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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大毛偷了一枝笔

小编:

这个人就是陈大毛的同班同学卫新兵,他就坐在陈大毛的左手边。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那天上午放学的路上,陈大毛和几个同学一路往家里走,一路玩“官兵捉贼”的游戏。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陈大毛就是不愿意当贼,他总是要当官兵。其实,这个游戏并没有多少趣味。当贼的总是要把自己藏好,尽量不让当官兵的捉住。当官兵的总要显示自己的快速灵敏,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捉住对方。一方想办法不让对方捉住,一方想办法捉住对方,双方在这个过程中获得满足感。一开始,卫新兵一直在当贼,陈大毛一直在当官兵。最后一次,卫新兵把自己藏在一个草垛上。

在这个季节,南方的早稻已经收割。农民把稻草堆在田间地头,远远看上去像一个草帽。卫新兵在这个草垛上待了好长时间了,陈大毛还没有看见自己。这个游戏就是这样,如果一方把自己藏得太隐秘了,致使对方长时间发现不了自己,那也会很寡味。卫新兵现在就处于这样一种状态。他看到陈大毛绕着草垛转来转去,就是不抬头向上看一看,卫新兵就有些急了。他只好在上面故意制造出了一些动静。

当陈大毛爬上草垛的时候,卫新兵立即捉住了陈大毛的手。卫新兵说,这一回该我当官兵了吧?陈大毛说,这一回不算。卫新兵说,为什么?陈大毛说,你赖皮,你故意让我捉住的。

两个人在草垛上打了起来。两个人从草垛上滚到草垛下。在往下滚的过程中,陈大毛的书包完全散开了,书本滚了一地。然后,卫新兵看到了那枝笔。卫新兵把那枝笔抓在手上,他现在不跟陈大毛打了,他笑嘻嘻地对陈大毛说,你从哪里搞到这枝笔的呢?陈大毛将那枝笔抢过来,说,我姥姥送的。卫新兵说,你姥姥叫吴园园吗?

吴园园掉了一枝笔的事,很快就在陈屋小学传开了。一天,班主任老师孔秀丽在班上说,五年级三班的吴园园同学掉了一枝钢笔,“永生”牌的,有哪位同学捡到,要主动上交,要拾金不昧。孔老师停顿了一下,用更加严肃的语气说,如果有哪位同学看到这枝笔,要主动揭发,同坏人坏事作坚决的斗争。陈大毛看了一眼左边的卫新兵,他看到卫新兵正在望着自己笑。

晚上,陈大毛找出一张砂纸,他决定用砂纸把“吴园园”这三个字打磨掉。但笔杆子的表面太光滑,陈大毛只好使用削笔刀。到最后,字是没有了,但笔杆子上也留下了明显的痕迹。

按照卫新兵的说法是,有些痕迹是永远也消除不掉的。

现在,在玩“官兵捉贼”这个游戏的时候,卫新兵就一直当官兵了,陈大毛只能忍气吞声地当贼。在这个下午,两个人玩这个游戏都玩累了,都觉得没劲了。卫新兵说,我老是捉贼,也捉得没劲了。这正符合陈大毛的心意。陈大毛现在最怕的就是玩这个游戏了,他觉得卫新兵跟他玩这个游戏,是故意针对他的。但他又不敢不跟卫新兵玩。卫新兵靠在草垛上,把手伸向陈大毛,他对陈大毛说,那枝笔呢?陈大毛就把那枝笔递到卫新兵手上。卫新兵看到笔杆子上那几个字没有了,立即就笑了起来。然后,卫新兵说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卫新兵说,有些痕迹是永远也消除不掉的。

卫新兵把这枝笔拿在手里反复把玩着,他突然对陈大毛问了一句,说,陈大毛你说作为一个毛主席的好学生,我该不该同坏人坏事作坚决的斗争呢?陈大毛望着卫新兵,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他。这真是一个无比严肃的问题,他能让卫新兵不做毛主席的好学生吗?陈大毛看着卫新兵,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看着,就把自己的眼泪看出来了。

