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深海终点站的列车

――就算错过，也感谢你曾来过我的世界。

Chapter 01.

“本次列车的终点海宫站即将到达，请乘客带齐您的行李物品……”

广播声在耳边响起，睡梦中的沈若薇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行驶中的车厢有节奏地晃动，不知何时，车厢内的乘客只剩下她。

车门打开，少女下了车。

目之所及皆是灰蒙蒙的海，她站在孤岛般被海水环绕的站台上，来时的列车凭空消失，少女茫然地站在原地，年代久远的铁皮站牌锈迹斑斑，海风的味道腥咸。

“听说过 ‘深海列车’的传说吗？很久以前，海底居住着信奉海神的海神遗民，他们建造了名为海宫的繁荣海底城市。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天城与海宫之间往返的深海列车。”

少年夏澈的座位紧挨窗边，日光明晃晃地刺眼，将他的侧脸模糊在光里。他用钢笔在地图册上画了个圈，推给坐在左边的沈若薇。

“喏，大概就在这个位置。”

夏澈是个富有浪漫主义和冒险精神的人，热衷于奇思妙想，和拘谨的沈若薇性格相反。她经常会想，他们的性格应该颠倒过来才合理。

就算性格不合，也不妨碍她喜欢夏澈。

“还有一个传说，傍晚6 点5 分出发的列车，将会和深海列车的行驶轨道重合，出现名为‘海宫站’的换乘点。上车后默念3遍 ‘海宫站’，就有可能会被送往换乘点。”

“高中生还相信这种传说，你不会想去试吧？我可不会陪你去。”

悠扬的号角声奏响，将她从回想中惊醒。

由远及近地，辽阔的海面赫然掀起了轩然大浪，待到浪止，水面现出一条不断延伸向前的海上栈道，一列蓝白皮列车从天空的裂口处呼啸着驶来。列车在栈道上停住，车门缓缓打开，像在等候乘客上车。

夏澈说的是真的，深海列车确实存在。

从海水里钻出一团团人形的水色影子，它们规矩地排好队伍，依次上车。指挥影子上车的，是一位深蓝长发的白袍人，待到影子全部上车，白袍人转过脸来。

沈若薇惊叫出声：“阿澈！”

白袍人是和她年纪相仿的俊美少年，海蓝的眸子，和她戴在脖子上的半块吊坠颜色一样。除掉发色瞳色还有奇怪的打扮，他和夏澈长得一模一样！

“你在叫我吗？”白袍人看向拉住他袖角的少女，“我是深海列车的引渡者，也就是 ‘乘务员’，叫透。你是活生生的人吧，要是混在亡者里上了车，后果会很严重。”

的确，虽然外形像，但内在是完全不同的。

“拜托你让我上车，我的朋友阿澈上了这趟车后失踪了，我必须要找到他……”

透毫不留情地拦住想要强行上车的沈若薇，长发随他的动作，丝丝缕缕地滑落到胸前。

“深海列车是亡者搭乘的专线，车票就是灵魂，假若交出灵魂，你就不能活着回到原来的世界。”他眯眼笑道，“不过，你身上有和灵魂等价的宝物，倒是可以拿来换一张车票。”

白袍人所说的宝物，是沈若薇戴在胸前的半块海蓝色宝石挂坠，外婆留给她的遗物，她一直把它视作守护石。

比起乘务员，他看起来更像形迹可疑的诈骗师，但少女只能相信他。夏澈只告诉她来的方法，没告诉她怎么回去，况且，如果有机会上车，或许能找到夏澈。

深思熟虑后，她将挂坠摘下，交给透。

透接过挂坠的刹那，刺眼的蓝光迸射，将灰蒙蒙的海面照亮。待到光芒消散，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透的面容刹那间苍老了许多，像在须臾间就经历了数十载光阴。

“这样一来，我所停滞的时间将重新流转并走向终结。按照约定，我就让你上车吧，深海终点站在神殿遗迹附近，那里有通往地面世界的出口。”

――旅途还很漫长，会有命中注定的邂逅和真相。

Chapter 02.

列车启动，沿栈道平稳地向海里行驶。

车窗外是大群斑斓的游鱼，珊瑚群鲜艳，发光水母轻飘飘地在海水里游荡，就像置身于庞大的水族箱。沈若薇一旦坐车，就很容易睡着。

每节车厢都恰好坐着一位乘客，透上车后就消失不见，沈若薇强忍住睡意，摸索着往前。

刚走过几节车厢，一帧帧画面迅速涌入脑海里，形形色色的人，喜怒哀乐的情感，不同场合不同地点发生的事件……简直就像人临终前回放的走马灯。

“你知道为什么每一节车厢都只乘坐一个亡者吗？因为，深海列车的每一节车厢，承载的不仅是灵魂，还有灵魂生前的记忆，其中有不少消极的感情，会让你受到波及。为了安全起见，你还是不要随意走动为好。”

