起来,三两下穿好衣服操起墙角的扁担和两只大铁桶就往外跑,扁担的铁钩悠在铁桶上叮咚直响。

真冷。刚一出门,守根的脸就被外面的寒风刺得木木的。他接连打了两个寒战,继续叮叮当当往建筑公司的家属院跑。他赶着去挑水,饺子馆没有水也没有可存水的蓄水池,有蓄水池的饭店都让专门卖水的拖拉机送水。

为了省点儿水钱守根只能去百米之外的建筑公司的家属院去挑。家属院是每天早上六点开始送水,每天只送一次,每次只送半个小时,守根必须在这半小时内跑四趟挑八桶水才够自己饺子馆用一天。

建筑公司家属院的围墙边,守根透过楼上一家起早的窗户灯光影影绰绰的拧开了水龙头。

没水。又冻上了。守根哐的一声撂下扁担和铁桶,一路小跑回了自己住的小屋,掂起床边的暖水瓶就往回跑,这是他头天晚上准备好的。浇开了上冻的水龙头,守根开始挑第一趟水。刚才浇水龙头费了一点儿时间,他想走快一点儿把时间赶回来。不料刚拐出建筑公司的大门,天还没大亮,守根没看清地上结的冰,左脚一脚踩了上去就滑倒了。他的右腿重重的跪在了地上,前面的一桶水往前倾翻了,而后面的一桶水全泼在了他的背上和腿上。

守根的膝盖痛得眼泪都掉下来了,他用了好几次力才站起来。一股蕴藏已久的怨气裹着愤恨从胸中直冲上脑门,他甚至听到了来自自己胸中的怒吼声。他不顾一身湿淋淋的水,拿起扁担狠狠地打在水桶上,然后把扁担又狠狠的扔在一边。

天仍然黑黑的,四周没有一个人,只有扁担在地上翻滚的声音。

不干了,咋就这么难。他恨恨的自言自语。眼泪无声的流过他的脸颊,落在了他的胸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仿佛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马上就要停水了,没有了水今天的生意还干吗?不干你和你娘吃啥?

守根擦下流到嘴角的眼泪,默默地拾起扁担和水桶,一瘸一拐的又走进了建筑公司的大门。

入夜。

“向阳饺子馆”的对面,一间几平米的小屋。这是一间煤矿配件门市的仓库,墙上地上到处是冰冷的铁疙瘩。已是深夜,靠近墙角有一张单人钢丝床,四十瓦的昏黄灯光下,守根在读一本《政治经济学》。

小饭馆已经开张五个多月了,这年的春节守根和母亲都是在这小饭馆里过的。十里镇已失去了十年前的辉煌,街上人也少得可怜,守根的生意除了房租电费几项支出以外所剩无几。

好赖现在能顾住咱俩肚子呗!娘说。

守根在参加自学考试。年前他碰到了在教育局工作的同学云宝,闲聊中得知云宝高中毕业之后在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守根的心底又燃起一团火焰,他没有条件去上大学,但他也有可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大学生。他让云宝给他报了名,捧回了厚厚的两大摞书。

这个小房子是房东煤矿配件门市的仓库,让守根帮忙晚上看一下,不收租金。十点后的老街上基本上没有一个人,守根封了火,看着母亲从里面锁上了门,就来到路对面自己居住的小屋。

守根没有多余的钱去买复习资料,更别提去上自考速成班了。他采用了最笨的两种学习方法:死记硬背和抄书。

夜更深了,守根从趴着的单人钢丝床上下了地,听着钢丝床在自己的动作中发出“咯嘣咯嘣”的响声,他揉揉发酸的眼睛,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由于没有桌子,守根只能趴在床上看书做笔记。在钢丝床上硌得时间太长了胸口有点儿闷,他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低头看着在小外甥用过的作业本上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一大堆“经济基础、生产关系、生产力”的名词晃花了他的眼。

守根微微抬起头,银色的月光偷偷的越过不大的玻璃窗像瀑布一样倾泻进来。他关上了灯,静静地欣赏着月光在小屋里流淌。

将来会是什么样子?自己会记得这样的月夜吗?应该记得这些日子,即使在久远的将来,都不应该忘记自己曾经如此努力过。

守根望着月光出了神。

一种莫名的感伤渐渐向他靠近,思绪如脱缰野马在银色的月光中徜徉开来。看着对面饺子馆的窗户,守根的心一阵酸痛。娘五十多岁了,连吃饭都没有着落,还得跟着自己在这偏僻的小街担惊受怕辛勤操劳。

蓦然,守根又想到了热情似火的娜娜,那如清水般的女子小纾一心想挣钱的鸿雁。谁又知道她们出来工作不是为了年迈的母亲或病床上的父亲?抑或是因贫困而上不了学的弟弟妹妹?