看到陈大毛哭了,卫新兵连忙说,算了算了,别哭了。卫新兵把那枝笔收进自己的口袋里,就向自己的家门口走去了。卫新兵还转过头来补充了一句,他对陈大毛说,借我玩两天。

现在,那枝笔离开了陈大毛,陈大毛忽然觉得浑身舒服了许多。他想,要是卫新兵不还他这枝笔了,那也就说明没事了。在回家的路上,陈大毛甚至轻快地跑了起来。

第二天,当陈大毛拿着两根红薯走出家门的时候,卫新兵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了。卫新兵把那枝笔从口袋里掏出来,塞进陈大毛的手里。陈大毛对卫新兵说,不玩了?卫新兵说,怎么玩?又不能拿出来。陈大毛说,卫新兵你不会揭发我吧?卫新兵眼睛盯着陈大毛手里的两根红薯,吃力地说,我也许可以为你保密。

这天,陈大毛没有吃早饭,他把手里的两根红薯都给了卫新兵。

那是个粮食短缺的年代,早上一般吃的是杂粮,只有中午一餐是米饭,晚上是稀的,或者干脆没有。卫新兵家里人口多,所以,他常常处于一种饥饿状态。这两根红薯诱发了卫新兵的新思维,这使他认识到,掌握一个人的短处,有时是可以换饭吃的。

在卫新兵的提议下,陈大毛与卫新兵之间约定了一种新的暗号。每当卫新兵要约见陈大毛的时候,卫新兵就会把中指塞进嘴巴里,吹出一种富有穿透力的哨音。陈大毛立即就知道了,这是卫新兵在呼唤他。陈大毛就会找出一些吃的来,急急忙忙地到外面去见卫新兵。

一天,傍晚的时候,卫新兵正在吃着陈大毛的红薯。吃着吃着,卫新兵的眼睛盯住了一个地方。陈大毛朝卫新兵盯着的地方看过去,他就看到了李彩霞。卫新兵一边啃着红薯,一边向着李彩霞迎过去,他热情地喊着李彩霞,李彩霞。

李彩霞没有理睬卫新兵。在卫新兵即将碰到李彩霞的时候,李彩霞甚至厌恶地往路边让了让。李彩霞越过卫新兵,向着陈大毛喊道,陈大毛。陈大毛说,嗯。因为有卫新兵站在这里,陈大毛就聪明地显示出了一些冷淡,这更激起了李彩霞的热情。李彩霞说,我今天晚上还要排练,你陪我好吗?

陈大毛望了卫新兵一眼,丢开卫新兵就跟着李彩霞走了。

让陈大毛没有想到的是,排练完之后,卫新兵还坐在原来的地方。当两个人走过卫新兵的时候,卫新兵吹出了约定的口哨。卫新兵对着陈大毛的后背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这哨声显得特别尖锐。当哨音打到陈大毛后背上的时候,陈大毛甚至抖了一下。李彩霞对陈大毛说,你怕他吗?陈大毛说,我为什么要怕他?李彩霞说,是啊,你没有理由怕他。陈大毛反问,那你为什么讨厌他?李彩霞说,他的耳朵很臭。 将李彩霞送回家之后,陈大毛又返了回去。他知道卫新兵一定还在那里。果然,卫新兵还在老地方等他。卫新兵对着向他走来的陈大毛说,你说她为什么宁可喜欢一个小偷,也不喜欢我呢?陈大毛当然听出了卫新兵威胁的口气,陈大毛低着头说,这又不是我的错。卫新兵说,是不是你的错,但你跟她好,就是你的错。看到陈大毛不吱声,卫新兵强调了一句,你不仅偷笔,你还偷人。

陈大毛说,我没有偷人。

卫新兵突然对陈大毛与李彩霞之间的关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应该说,这个年龄的小男孩,已经对女孩子充满着好奇了。实际上,卫新兵尽管与陈大毛个头差不多高,但他比陈大毛大两岁,所以,他的好奇心就更强一些。接着,卫新兵故意设了一个圈套,他学着班主任老师孔秀丽的口气提出了一个问题,他说,同女的亲嘴会是一种什么滋味呢?他提出了这个问题,然后望着身边的陈大毛,意思是要陈大毛回答。陈大毛想了想,认真地说,那又会有什么滋味呢,就跟亲自己的手差不多吧。卫新兵抬起自己的手,用他的嘴巴在自己的手背上亲了一下,说,陈大毛你撒谎呢,这一点感觉都没有咧。陈大毛也抬起手背亲了一下,说,都是肉亲肉,应该差不多吧。卫新兵望着陈大毛,嘻嘻一笑,说,你还不承认你亲过,你就是死不承认,你就像偷了东西一样,死不承认呢。

在卫新兵的胁迫下,陈大毛承认他亲过李彩霞了。既然这个都承认了,陈大毛也无所谓了。通过卫新兵一步一步地追问,陈大毛把他与李彩霞亲嘴的过程演绎得相当曲折。陈大毛发现自己颇有讲故事的天才,他的嘴巴几乎不受自己的约束,沉浸在一种编造的兴奋中。看着卫新兵那种满足的表情,陈大毛觉得自己真的亲过了李彩霞。

卫新兵打断了陈大毛的话,他说,你留着下次再说吧,我现在受不了了。他指着自己的下面说,你看,它都硬了。

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这样认为,陈大毛是在以这种方式,来取悦卫新兵。陈大毛对卫新兵说,我连这些都跟你说了,你不会再揭发我了吧?