列车广播里传来透的声音，听起来诡异之极。

沈若薇背上是密密麻麻的冷汗，她咬牙撑住。放眼望去，列车的车厢无尽头般延伸下去，她有预感，夏澈一定在前方等待着她。

在抵达他身边之前，她不能认输。

列车广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你要找的夏澈，你喜欢他吗？”

遇见夏澈，是在外婆去世后不久。沈若薇上高中前，跟外婆住在海边的一个小渔村。

外婆去世的那年，几乎每天都要去海边坐好久，像在等待着谁。无论是谁去劝说，她都不听。立夏后，日照越来越强烈，在家人的强烈阻挠下，外婆没能去海边。

翌日清晨，她神情安详地离去。

她枯瘦的身上，裹着一件轻薄如蝉翼的半透明长袍，如云似雾，长袍上的花纹繁复细致，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一生朴素的外婆，为什么会有这件华丽的长袍呢？

暑假期间，沈若薇接替外婆的使命，去海边等待。

村里的老人都说，她和年轻时的外婆很像。如果在海边遇到外婆要等的人，那个人应该能认出她，那样，或许外婆最后的心愿就能实现。

盛夏的午后，她一如既往地去海边等候时，遇上往海里走去的少年。

误以为少年想不开，她跌跌撞撞地下水拉住了他。少年回首，笑容灿烂地朝她摊开了掌心，是一枚蓝贝壳。 “我捡到了这个……你怎么哭了呢？”

少年叫做夏澈，他把捡到的蓝贝壳送给沈若薇，说这是幸运的象征。

沈若薇这才发现，她不知何时泪流满面，见到少年的刹那，心底浮现一种奇妙的熟悉感，怀念得令人想哭。

后来，夏澈告诉他，他的爷爷年轻时曾经在那片海岸遇到过一位姑娘。他对她一见钟情，还答应过终有一天会来带她走，可惜，由于种种因素，他没能兑现诺言。

外婆等的人，应该就是夏澈的爷爷吧。

或许是祖辈间无形的羁绊，她和夏澈关系很快变得很好。暑假结束，她考上重点高中，和夏澈成为了同学。

她始终不敢告诉少年，她喜欢他。

半个月前，夏澈突然消失，就像人间蒸发。

根据他失踪前提到的传说，她怀抱最后一线希望，每天都去搭乘傍晚6 点5 分的列车，总算混上了深海列车。

不知道走过了多少节车厢，精疲力尽的沈若薇，总算看到了少年落寞的侧脸。

她故作轻松，实际上也确实松了口气：“太好了，原来你没事，一声不响就消失，害我担心了好久呢。”

夏澈朝她伸出手，示意她在他身边坐下，墨黑的瞳孔蓄起笑意，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你果然还是来了。时间不多，我就直说好了。小薇，我是透的继承者，原本是为了回收你所持有的海魂石，去到你身边的。刚才，透失却的另一半灵魂复原，他的寿命早已灯枯油竭。从今往后，我将作为深海列车新的引渡者，直到下一任继承者诞生。”

“也就是说……这趟列车抵达深海终点站，我们就再也不会见面？”

夏澈口中的继承者、海魂石、引渡者之类的太过超自然，普通人的她难以理解。

她只清楚一点：他是在跟她告别。

Chapter 03.

知道没有足够的时间解释，夏澈牵起她的手，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催眠般的魔力。

“你手中那张空白的灵魂车票，记载的是透和你外婆相遇的记忆……睡吧，梦里你会知道一切真相的。”

沈若薇害怕他再次悄无声息地消失，梦呓般哀求道：“在我醒来前，能别松开手吗？”

车窗外是夜色般静寂的深海，在少女坠入梦境前，少年轻声承诺。

“嗯，我不会离开你的……在这趟列车抵达终点站前。”

很久以前，住在海边的海神遗民，和地面上的人保持着友好关系。

某一年爆发的灾荒导致民不聊生，向海神祈祷的海神遗民，得到海神之袍，拥有了在海里生存的能力。得益于这能力带来的恩惠，他们开始迁入海底生活，并建造了繁荣的海底城市，为海神铸造了华丽的神殿，就此，和地面的人断掉了联系。

守护神殿的一族，世代肩负着引渡亡者的使命，守护从天城往返海宫的深海列车。在神殿深处，有一扇通往地面的门扉。

少年在被选为下一任引渡者前，被赐予了守护神殿的使命，终日与孤独为伍。

他被告诫，绝对不能打开那扇门。

某个下起海雪的冬日，少年听到门扉对面的敲门声，他按捺不住好奇，打开了那扇门。

倒在门边的，是来自地面奄奄一息的少女。她遇到海上风暴，乘坐的渔船翻了，意外地被冲进隐蔽的海上栈道，来到了海宫。

少年对少女一见钟情，他瞒着族人救下她，送给她一件能够在海底生存的海神之袍。或许是不适应海里的生活，少女始终很虚弱，他们一起看纷纷扬扬的海雪，在深蓝的海水里熠熠生辉。海雪，是冰冷的深海里唯一温暖的存在，就像少女对孤独的他一样。

