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外籍军团里的中国人

如果说想去海外当雇佣兵，加入法国外籍军团无疑是中国大陆青年的一大目标。

法国外籍军团被视为法军最精锐的部队之一，但不论是它创建之时还是现在，其成员都是三教九流，来自于不同国家的各个阶层。有人称其为犯罪者的天堂，是冒险者或是失势贵族用假名服役之处。但因为其辉煌的历史和神秘性，对于诸多年轻人仍有着强大的吸引力，其中也包括中国青年。

“每天都有咒骂、羡慕的声音，以及询问是如何加入的，我答了千百遍已经很腻了。”法国科西嘉波尼法西亚外籍军团，第1骑兵装甲团的上等兵傅晨颇为烦恼，这个来自中国天津的雇佣兵，在法国外籍军团已经服役4个年头，明年将是他与外籍军团签订的5年期合同的最后一年。训练生活之余，每当傅晨打开邮箱，汹涌而来的是大陆青年想来法国当兵的各类咨询。

“几年前我在国内过海关的时候，海关人员还不太认识这个签证的样式。级别比较低的海关会向上级报告，然后把我的证件在电脑上扫一下，证明我是在国外当兵。”傅晨的战友杨帆说，近几年，国内海关系统基本都认识这个证件，不论是上海海关还是北京海关，一看都知道这些人是在法国、美国等地入伍的中国雇佣兵。

佣兵这盘“大杂烩”

在巴黎、马赛和尼姆等六大城市，法国外籍兵团长年设立募兵处，每年招收新兵约1000名，报考人员十分踊跃。法国政府为报名者制定了3条基本要求：身高1.6米以上，年龄18到40岁，持有效身份证件如实申报。

中国人若要报名，只能持本人护照去法国现场报名。杨帆每周几乎接到二三个来自国内的咨询电话或邮件，有的人甚至持旅游签证不远万里来到巴黎寻求入伍。

“但最终，只有5%的录取率。”傅晨说。他见过很多自信满满的中国人，因为某个小细节碰钉子就打包回国了。最新的例子是：一个人体检时发现膝盖有些问题，体检人员让他去医院拍个片子、开个医疗证明，可他听不懂，不知如何去开，于是直接走人。

“国内一些工薪阶层的年轻人出国一次也不容易，花这么多钱专门办旅游签证来当兵，没有选上很可惜。”杨帆有几次碰到国内组团来法国外籍军团报名的，但差不多“全军覆没”。在初试中不幸被淘汰的应召者，在领回自己的生活用品后，每天能有30欧元的补贴，并获得一张去法国各地的火车票。

如果说在体能测试中还能勉强应付的话，很多人则无法忍受四个月的新兵训练。成为法国外籍军团的新兵后，训练的第一个月在一个农场进行。新兵需重新测试12分钟跑、8公里武装越野、游泳、爬绳等项目，还有一项全副武装50公里的行军测试，成绩合格者能戴上法国外籍军团标志性的宽边白帽，正式成为兵团一员。

录取的新兵统一发装备、衣服，并被送到图卢兹附近的第4外籍步兵训导团经受剩余3个月的集训。“每个人形容那4个月都不一样，我觉得每天都很漫长，炼狱一般。很多人中途会遭淘汰退出。”与杨帆同年受训的有14个新兵，来自俄罗斯、乌克兰、斯洛伐克、匈牙利、葡萄牙等国，其中只有两个是中国人。集训结束后，是100公里的行军，然后是各种考试，按训练成绩选择去哪个外籍团，下了团队则根据兵种不同进行新兵训练。

法国外籍军团的官网24小时向世界开放募兵，来此的人也鱼龙混杂，多数是生活的失意者和社会的底层人群。傅晨就是来自国内的一个生活失意者。

进了外籍军团，新兵们一律改假名，甚至父母的名字全都被改掉，杨帆被改成姚某。这是法国外籍军团的传统，主要是为了“保护他们的安全”，这样原本在国内犯过事的人就可以安心了。当兵一年后，清白的佣兵可以申请改回真名，这样才能持护照探亲回国。

“佣兵就是一盘大杂烩。”傅晨比喻说，他的战友九成以上是各个国家最底层的流氓混混和偷渡人员。杨帆的一个匈牙利战友七年都没有改回真名，也从没回国，具体犯过什么事他也不说。

加入法国外籍军团也需要经过征兵政审，但军官只围绕一个中心问题，即你是否会在军团长期待下去？考生的回答一定得让面试官觉得军团的生活比现在要好，会坚持下去。初步录取的新兵还会接受法国安全部门的检查，“一般在国内小偷小摸之类的案底都没事，只要不上国际刑警组织通缉名单，都能过关。”杨帆说。