陈大毛哪里知道,他正在证明卫新兵的话。你不仅偷笔,你还偷人,这就是卫新兵说的。

令陈大毛没有想到的是,他编造的这个故事居然应验了。那是在学校文艺汇演之后的晚上,全校师生都从小礼堂里往外走,陈大毛故意留在后面,他是想等李彩霞一道回家。李彩霞脸上还化着妆,看起来比往日更漂亮。两个孩子都故意放慢了脚步,大队的人群很快消失在黑暗里。很显然,李彩霞还沉浸在演出的喜悦之中,她对身边的陈大毛说,我唱得还好吧?陈大毛说,好,真是好。李彩霞说,我在台上可漂亮?陈大毛说,漂亮,真是漂亮,你化了妆比不化妆更漂亮。李彩霞说,我要把这个彩妆带回家。陈大毛说,我也想在很近的地方看看你化了妆的样子,我刚才站得很远。李彩霞说,我在台上一边唱歌一边在找你,你站在哪里?

陈大毛刚才就站在主席台的后面。这使他回忆起了那天偷笔的情景。现在,这枝笔就插在陈大毛的裤衩上,它成了陈大毛一个沉重的精神负担。陈大毛不敢在家里用它,他担心爸爸妈妈追问它的来源。陈大毛更不敢在学校里拿出来。陈大毛只能随身携带着它,并把它插在身体最隐蔽的部位。

看到陈大毛低着头不做声,李彩霞说,陈大毛,你怎么啦?陈大毛吞了一口唾液。李彩霞说,陈大毛,你是不是饿了?

陈大毛不是饿了。陈大毛现在知道心情坏是什么滋味了。陈大毛以前没有心情坏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心情是什么。但是,陈大毛现在知道了。心情坏就是,他跟李彩霞在一起,还想着这枝硌肉的笔。

李彩霞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馒头。这个馒头是演出之前,学校为了保证每一个演出的学生精神饱满,发给他们的。李彩霞没有舍得吃。现在,她把这个馒头拿出来,贴到陈大毛的嘴边。在这个漆黑的夜里,陈大毛一边嚼着馒头,一边在流泪,那咸咸的泪水浸到馒头里,丰富了滋味。接近李彩霞家门口的时候,陈大毛忽然抬起头对李彩霞说,我送你一个东西吧。

陈大毛把他的那个东西塞进李彩霞的手心里。李彩霞像一个瞎子一样把那个东西握在手心里,认真地摸了一遍,然后她对陈大毛说,是一枝笔,钢笔,就是我在梦里见过的那种笔。就在这个时候,李彩霞侧身在陈大毛嘴皮上啄了一下。

这就是亲嘴吗?陈大毛用自己的嘴巴试探着碰碰自己的手背。

对于品学兼优的李彩霞,没有一个人对她有丝毫的怀疑,甚至都没有人问一问李彩霞这枝笔的来源。对于一个学生,手中多了一枝笔,是很正常的事情。几天后,当陈大毛有机会单独与李彩霞在一起的时候,陈大毛就试探着问李彩霞,有人问过你的笔吗?李彩霞摇摇头。陈大毛接着说,要是有人问呢?李彩霞说,我就说人家送的。陈大毛睁大了眼,对李彩霞说,你不会说是我送的吧?李彩霞说,我说是我叔叔送的。陈大毛哈哈大笑起来,他对李彩霞说,那你就喊我一声叔叔吧。

陈大毛觉得这样很好,自己不能用这枝笔,李彩霞可以用,这跟自己用没有多大差别。

事实上,对于吴园园掉了一枝笔的事,人们早就忘记了。在学校里掉了一枝笔,并不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只有卫新兵,一天也没有忘记。