想到了钱,守根的眼神更加忧郁起来。

天渐渐热了起来,守根的饺子馆还没有冰箱。他去县城的五交化公司问过,一台冰箱好几千。他上次看了有一个样品要处理,标价才一千三,即使这样钱还是一直没攒够。干了几个月除去吃喝花销又还了开业时借红良的五百块钱,已经所剩无几。 已到了农历三月天了,有的菜都放不住了,还有做饺子馅的肉是千万不能在外存放的,再说冰箱是开饭店的必需品。

明天下午再去城里看看。望着如银的月光守根自言自语。

生意很清淡,中午只有过路的两个卖花盆的中年汉子吃了两碗饺子。守根站在“向阳饺子馆”的牌子下面,抬头看着渐现炙热的太阳。一道道金针般的光刺进他的眼睛,他不由自主的眯起了眼。

光过冬天多好。守根想。

下午。守根嘱咐娘歇一会儿晌,轻轻关上饺子馆的门,兜里揣着厚厚的一沓都是零钱的三百块钱,沿着河道小路向县城出发。

守根走路特别费劲,他每次都要先把路看清楚了再下脚,因为他的两只皮鞋底已经磨了两个乒乓球大的洞。这四十块钱一双的皮鞋也忒不耐穿了,不到两个月都张开了大嘴,咧咧着像要咬人似的。守根花了四块钱让修鞋师傅用线上了一圈又穿上了,哪知道没两天两只鞋底又磨了俩大洞,他偷偷用汽车废旧内胎铰了一副鞋垫垫在里面。尽管这样,守根有好多次都被路上尖锐的小石子硌得咝咝的倒吸凉气。最让他难堪的是下雨的时候,在雨里走不了几步,水就灌到鞋里边,湿湿的黏黏的走一步滑一下。雨大的时候,他还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脚和着水在鞋子里嘎叽嘎叽的声音。每逢这时候,他总是小心翼翼的走路,生怕这样的响声让别人听了去。有好几次他想跟娘说再买双鞋,可每次看到娘那件穿了十几年的上衣袖口上细细密密的针脚线,他抑制住胸口一阵阵的心酸,生生的把话又咽了回去。

虽说才三月出头,今年的天好像热得特别早。干涸的小河道边野生的桃树花已落完,地上缤纷一片。满树都是绿得滴翠的嫩叶,让人看了胸中有一股盎然的春意。

守根却没有心思欣赏这即将匆匆离去的春天,他满脑子都是冰箱。

冰箱的事不能再让娘操心了。在守根从小的记忆中,娘都是辛勤操劳千方百计的顾着家里的这几张嘴。爹活着的时候在生产队里当会计,地里的活基本上都是娘一个人干。农闲的时候,娘就推着家里的独轮车去城里的汽水厂批汽水回来卖。七八里地的光景,那时候守根总是倒坐在独轮车的后面,面对着娘,闻着娘身上的汗水味,听着身后汽水瓶叮叮当当清脆悦耳的碰撞声,两条小腿在车后边晃悠着。

他嘴里狠狠地打出一个汽水的饱嗝,坏坏的吐在娘的脸上,还仰着小脸问娘,好闻吗?

娃儿。坐好。娘脖子上搭着一条已分不清颜色的毛巾,汗水已浸湿了她的的确良汗衫,肩上的独轮车襻带随着娘的步伐有节奏的晃悠着。

后来汽水厂不干了,娘就在大路边搭一个棚卖西瓜。那又沙又甜的大西瓜,咬一口在嘴里就像咬了一口白砂糖,能甜到后脚跟。娘是啥挣钱就干啥,用娘的话说,就是累死了,也要把娃养大成人。

姐出门走了,娘今年也五十二了。自打爹过世后娘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了,自己都快二十岁了,再也不能让娘为生活为钱的事发愁了。守根望着越来越近的县城林立的高楼,心里又一次对自己说。

街道上呼啸而过的豪华私家车显示着这个县城暴发户的张狂,这个在全省都很有名气的产煤大县,却不乏很多烧不起煤的人。

不大的县城里人流如织,爱美的女孩子都已穿上了各色款式的裙子,为喧嚣的大街增添了别样的春光。

在守根的心里,这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在行走。喧哗热闹都与他的心境格格不入,仿佛永远驱不走他内心的寂寞和孤独。