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少女提出回到地面，跟家人告别。

他们约好，等她跟家人告别，她会在海边等他，那时他将去迎接她。

为了她，他再度打开了那扇禁忌的门扉，送她离开。

少年将代表他一半灵魂的半块海魂石送给她，撕裂灵魂的痛楚，还比不上她要离开的悲伤。海神遗民的传统，交换一半的灵魂，是矢志不渝的爱之象征。少年并没有告诉少女，他不希望他的爱让她觉得沉重。

他有预感，她大概不会再回来他身边。

神殿的门扉是维系整座海宫平衡的关键，短期内两次被开启，海宫的平衡彻底被打破。少女离开不久后，海宫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天灾，一夜间化为废墟，生灵涂炭。

前任的引渡者离世，守护神殿的少年成为新的引渡者。此生剩余的岁月，他将作为引渡者不断引渡亡者，直到寿命终结。

他知道，这是神对他的惩罚。

――与少女的约定，再也无法实现。

他只能在心中祈祷，希望她不要等他，因为这场等待永无结果。

在沈若薇的印象里，外婆很受渔村人的尊敬。

据说，她年轻时遭遇过海难，并在失踪一个多月后奇迹般生还。渔村的人认为，她是受到海神的庇护，村里人遇上红白喜事，都会叫上她去主持。

外公去世得很早，偶尔，外婆会跟唯一的外孙女说海宫的故事。

她说，在嫁给外公前，她在海宫住过一段时间，那里非常美丽，连雪也很温暖。

沈若薇把这话当作外婆编的故事。海底又怎么会下雪呢？况且还是暖雪。

Chapter 04.

夏澈有机会去到地面，是由于他被选为新的继承者，要回收透另一半的海魂石，只有完整的灵魂，才能被引渡往彼岸。透说，希望引渡他的人是他。

和冰冷孤独的深海不同，地面的世界有阳光，有花草，有很多人……他难以置信，为何先祖会放弃如此温暖的地方，甘愿住在光芒也无法抵达的深海。

到了沈若薇身边后，他有机会拿到她手中的海魂石，少女很信任他，反而让他无法做出伤害她的事情。他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仿佛行走在梦境里。

因为她，他懂得了喜欢一个人的感情。

想要待在她身边，这样贪婪的想法，让他一次又一次地使用力量，擅自把归期推后。透的生命彻底消磨殆尽，他只能回归原来的世界。

少年连告别都不说就消失，并不是害怕跟她说再见，而是奢望还能再见她一面，因而故意把深海列车的消息透露给她。

而她，果然来了。

深海列车行驶到海宫遗址的入口，旅途终结，沈若薇醒来。

紧握着她手的少年垂眉，睫毛透出淡淡的落寞：“小薇，我喜欢你，并且明白这份恋情注定不会有结果。和你在一起的时光很快乐，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大概是最后一次，才能变得如此坦率，不加掩饰就把心意传达。

“我也不会忘记你……”还有很多想说的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你能转告透吗？外婆其实一直怀抱希望等他，她从来没有露出过悲伤的表情。”

人生很漫长，如果没有一个目标，将会是多么的空虚，多么的令人恐惧。

透的约定，是外婆生存的目标。在海边时，外婆的眼神总是很温柔，仿佛身体不再受病痛折磨，只是安详地眺望未知的远方。沿时光长河一路跋涉而来，她始终坚信，她喜欢的少年会遵照约定来接她。

列车广播沉寂无语，透一定是听到她的话了。

“我曾想像透一样，把一半的灵魂送给你。但我放弃了，对知道真相的你来说，它会成为沉重的枷锁。”深海列车停靠在终点站，他起身，轻轻地吻她的眉心，“晚安。”

他始终没有说再见，而她也只是闭上眼，那样的话，就不会看见他离开的身影。

悲伤的洪流去往何方，唯有海知晓。

沈若薇坐在喧闹的地铁站里，正值人流高峰期，拥挤的车厢内人声鼎沸，掌心还残留有淡淡的体温，却记不起是谁曾牵过她的手。她又在坐车时睡着了，好像还做了个漫长的梦。

出了车站，地面的城市华灯初上，仿佛漫天繁星坠落人间。

手机有好几个未接电话，全是妈妈打来的。这么晚还没回家，她一定很担心吧。

她低头拨号，有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夜幕，恍若一列疾驶而过的列车。就算最终错过，也感谢你曾来过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