这一年的7月,连降暴雨。圩堤都破了,人们收获的是一望无际的水,粮食当然就十分紧张。这天晚上,陈大毛的爸爸陈宝贵吃过晚饭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陈大毛知道爸爸为什么叹气,家里一点吃的都没有了。陈大毛坐在阴暗的角落里,觉得自己是犯了罪的,正是因为自己偷偷摸摸的行为,加速了粮食的消耗。陈宝贵叹了一口气之后,对陈大毛说,今天晚上跟我一起出去借粮食。陈大毛对着窗外的夜空望了望,说,晚上好黑,一点亮光都没有。陈宝贵耐心地对陈大毛解释说,借粮食就要在这样的黑夜,不然就借不到粮食了。陈大毛没有听懂他爸爸陈宝贵的话。但陈宝贵的耐心已经结束了,他凶恶地横了陈大毛一眼。陈大毛只好跟在陈宝贵的后面出了门。翻过几座山后,才来到了一个人家。陈宝贵和那个人家的主人一同下到地窖里,掏出了一担红薯。那个人在关上大门之前对陈宝贵说,要摸黑走,不要用手电筒,不要让别人知道我家有红薯。陈宝贵哈着腰对那个人说,我知道,你也是从嘴巴里挤出来的,来年我一定还你两担。正因为要摸黑走路,陈大毛在回来的路上,还绊倒在一口棺材上。这让陈大毛连续做了几夜的噩梦。 正因为这些红薯是借来的,就只能数着吃了。于是,陈宝贵终于发现了陈大毛,他发现陈大毛把红薯省下来给卫新兵吃。所以,他要求陈大毛在家里把东西吃完,再去上学。这样,陈大毛见到卫新兵,就说,卫新兵你看,我也没有办法了。卫新兵无所谓地说,我知道,你爸爸知道了,你是没有办法了。

从卫新兵的口气上判断,卫新兵似乎是无所谓的。但实际上,卫新兵一点也没有把这件事当作一件无所谓的事情。

一天,班主任老师孔秀丽正在上课,卫新兵又讲话了。卫新兵没有哪一堂课不讲话的。班主任老师孔秀丽让卫新兵站着上课。她对卫新兵说,你就管不住你的嘴吗?卫新兵说,我是管不住我的嘴,我不讲话,我的嘴就痒。班主任老师孔秀丽说,你的嘴痒,你可以用操场上沙池里的沙子擦擦。

这一天放学之后,卫新兵撵上陈大毛,他对陈大毛说,我按照孔老师教的法子,用沙子擦过了,我的嘴还是痒。陈大毛没有想到卫新兵真的像孔老师说的那样干了,忍不笑了起来。等到陈大毛笑完了,卫新兵很严肃地盯着陈大毛,他说,陈大毛,我连上课都管不住自己的嘴,现在我要替一个人保守一个天大的秘密,你想想我的嘴有多痒吧。

陈大毛望着卫新兵,他现在知道,卫新兵并没有把这件事忘掉。他对卫新兵说,卫新兵。

卫新兵对陈大毛嘻嘻一笑,说,你以前用几根红薯治好了我的嘴痒,你现在也一定能够想出很好的法子,治我的嘴痒。陈大毛问卫新兵,我能有什么好的法子呢?卫新兵说,你不是亲过李彩霞吗,你让她同意我亲她一下,我的嘴就永远不痒了。

这真是一个艰难的任务。当陈大毛又一次单独同李彩霞在一起的时候,陈大毛故意把话题引到卫新兵的身上,他对李彩霞说,你为什么那么讨厌卫新兵呢?李彩霞说,他的耳朵很臭,离老远就能闻得到。陈大毛说,那是因为他的耳朵害病了,现在他的耳朵好了,不臭了。李彩霞不耐烦地说,我们在一起,你为什么要提卫新兵呢?陈大毛想了一下,说,因为卫新兵是我的好朋友,我希望我们都能够成为好朋友。李彩霞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描淡写地说,好朋友就好朋友吧。

陈大毛还是开不了口。所以,上课的时候,陈大毛总是不把头向左边转,他总是想办法躲开卫新兵的眼光。卫新兵写了一张条子,捏成一团滚到陈大毛的桌子上。陈大毛看了看条子。条子上写着,你只有三天,我给你三天时间。

到了第三天,陈大毛下了课就往外跑。看到陈大毛跑了,卫新兵也很快地跟在后面跑。卫新兵看到陈大毛跑到一个转弯的地方,就在那里停住了。卫新兵撵上来,对陈大毛说,陈大毛,你没有时间了。陈大毛没有理他,就站在那里向学校门口望着。过了一会儿,五年级一班也放学了,陈大毛和卫新兵都看到,李彩霞从学校门口向这边走了过来。