守根不愿走在这样的街上。这样走在街上的时候,他心里那两个叫自卑和自傲的小人儿又会不由自主地跳出来打仗。有时候那个叫自卑的小人儿打胜了,有时候那个叫自傲的小人儿占了上风。不论谁赢谁输,他都沉浸在痛苦之中。不管谁占了上风,他感觉这都不是真实的自己。

走进五交化大楼的家电区,几十台大屏幕彩电播放着同一个节目,画面中一个熟悉的美女明星毫发可鉴。

她原来这么漂亮!在自家的十二寸黑白电视机里看到的她不是这样子啊。守根有些惊讶。

这是超平的,纯平的效果更好。一口洁白牙齿的漂亮营业员热情的让守根有些受宠若惊。

我,我随便看看。守根有些慌张的移步到了冰箱专区。

因为之前看过,他没敢在那些大容量多功能的冰箱前面过多停留。他来到上次看过的那台样机前。小立升的容量让它比它的同类低了一大截,银灰色的外壳显得有些俗气。虽然如此,放在它上面的特价标签上的一千三百元还是深深地刺痛了守根的眼睛,犹如正当午的太阳光。

比起其它同类三四千的身价,它的价钱确实不高,况且比上次来的时候标价又少了二百。

这款虽然是样品机,质量比新机还要好,只是款式有点儿过时,才赔钱处理。同样漂亮的营业员小姐声音如百灵鸟一般悦耳。

还能,还能再优惠些吗?守根下意识的摸摸裤兜里的钱,有点儿心虚地问。

这已是最低价位了。营业员小姐的微笑依旧,却又显得爱莫能助。

一个身穿制服的三十多岁的男人走了过来,营业员迎了上去叫了声:梁经理。那叫梁经理的男人与营业员小姐耳语一阵,朝守根走了过来。

您今天是诚心要这台冰箱吗?梁经理态度和蔼。

当,当然。就是价格相不中。守根既想拉下价格,又怕真说成了自己还没带够钱,心里矛盾语气自然有点儿虚。

那这样吧。我们这台冰箱刚才营业员也给你介绍了,除了款式有点儿过时之外,质量没一点儿问题,三包啥的一应俱全。您要是诚心要,一千元。您现在掏钱拉走,再往下咱就不要说了。这位梁经理还真爽快。

守根心里一阵狂喜,比自己理想中的价格还要低些。可他的心一下子又沉了下去,即便是一千元,自己这兜里的三百元也差的远呢。

我,我往家里打个电话。守根的喉咙有点儿发干。在梁经理和漂亮女营业员满是怀疑的目光注视下,守根逃也似的走出了五交化大楼。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站在五交化大楼的门口,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守根有一种深深的伤感,一种举目无亲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想哭。

下午的阳光依然明媚,三三两两的人们欢笑着从他身边走过。没有人注意到在喧闹的都市角落里暗自饮泣的他。

坐在商场门口的角落里,守根感到是那样的无助。他将自己的左手骨节握得啪啪直响,眼前飘过爹那长满荒草的坟和娘如刀刻般的皱纹,他的眼泪直直的往下流去,把自己的心都淹在了里面。

守根站了起来,右手扶着墙,低着头看着墙角一个还未熄灭的烟头,烟雾缭绕中大脑却转得飞快。

红良的钱刚还,不好再去张嘴了,别的熟人都没有这个经济能力。

他突然间想到了小纭K有小绲拇呼,却从来没打过,也从没想过和她联系。

他知道小缬姓飧瞿芰Γ她也会借给自己,但他就是不想张这个嘴。

他知道她的钱看起来挣得容易,其实更难。

守根在五交化大楼的门前来回的踱着步,双手反复的握着指节,直到它们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却依旧用力的握着。他不时的抬头看看天,阳光虽然往西跑了一大截,却依然刺人的眼。

他猛地站住脚步,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径直朝一个公用电话走过去,拨下了自己在心里默念了无数次的那个传呼号,并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打完电话,守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手扶着电话亭的铝合金门框,慢慢的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大约十分钟后,清脆的电话铃声把沉浸在思考中的守根吓了一跳,在电话亭老板的催促声中,他拿起了电话。

喂,是你吗守根哥?小绲纳音惊喜中依然清脆,犹如刚才的电话铃声。

是,是我,小缒悖你在哪儿?守根嗓子有点儿发干。

我和几个姐妹在看电影,这是在电影院门口给你回的电话。听俺姐说你开了个饭店,咋样啊?