中国人的“厨子”传统

中国人去法国外籍军团当兵是自20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法国外籍军团先后招收过七八百名来自中国的旅法青年。许多浙江温州的新移民子弟都先后加入外籍军团服役，人气鼎盛时期，原籍为中国的士兵数量在整个法国外籍兵团中一度名列第三。

在法国外籍军团中，中国籍雇佣兵兵员素质相对较高，傅晨是天津商学院毕业的，杨帆也是在法国留学后当的兵，此前还有北大毕业的。他们与军团中那些原来是混混或小偷或犯罪嫌疑人的雇佣兵相比，有天壤之别。

但这样的高素质雇佣兵在外籍军团中所占比例甚少。早年外籍军团中的中国雇佣兵多是来自沿海省份的偷渡客，这些人不懂法语，以难民身份到军团来碰运气，因为沟通不畅只能去厨房当炊事兵，在法国外籍军团人的心目中造成中国人都是厨子的印象。 傅晨不建议国内不通语言的年轻人来碰运气。因为在这里，老兵虐待新兵是一个传统。外籍军团中的新兵很多会被各国来的低素质的小长官欺侮，“整你，熨一周衣服、刷厕所、不让睡觉什么的，每个人整新兵的方式都不一样。”

在法国外籍军团里，中国籍雇佣兵一般集中在第二装甲步兵团，以军事训练刻苦和危险著称的伞兵团则无中国兵。“4年前我刚来的时候，团里能凑齐60个中国雇佣兵，再加上其他团的，估计有200多人。”傅晨说，“如今多数中国雇佣兵都退伍了，也没见大批量的新人来，明年过后，估计整个军团也就剩几十个中国人了。”

有传言称，外籍军团高层有意减少对中国雇佣兵的征召力度，促使他们做出此项决定的原因是中国兵有很强的功利性。在法国外籍军团的中国雇佣兵中，八成是温州人，其中九成又都是偷渡过来的。他们在法国没有居留权，只能打黑工，没有法律保障。于是，当雇佣兵换取国籍成为这些人的首选。这些温州人一般5年合同期满、获得法国国籍后就走了，他们中很多人的亲戚都在法国，“这是他们当兵的唯一目的。”傅晨说。

2010年，这支声名卓著的部队遇到一件震惊法军高层的大事。当年，法国外籍军团第二外籍步兵团接到上级命令开拔阿富汗前线。该团三连有十名温州籍雇佣兵，其中八个提出申请不去阿富汗，宁可接受坐几十天军牢的严厉惩罚。

按照法国外籍军团的传统，在法国国外军事扩张或殖民地驻防时期，优先使用雇佣兵，尽量保存本国的正规军，而温州雇佣兵的做法颠覆了军团的历史，令上层大为光火，一度决定减少中国雇佣兵的招募名额。

不过，最近来自中国的雇佣兵人数有增加的迹象。最近两周多，军团录取的50个新兵里有3个中国人。但老兵杨帆不爱带中国新兵，除了体能普遍不如欧美新兵外，还心眼多、娇气。2013年，一批来第二外籍步兵团的3个中国人中，其中一个福建人一句法语都不会，在中国还当过两年兵，居然连3个引体向上都做不好，“体能可以排全连倒数第一了。”

中国兵没当过军官

四个月内，新兵在完成游泳、长途行军、跳伞、射击、驾驶等科目技能训练后，合格的新兵会和军团长有一次单独交流，并获得一份为期5年的合同，应召雇佣兵自此才正式成为外籍军团的一员。

雇佣兵第一年是二等兵，过8个月后自动升为一等兵，然后依据个人表现，获得送去升上等兵的实习机会。“这是军团最折磨人的实习，有各种苛刻要求。”杨帆说，实习过了之后升上等兵，之后是下士、中士的升阶。

在法国外籍军团，一般中国雇佣兵做到上等兵就退伍了，像杨帆这样当了8年下士的并不多。佣兵们大多在上等兵5年服役期满后，就可以获得法国国籍，取得十年居留权。10年期满，可到当地警察局续办，除了没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与法国公民无异。

总体上说，法国外籍军团并不希望雇佣兵5年合同期满就走人，因为这样会造成部队青黄不接。鉴于此，法国外籍军团近年来调整了雇佣兵的福利规定。新规定是5年雇佣兵期满后，至少还要签署两年的合同，目的是留下老兵、培训新兵。如此一来，当满7年的雇佣兵才能拿到法国国籍。其退休期限也由原来的15年延长到17年半。