卫新兵现在知道陈大毛要干什么了,所以他知趣地闭了嘴,他还故意让自己与陈大毛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他现在很有耐心。

像以前一样,李彩霞看到陈大毛,就故意放慢了脚步,这样,两个人就慢慢地落在了后面。而在这两个人的身后,还远远地跟着卫新兵。显然,李彩霞看到了卫新兵,她问身边的陈大毛,卫新兵为什么跟着我们?陈大毛说,也许他是想跟我们一起玩吧。李彩霞很大度地说,既然他的耳朵不臭了,就叫他来吧。

陈大毛就向尾随着的卫新兵招了招手。

卫新兵以为,陈大毛已经把这个事情跟李彩霞讲清楚了。所以,当卫新兵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李彩霞对卫新兵说,你不是有姐姐吗,你亲一下你姐姐的嘴,你不就知道亲嘴是什么滋味了?

李彩霞说完这句话,就飞快地向她自己家的方向跑掉了。而卫新兵则向着学校的方向跑去。他边跑边对陈大毛说,我现在就去找孔老师,陈大毛你就等着吧。

客观地讲,卫新兵从来也没有想到,他会把陈大毛偷了一枝笔的事告诉陈大毛的爸爸。他认为,把儿子做的一件丑事跟他的爸爸讲,不会得到任何好处,也许只会得到一顿臭骂。卫新兵的想法是对的,他得到的,其实比一顿臭骂还要严重些。

那个时候,人们还没有从饥饿的噩梦中醒过来。人们吃东西根本不敢放开肚皮吃,即使米缸里还有米,你还得考虑明天,考虑后天,考虑下一个季节。这样一考虑,你自然就不敢放开肚皮吃了,你得尽量把硬的变成稀的,把精的变成粗的。实际上,人们是被饿怕了,始终处在对饥饿的担心和恐惧之中。至于肉类食品,那是过年才会端上餐桌的东西。但是,对于陈屋生产队的社员来说,在每年的深秋季节,都有一次稀罕的打牙祭的机会。原因是,在这个季节,陈屋生产队的当家塘就会慢慢枯竭。塘里面,除了水,就是鲜美的鱼。

这天正好是星期天。中午吃饭的时候,陈宝贵特别叮嘱陈大毛,吃多点,吃饱了。陈大毛知道他爸爸陈宝贵的意思,又多吃了一碗。丢掉饭碗之后,陈大毛就来到了塘边。他发现,塘埂上已经坐满了人,他还发现了卫新兵和孙晶晶也坐在人群中间,他们是一个生产队的。他们也发现了他。他们只是互相望了一眼,又把注意力集中到水面上。他们看着塘里面仅有的一点水正在被抽干,一些鱼露出了青色的脊背。

在生产队的社员们把塘里的鱼捉起来之后,所有的人都可以下塘去摸鱼了。要知道,埋藏在淤泥中的,肯定会有一些货色。

陈大毛把一个塑料袋套在脖子上,这使他摸起鱼来很方便。他最先摸到的是一条泥鳅,陈大毛把这条泥鳅捉住了,放进挂在胸前的塑料袋里。接着陈大毛又摸到了一条两寸长的鲫鱼,陈大毛又把它放进塑料袋里。这两个小东西在陈大毛的塑料袋里欢快地蹦着,催促着陈大毛更加卖力地在稀泥里摸索。这中间有一段时间,陈大毛什么也没有摸到。而与此同时,泥塘里发出此起彼伏的兴奋的叫声,有人摸到了一条半斤重的鲶鱼,又有人甚至摸到了一只鳖。这些兴奋的叫声,持续不断地出现在陈大毛的周围。随后,陈大毛又摸到了一条小鱼,这条鱼小得可怜,陈大毛连这种鱼的名字都叫不上来,他打算把这条鱼扔掉。陈大毛思考了一下,还是没有舍得把这条鱼扔掉,他不好意思地看看周围,飞快地把这条小鱼扔进塑料袋里。与此同时,陈大毛发现他的脚板底下有一个东西在动。 这绝对是一个大东西,它的身体比陈大毛的脚还要长,陈大毛用一只脚紧紧按住那个东西,他感觉到那个东西比自己一只脚的力量还要大,它还在跟陈大毛较劲,暗暗地向前滑动。它滑了好长时间,滑得只剩下一条尾巴了,马上要滑出陈大毛的脚板底了。陈大毛立即弯下腰,双手捏着那条鱼的尾巴。那条尾巴在泥巴里奋力地摆动着,陈大毛的双手只有跟着那条尾巴走。接着,陈大毛的头与另一个人的头撞到了一起。