小缃裉斓幕坝械愣多。

还行吧。

哥你有啥事儿吗?

没。没啥事。就是……

哥你有啥事儿就直说吧。你是不是要用钱啊哥?

是。啊……守根头上的汗都下来了。我饭店想买台冰箱。钱。钱不够……

哥用多少?小绮坏人说完就打断了他。

一千。守根紧张得忘了自己兜里还有三百块钱。

哥你在哪儿?

五交化。

我一会儿就到。电话那头已是嘟嘟的忙音。

时间不长,一辆黄色的出租车停在了五交化大楼的门口。两个衣着时尚的女孩走了下来,其中一个女孩不停地向四处张望着。

穿着时尚光鲜的异性并没有引起守根的注意,直到戴墨镜的时髦女子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认出来是小纭

虽然几个月没见了,虽然听说她们几个到了县城一家更大的舞厅上班,但小绲谋浠还是让守根很是吃了一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袭浅绿色短得不能再短的吊带短裙,几乎半裸的白亮亮的皮肤晃得守根直眼晕。她的如丝如缎的黑发已经染成了红色,在脑后盘起来。一缕红色的头发不情愿被束缚一般跳出来,高高地翘着,随着主人的动作颤颤巍巍,就像公鸡威风的尾羽。墨镜已被小缒迷谑种校脸上的浓妆使守根几乎不敢相认。厚厚的粉底与白皙的脖颈形成了一道鲜明的分界线,大大的“熊猫眼”在阳光下闪着五颜六色的光,鲜红的嘴唇里依然包裹着整齐的白白的牙。

这是小缏穑渴馗感觉自己的心咕咚一下掉进了装着硫酸的桶里,酸。疼。

守根哥,你咋不说话呀?让我好找。两个人浓烈的香水味让他有点儿窒息。他隐约感到街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们三个人身上,他感到有无数针芒在刺他,无地自容却也无言以对。

这是一千七百块钱。我们四个姐妹身上所有的现金。小绨岩话言勇椅拚碌某票卷成一卷儿塞在他手里。

用,用不了这么多。

拿着吧。旁边另一位操着南方口音的浓妆艳抹的女子意味深长的看着他说。

守根哥,我们还有事,钱不够你再给我打传呼。两个女孩子转身上了出租车。

握着一卷钱的右手仿佛握着一块大石头,守根有一种撕碎它并把它扔得远远的冲动。他恨它,这个名字叫“钱”的世间万恶的根源。它使父子成仇,兄弟反目。它能使纯真变成虚假,也能使虚假变得比纯真还纯,还真。

但他最终没有那么做。

将冰箱端端正正的安放在自己的“向阳饺子馆”的时候,守根看到了娘那惊异的目光和脸上绽开的皱纹。

娘笑了。娘问他钱从哪儿来的?他说问以前的老朋友借的。娘说要谢谢人家,还说想办法早些还上人家。

看到娘高兴,守根很欣慰。可是一想到阳光下闪着五颜六色光的那双“熊猫眼”,他的心就一下子又沉了下去。

已经是上午的十点多了,守根推开暗红色的木门。一个手腕粗的冰棱从房檐上掉下来,在他的脚前摔成几瓣。冰屑钻进敞开口的棉靴里,刺骨的凉。密密的细细的小雪丝轻轻打在守根的脸上,不一会儿就遮盖了老街上几个稀疏的脚印。

雪已经下了三天了。

天地都是一样的颜色。

纯净。恬淡。无声。

守根喜欢这样的雪天。每逢老家的雪天,守根总是一个人走在旷野田间,任风雪肆意打在脸上,独自享受那无声的纯净。只有这样的雪天,天和地才没有分别,万物也没有分别,人与人也就没有了分别。富贵与贫穷、赞美与嘲笑都被这雪消融。巨大的自然力量把这所有都涂上纯净的白色,所不同的是纯净的白色包裹下那一颗颗跳动的心。