雇佣兵的收入一直是中国青年热切关注的话题。事实上，在法国外籍军团当雇佣兵收入并没有想象中的丰厚。新兵第一年，傅晨拿到1200欧元的月薪，偶尔去海外执行4个月的任务，月薪增加一倍，不过海外基地的开销也会增加很多。

随着军衔和服役年龄的增长，雇佣兵的收入也随之增加。当了8年雇佣兵的下士杨帆每月的收入为2500欧元左右，一年保持在3万欧元左右。一些高级士官月薪为三四千欧元。而法国普通公务员的年收入是2万欧元。在外籍军团，只要愿意干下去，干几十年都可以。第二外籍步兵团文秘处有位比利时籍老兵，18岁当兵，至今当了35年。

但可能由于语言等因素，在法国外籍军团历史上，中国雇佣兵几乎都没担任过基层军官，军团基层长官都是由法国军校毕业的法国人担任，只有少数优秀的中国雇佣兵能做上军团的高级士官。

作为普通的法国常规部队的一支，法国外籍军团雇佣兵的福利待遇与法军一样。杨帆的爱人休产假，他有3天的假期，孩子出生后还有十几天假期。杨帆的小孩在驻地上学，也几乎不用花钱。对于家庭收入较低的孩子，一顿饭仅收2欧元。作为职业军人的杨帆，每天只需6点半到部队点名，晚上6点半就能走人。他在第二外籍步兵团所在的驻地尼姆市租了一个80多平方米的房子，每月租金三四百欧元，部队和社会福利机构补贴大部分，实付一两百欧元就可以了。

在杨帆看来，目前的生活十分安逸，比他2001年刚到巴黎留学的日子强多了。“这好比在法国外企的一份工作，没什么不好的。”杨帆说。

“不会参加针对祖国的战斗”

“轧上地雷的装甲车是车队的前车，我的车在后面。回法国营地后，我们给他举行了纪念仪式。”杨帆说，当雇佣兵，有时候危险就在旁边，你却不知道。但在真正的战场上，最危险的不是敌人，而是你身边缺乏经验的战友。“有些人不退子弹就擦枪而使枪走火，有些人会受不了长期压抑的气氛而攻击战友。这些情况都发生过。”

中国雇佣兵们也会收获来自国内网友的非议和咒骂。他们认为，雇佣兵是宁愿为外国军团而战，而不愿在自己国籍的军队站岗。

杨帆在法国外籍军团当雇佣兵已经有8个年头，不出意外的话，他今年可以晋升为下士军衔，这意味着他可以住上单间的士官公寓，进入有侍者专门送上红酒的士官餐厅就餐了。杨帆是法国外籍军团第二步兵团连队狙击排的一名特种兵，因为军事技术出色，法军高层邀其继续服役。

按照规定，来自五湖四海的士兵可以不把法国当回事，但必须效忠他们共同的军团，“‘军团就是祖国’的格言需要被雇佣兵们时刻铭记在心。”但在一些中国籍的雇佣兵看来，这些所谓的军团信条并不能真正付诸实施。“所谓外籍军团，就是法国政府的廉价打工团。但我们并没有廉价贱卖自己的灵魂，如果和祖国有任何利益冲突，我们也可以选择退出。”一次，傅晨在回应国内的质疑时说，“我们永远不会参加针对祖国利益的战斗。”

这支曾经世界闻名的军团也今非昔比，虽然有传言称法国政府要废除军团的假名制度以及加强征兵审查，但军团往日的光辉正逐渐褪去。“没有人再会为战友去牺牲自己，大家都在混日子。”杨帆说。

一位资深中国佣兵透露，“如今每天必须让新兵准时吃饭，给充足时间让他们吃饱，不准打他们，不准随便体罚，晚上熄灯后必须让他们睡觉，这里快成托儿所了。”一位阿尔及利亚新兵上街时还嬉皮笑脸地跟老兵要求，能否买本《花花公子》杂志消遣下。这位中国雇佣兵慨叹，军队没有一个为自己祖国而战的思想做后盾，是不会有什么凝聚力和战斗意志的。

2010年，傅晨从法国西部城市昂热，辗转坐火车来到马赛旁边的奥巴涅报名参选，7月1日正式入籍军团。军团的内刊上每期都有当月退役人员合影，“明年这上面也会有我。”傅晨说。他描述了一下自己的心路历程：“来外籍军团的路就像去迷雾笼罩下的沼泽中的孤岛，签证、体能、语言、运气，每一步都走得很艰辛，但抵岛时发现跟想象中差之甚远，却又不好意思再回头。”

“如果你在外面混得好，不建议你来这里。”他对一位从北京来法国报名的男子郑重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