双方都没有立即认出对方。两个人的脸上都糊满了泥巴。在仔细辨认之后,两个人都认出了对方,一个是陈大毛,一个是卫新兵。

卫新兵感觉到一个东西撞上了他的腿,他立即把精力投入到这个东西上面,这绝对是一个大东西,它撞过来的力量,就像你挨了一拳头。在卫新兵用力去抓它的时候,这个东西飞快地逃出了卫新兵的掌心。这个东西碰到了障碍,又立即回头向陈大毛冲过来。这一回,陈大毛抓住了它的嘴巴。

当陈大毛把这个东西从泥巴里提出来的时候,大家都发出了一声惊叫,这是一条黑鱼,估计有两斤重的样子。

但是,卫新兵不干了,卫新兵扑过来要抢陈大毛手中的黑鱼。陈大毛奋力躲避着,让卫新兵总也碰不到这条鱼。这时候,大家都看到,卫新兵要抢陈大毛手上的鱼。卫新兵一边抢一边说,是我先抓到这条鱼的,它只是从我手上滑出去了。陈大毛说,我都跟踪它半天了,我从塘那边跟踪到塘这边。

接着,站在泥塘里的人都停止了抓鱼,他们看到陈大毛和卫新兵打起来了。只要卫新兵扑上来,陈大毛就用一只手把他推开,有几次,卫新兵都被陈大毛推得坐进了泥里。在围观的人群里,也有卫新兵的爸爸和陈大毛的爸爸。这个时候,陈大毛的爸爸从人群中站了出来,他并没有说话,只是很严肃地把自己突出出来。他那种严肃的表情,与他的治保员的身份很相配。

陈大毛的爸爸是生产队的治保员,而卫新兵的爸爸是一个“四类分子”,在“地”“富”“反”“坏”这四类中属于“坏”的那一类。请想想看吧,舆论会向哪一边倾倒。

大家只看到陈大毛抓到了那条鱼,大家也看到卫新兵要从陈大毛手上抢那条鱼。于是就有人对卫新兵说,卫新兵你从泥里抓啊,你不应该从人家陈大毛的手里抓的。卫新兵就对那个说话的人反击说,是我先抓到的,它只是从我手上滑出去了。有几个人开始笑起来了,其中一个人开导卫新兵说,你抓住了,才算你抓到。

这时候,卫新兵的爸爸也站了出来,他径直走到卫新兵的面前,对着卫新兵的脸上甩了一巴掌。他对卫新兵说,谁叫你抓不住呢?

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但卫新兵的心里显然不服气。但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当塘泥里的东西被彻底清剿一番之后,接下来,生产队里开始分鱼了。看到儿子手气这么好,陈宝贵决定让陈大毛抓阄。先前从塘里捉出来的那些鱼,已经被一堆一堆地放好。按照以前的做法,分鱼的顺序从东向西。先做好阄,每户人家抓一张阄,再从东向西数,你抓的几号阄,那第几堆就归你家了。大家都看中了六号。因为,一堆一堆的鱼是搭配开的,大致差不多。大鱼配小鱼,中等鱼配中等鱼,基本平均。但六号这一堆,是一条特大的鱼,尽管只有一条,但它的重量也大大超过了其他的每一堆。但你又不能把这条鱼剖开,因为从来都没有这样做过。所以,这就要碰运气了。这样,大家都把眼睛盯着六号这一堆,希望自己能抓到六号这张阄。

所有的阄都被放进一个筛子里。每一张阄都缩成一团,等待着一双手把它打开。陈大毛的爸爸陈宝贵把陈大毛拉到筛子前,让陈大毛去选择其中的一个。一些性急的手,已经伸到了筛子里面。接着,就有很多的手伸进筛子里面。陈大毛还在等待。陈大毛看到,他的爸爸陈宝贵在用眼色催促他。陈大毛做出很慎重的表情,决定再等一等。这时候,筛子里只剩下最后的几张阄了,陈大毛认为那最好的阄就在这几个里面。就在陈大毛将手伸向筛子的时候,卫新兵突然大叫了起来,他对着人群大喊,六号!我抓到了六号!听到卫新兵这样叫喊,陈大毛的爸爸陈宝贵愤恨地看了一眼陈大毛。