已经两天没有生意了。

娘,吃饭。没人吃咱自己吃。守根招呼在洗抹布的娘。

咱今儿吃饺子,不吃面条了。管他个鳖孙哩,咱只管吃。他不顾娘的反对,将包好的一塑料盘饺子全倒进了沸腾的饺子锅里。

来。娘,咱也好好吃顿饺子。他把饺子捞了满满两大碗,帮娘摘掉围裙,把娘摁在桌前吃饭。

娃儿。娘不饿。娘吃不完。他知道娘是心疼不舍得吃,真把饺子下出来了娘就紧着给自己吃。其实守根知道娘能干也能吃,家里的洋瓷碗捞面条娘一顿能吃两碗呢。 娘,我下了两大碗呢。我也紧的吃呢。

都是娘没本事,叫娃连饺子也吃不上。娘嘴里嚼着饺子哽咽着,泪珠直落在碗里的饺子上。

娘你说啥呢?我都快二十了,我该养活你了。守根把一碗饺子汤放在娘的面前,故作轻松。

生意只能用惨淡形容,勉强能糊住他和娘的两张嘴。守根知道娘一直在托人给自己说媳妇,这是娘的心病啊。也许是个人发育迟缓,也许是家庭的缘故,守根从没有想过自己的这些事。

自从娜娜那件事之后他就更封闭自己了。

娜娜就像正在燃烧的噼噼啪啪的烈火,他自己就像这漫天飞扬的雪。靠近了她自己就要被融化蒸发得无影无踪。而对于小纾这个如水的清丽女子,守根从来都把她当妹妹看,不愿她哪怕受一丝的亵渎和伤害。

对娜娜,他恐惧。

对小纾他心痛。更多的是无奈。

昨天你明杰哥又捎话来,那个事你要愿意去呢就在晚上之前把身份证和一千块钱押金送过去。娘抬起头看着他。

娘。你咋又说这?守根有些生气。

明杰哥是大姨的儿子,在守根家东边的石岭国营煤矿当干部,一直都很照顾他们家。前几天明杰哥捎话来说他所在的石岭煤矿招工,这是难得的机会,如果守根愿去的话他就给报上名。

走出这条老街,走出去这个圈子,迈向更广阔的天地,这是守根的梦想。

可是娘怎么办?生意好赖干一天娘能吃饱三顿饭,自己走了娘一个人咋过活呀?

守根已决定放弃,尽管是自己很久以来的梦想。

前几天他已经很果断的告诉了娘自己的想法,娘知道他的脾气,像家里原来养的那头叫驴,死犟死犟,打都打不回头。娘那天就没再说话。

今天,娘咋又说起了?

娘。守根刚一张嘴,娘起身关上了两扇红油漆的门。一世界的雪被隔在门外,屋内顿时暖和起来。

娃呀,娘知道你心气儿高。娘也知道你看书看到天明三四点。娘将半碗饺子放在桌上看着守根郑重的说。

守根有些愣了,娘从来没有这么郑重的跟他说过话。

娘一辈子不认识一个字,可娘知道恁明杰哥说的是正路。娘觉得那儿才是你这样的人该去的地方。咱孤儿寡母的窝在这地方,咱俩的吃都顾不住,谁敢给你说媳妇儿?

娘。

听娘说。娘又一次打断了守根的话。

娃儿。娘知道你的心思。你就是上了班娘这么大一个人还能饿死?你有了工作有了前途有了盼头娘才心安呢!

娘从里屋拿出一个手巾包的小包,里面竟是两叠压得平平整整的票子。有十元的,有五元的,竟然还有一元的。每一张都经过了娘的手,抚的没有一处皱纹。

这是娘攒的一千一百六十一块钱。你拿着,下午雪小点儿了给恁明杰哥送过去吧。

娘,就是用钱我自己想办法,这钱你留着。守根的心滚过一阵阵热浪,他的胸口像有一团东西堵着说不出话来,连嘴里的饺子都咽不下去了。

这回听娘的话。娘的语气不容置疑。

黄昏。

其实雪天已分不清黄昏和夜晚。

那是陈守根一生都不会忘记的日子。他走在十里镇到石岭煤矿的路上。雪丝已变成大雪片,被风狠狠地砸在脸上,他不时地甩下头,雪水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很快就消失在风雪中。雪地在中午温度高的时候融成了水,遇冷又结成了一冰层,雪覆盖在上面人一沾脚就像踩在镜子上一样。

不知道滑倒了多少次,腿脚都摔得有些发木。守根一声不吭地咬着牙,抬头望着石岭煤矿所在的东方。

那是太阳升起的地方,透过漫天的风雪守根仿佛看到一轮红日从那里冉冉升起。他再一次从雪地上爬起,任眼泪和汗水冻结在脸上,向着那轮红日升起的地方奋力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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