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忧伤以终老的恋人

许鞍华的《桃姐》曾经看的许多人泪眼心痛。我的不少朋友看了之后，开始思考自己的晚年，开始谈论关于生命的终极这个过去我们一直认为很哲学的话题，甚至相约如何抱团取暖，搬到一块儿住，爬山、散步、听音乐。一部片子能引发人们对未来的思考和关注，也算是有功德的一件事儿。

本年度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是《爱》，节奏缓慢、单调、沉默，极少的对话，用到极简的音乐和色彩。但是，有如无声处听惊雷的战栗。

85岁的女演员和82岁的男演员，饰演的一对老夫妻，如何在巴黎的一间公寓里，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全无悬念。看着，觉得自己也老了。

这段路上，一直有爱。

关于爱，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A：剧情十分简单。

第一幕就是警察破门而入，发现一位老妇人衣着整洁地躺在床上，已没有了生命，床上散布着雏菊。

第二幕是巴黎的一场音乐会，镜头对着观众，听音乐的人，没有一点儿提示，你看半天也不知道主角在哪里。

第三幕是音乐会回来的一对老夫妻，85岁的安娜，依然优雅，82岁的乔治，依然绅士。他们动作迟缓的开门、更衣，言语简短的对话。想来我上了年纪也会那样。丈夫对妻子说：“我今晚说过你特别美吗？”这是有爱的夫妻。我们会这样吗？晚年。

安娜瞬间的失忆，眼神突然的呆滞，脑血管病变做了手术回家，右手已经不能张开，蜷缩在胸前。用餐时乔治将仔细切好食物的盘子递到妻子面前。安娜说：“你答应我，别把我送到医院。”

之后，安娜瘫痪。乔治遵守了诺言，他和护士照顾躺在床上的老妻。

这个过程，你可以强烈地感觉到安娜的尊严。她张不开口向丈夫求助，尽管这是一个那么有耐心、那么爱她、那么会照顾人的男人。

这个过程，你可以强烈地感觉到丈夫对老妻的尊重，当护士像照料一个无知的孩子般为安娜三下两下梳通了头发，举起镜子到安娜的脸前，用嘴巴哄着，哪，你看。挺好。安娜拼命地把脸扭过去，拒绝照镜子。

护士就此被辞退，那姑娘完全不能够理解：为什么？完全不甘心，大爆粗口。

为什么？为安娜的尊严。

这是一对平等的、相互尊重的老夫老妻。这种尊重与平等，一辈子又一辈子，于我们是陌生的。

我在过去的采访中，不知有多少次看到瘫痪在床的人，下体只盖着一片洗得看不出花色的、寒沧的布。永远忘不掉的，是躺在床上的人望着你的眼神，湿漉漉的、讨好的、惶恐自卑的眼神，他们会看你一眼，马上瞥一眼自己下身的那片布，再看你时，害怕人嫌弃、做了错事一般、害怕被抛弃，明明白白地写在他们的脸上。

这样的经历剜心刻骨。很长一段时间都缓不过来。眼泪只想流下来，又怕人看到，让人家的亲人看到，这算什么！

B：然而，即便是如此优雅着的巴黎的中产阶级，也绕不过人生的宿命。老来境遇，并无分别。剔除权力和财富，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样的。

爱，从来没比这个时候更重要。安娜尿了床。乔治将她抱起来，也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一点一点地，把老妻挪到自己身上。生命暮年之悲凉，莫过于此了。

安娜说胡话，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她持续不断地喊着“妈妈”、“妈妈”、“妈妈――疼呀！” 我的泪水在这个时候流下来，汹涌地流下来。用手背抹去的时候，泪水和手都是冰凉的。

乔治喂老妻喝水，安娜的头摇来摇去就是不喝，乔治扬手打了她一巴掌，之后的愧疚痛苦无以名状。

安娜神智清醒时做的最后一件事，是让乔治拿来影集，年轻的她，风华绝代的她，风景中的她。年轻时，想来是别样的好。

她说：“生命真美，那么漫长。”

C：关于老去，龙应台陪母亲在乡下散步时，看见母亲踩着碎步戚戚低头走，她说：“妈，不要像老鼠一样走路，来，马路很平，我牵你手，不会跌倒的。试试把脚步打开，你看。”她把脚伸前，做出笨大兵踢正步的架势，“你看，脚大大地迈出去，路是平的，不要怕。”母亲真的把脚大跨出去，但是走几步，又戚戚低头走起碎步来。

母亲为什么就不能像年轻时一样或者像不太年轻的人那样走路呢？她打电话问做大夫的弟弟，“母亲眼睛看到的地是凹凸不平的吗？从她的眼睛看出去，每一步都可能踏空吗？”

弟弟解释：“脑的萎缩，或者用药，都会造成对空间的不确定感。”

母亲不敢。她感受到的世界已经不再是真实的世界了。但是，有多少走在母亲身边的孩子，走在慢慢腾腾地挪着脚步的母亲身边的孩子，能明白这一切哪。

《妈妈的家》中的这个细节我记得很深，龙应台的母亲在战乱的年代，背着孩子千里万里寻夫，背着孩子在乱世讨生计，在码头上做小贩，每天在码头找寻溃退台湾的丈夫。年迈时老年痴呆，常常认不出女儿是谁，常常把女儿当作妈妈。这样坚忍的一个母亲，也迈不过衰老这个门槛。

人不到自己老去，真真是体会不到“老”带来的不便，老带来的病痛。如若遇到不耐烦的家人，还要承受“老”带来的耻辱。

张洁在《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去了》，记录母亲去世前80天的点点滴滴。母亲脑萎缩，后来动了脑手术，术后一切活动从头学起，她在母亲的病床两旁放了栏杆，怕她掉下去。

只是，每次放上栏杆，母亲便双手抓住不放，拼命一样要推走，说：“安上栏杆就像坐监狱一样。”每次都是母女俩人的对峙。

母亲过世之后，张洁有一天在街上看到一匹进城的老马滑倒了，马夫用鞭子抽打它，那匹马一次一次地试图站起来又一次一次地滑倒，她突然回忆起母亲有一次跌倒在卫生间，她遵守医生的嘱咐，相信“生命在于运动”，没有去扶，然后，母亲一次一次地试图爬起来又一次一次地倒下。

就在马路上，张洁放声大哭。

如果生命可以重新来过，她才不管TMD的什么狗屁医生的嘱咐，她一定会把母亲抱到怀里，如果她知道母亲的生命还有不到一百天。

因为，关于老去，一切，都是徒劳的。

D：导演哈内克自小跟姨妈长大，姨妈92岁时身患残疾，生活不能自理，请求哈内克帮助自己了却生命，遭到拒绝之后自杀。哈内克说，是否应该帮助她了此残生，到现在依然困扰着他。

这个选择，艰难而残酷。

哈内克拍过《钢琴教师》。女主角艾曼纽・丽娃曾经出演过《广岛之恋》，本届奥斯卡获最佳女主角提名，是有史以来年龄最大的提名者，85岁。你可以看到85岁的美丽。我希望我85岁时能跟她一样。

《爱》获戛纳金棕榈奖时 ，全场起立，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关于爱，哈内克并不美化他们，只是深化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