陈大毛的眼睛里有一股后悔和羞涩。他觉得他辜负了陈宝贵的重托。这时候,筛子里的任何一张阄都显得没有什么意义了,陈大毛随便抓起了一个,展开。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陈大毛抓到的也是六号。陈大毛没有像卫新兵那样的大叫,他只是把阄交给了陈宝贵。

事情是明摆着的,一个是六号,一个是九号。陈宝贵看看九号的那堆鱼,共有三条,一条中等的,一条中等偏下的,还有一条很小的。陈宝贵又看看六号的那条鱼,他觉得那条鱼就是一条鱼中之王,至少是这口塘里面的鱼王。陈宝贵看着自己手中摊开的阄,越看越觉得自己手中的这张阄才应该是六号。

这时候,一些人已经开始把自己的那堆鱼往篮子里装了。陈大毛看到卫新兵和他的爸爸卫老三还在围着六号那条鱼转圈,他们把鱼摆在那里让别人欣赏,让自己欣赏,他们还舍不得这么快地把鱼装进篮子里。然后,陈大毛看到他的爸爸陈宝贵向生产队长走过去。

队长看了一眼治保员陈宝贵递过来的纸,又看了一眼,然后,队长就笑了。他接过了陈宝贵的纸,突然大声地喊,会计呢,会计呢?

随后,大家听到队长大声地训斥会计。队长说,我早就跟你说了,做阄要用大写的数字,你又用小写的。队长一边训斥会计,一边把手上的纸片展览给社员们看。有人建议说,把另外那个拿来比比,毛主席说的,有比较才能有鉴别嘛。于是,卫新兵刚才抓到的那张阄被拿来做比较了。

有人发现,卫新兵爸爸的脸色开始变得跟那条大鱼差不多了,变成了塘里的泥巴色。

把两张阄放在一起比,怎么比都差不多。顺过来比,都是六。倒过来比,都是九。有人开始建议,让会计比,字是他写的嘛。于是,在社员们普遍地比较过一遍,也没有比出个结果来的时候,队长要求会计做认定。

会计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瘦弱的青年。人们看到,在这个深秋的日落时分,会计的头上已经冒出了汗。会计看看队长,看看陈宝贵,又看看周围的人,他发现,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他,等着他做最富有权威的结论。会计决定把自己的心境稳一稳,开始认真地研究这两张阄。在大家等待了一段时间之后,会计举起了其中的一张阄,十分肯定地说,这张是六号,六号腿是弯的,而九号腿是直的。 会计举起的那一张,正是陈大毛抓的那一张,这张阄还是干净雪白的,而卫新兵的那一张,已经被揉得很脏了。

卫新兵的爸爸拉着卫新兵的手,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他拉着卫新兵往人群外面走,他边走边对卫新兵说,我们不要了,我们不要我们的鱼了。但是,卫新兵还在他爸爸的手里挣扎,他对着陈大毛叫道,陈大毛,你是个小偷,你在学校偷人家的笔,你在这里偷我的鱼。

卫新兵叫的声音很大,大家都听到了。卫新兵的爸爸急忙用他的大手来堵那张正在大叫的嘴,但他没有堵住。他高高地举起他的手,做出要打卫新兵的样子,但他还是没有舍得打下去。他转过身来对陈宝贵说,小孩子不懂事,瞎说。

陈宝贵又一次从人群里突出出来,摆出他那张治保员的脸说,卫老三,你把手举得那么高,你做样子给谁看呢?

听到陈宝贵这样说,这个被陈宝贵称作卫老三的人只得把他的大手掴到卫新兵的脸上。他先是很小心地打了一巴掌,接着他似乎突然之间生了很大的气,他用他的大手在卫新兵的脸上使劲地掴了一气。大家都看到,卫新兵鼻子里的血立即冲了出来,把他脸上的泥巴都化开了。

队长看到卫老三这样打他的儿子卫新兵,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了。队长对卫老三说,你不要打了。这时候,会计也走到前面,拉住了卫老三的手。但是卫老三还是不想停,他把他的一只手拼命地想从会计的两只手里拔出来。看到卫老三这个样子,陈宝贵对卫老三大声说,卫老三你这是干什么呢,你这是打给谁看呢,打给谁看呢,啊?卫老三挣扎着说,我打我自己的儿子不行啊,我连打我自己的儿子都不行了?陈宝贵发狠地说,要打你回去打,你关起门来打。

看到卫老三还要打自己的儿子,卫新兵的妈妈受不了了。她跑过来一把揪住卫老三的棉袄大襟,对着卫老三哭喊着,祖宗哎,你要打就打我吧。卫老三这才松了手。看到卫老三松了手,卫老三的老婆缓过劲儿来了,她对着陈宝贵说,谁吃了我的鱼,吃了就烂肠子。卫老三立即堵住了她的嘴,卫老三又把他的手举得高高的,对他的老婆说,你是不是也想挨打啊?

陈宝贵已经懒得理他们了,陈宝贵正在埋头装那条鱼。陈宝贵发现,这条鱼的确是太大了,你根本无法把这条鱼放进篮子里,陈宝贵只好让这条鱼的头和尾都搭在篮筐外面。与此同时,其他人也都把自己抓阄抓到的那堆鱼往篮子里装着。只有九号那堆鱼,孤零零地放在一边,没有人问。为了想看到这堆鱼最后的归宿,社员们都没有回家,他们把装鱼的篮子提在手里,他们一点也不急,他们想看看关于这堆鱼最后的结果。

在众人的注目之下,那堆鱼变成了一堆狗屎。最后,队长开始向九号那堆鱼走过去。队长把三条鱼捧在他的大手里,对着卫老三说,卫老三,你到底是要,还是不要啊?听到队长这样发问,正在把卫新兵往家里拉扯的卫老三的老婆立即停止了脚步,她在那边也像卫老三一样,盯着队长手里的鱼。此时,卫老三也像他的老婆一样,盯着队长手里的鱼。他不说要,也不说不要。他就这么盯着,其实他只盯了一小会儿,但队长的动作很快,队长立即缩回了他捧鱼的手,对所有的人说,这可是他卫老三自己不要的。

队长说完了这句话,就把那条中等偏下的鱼扔给了生产队的会计,把那条小的扔给妇女主任,而那条大的,他把它放进了自己的篮子里。队长分完了鱼之后,对社员们说,只有这样了,大家没什么意见吧?妇女主任说,我有意见,我的为什么这么小?队长嘻嘻一笑,指着自己的裤裆对妇女主任说,我的这个大,你要不要呢?大家听到队长这么说,也跟着笑了,连妇女主任也笑了。

在大家的笑声中,卫新兵的妈妈突然尖锐地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捶打着卫老三。在陈大毛听来,她的哭像唱歌一样好听,她哭着说,我的妈妈呀,我的妈妈呀。陈大毛想不通,她这么大年纪的人,为什么还要喊妈妈呢?

卫新兵被他爸爸的耳光打狠了,一直站在一边不吱声,这时候他突然对陈大毛叫了起来,陈大毛,你是个小偷,你在学校偷人家的笔,你在这里偷我的鱼。听到卫新兵又一次这样叫,大家立即停止了笑声,连卫新兵的妈妈也停止了她唱歌一样的哭声。但是,这一回,卫老三没有高高地举起他的手。相反,他用眼睛盯着陈宝贵。社员们也一致把眼睛盯着陈宝贵,他们想看看陈宝贵有什么反应。

陈宝贵把篮子换到另一只手上,这条鱼实在太重,把他的指头都勒痛了。他觉得他今天比队长还合算,队长就算是多了一条鱼,合计到一起也不可能有自己的这条鱼重。他看到所有的人都看着他,轻描淡写地说,我就是管小偷管坏人的,我的儿子怎么会是小偷?

卫新兵说,你不相信你的儿子偷了人家的笔?你可以问问孙晶晶。

当人们寻找孙晶晶的时候,发现孙晶晶已经不在了。

本来,陈大毛是一点也不怕卫新兵的,就像李彩霞说的,你没有理由怕他。但自从陈大毛偷了一枝笔,陈大毛就获得了怕他的理由。当卫新兵把这件丑事报告给班主任老师孔秀丽之后,陈大毛已经做了检讨,陈大毛也赔了别人的笔,按道理说,陈大毛又可以不在乎卫新兵了。但情况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在卫新兵的身后,是一群人。所以,当陈大毛抓到那个像六又像九的阄之后,陈大毛没有像卫新兵那样叫出口,他只是很聪明地把这个阄交给了他的爸爸陈宝贵。他知道,他的爸爸陈宝贵有能力处理好这件事。

但是,当卫新兵准备拉出孙晶晶求证的时候,陈大毛立即就慌了,幸好,陈大毛和大家一样,发现孙晶晶已经离开了这个地方。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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