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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野草场札记

小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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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千野草场之前,我整整病了40年。我不知道为什么病,也不知道这些病的名字。但它们像我的父母,我的儿子,我的兄弟姐妹,我学校里的孩子,我的朋友,我的敌人,以及所有飞扬的尘土与流逝的俗世。

我一直咳嗽,吭吭地咳,嘤嘤地咳,郁郁地咳,号啕地咳。咔嚓咔嚓的咳嗽声,像骨头断了,裂了;像生活的碎片,一片,一片,又一片,怎么都捡不起来。

我佝偻着腰,让自己一小再小,一矮再矮,贴紧大地和日子,痉挛,呕吐。那些金黄的誓言,黑色的刀片,紫色的梦魇,粉红的恋,橙色的哭,红色的血,都在咳嗽的后面,漫不经心地,而又处心积虑地纠缠我,撕咬我,仿佛我病,仿佛我必须病。

我看过很多医生,长头发的,短头发的,老年的,青年的,男人的,女人的,像领导的,像朋友的。他们摸着我的病,对我笑,说安慰的话,有时像旅客在我的病里住下来,有时像过客匆匆离开。

我吃过很多很多药。

它们有时像水,透明地流进我的身体;有时像黑夜,渗进我更多的黑夜,左右捣鼓几下,暧昧地冲撞一番,又硬生生地离去;更多的时候,它们像蟑螂、苍蝇、蚊子,和狐狸精,长期伪装成药,在我的肉中,我的灵魂深处,折磨我,侮辱我,扭曲我,击溃我,让我不能好生,更不能好死。

我就这么苟延残喘着。

直到这个七月,我在重庆的石柱县,见到了千野草场。

她的绿,她的美,她的博大和辽远,让我忍不住说:

“我是爱你一生的人――

请拉紧我的手

请握住我寸断的柔肠

请贴近我从未好过的伤

我要发出你的声音

我要和你在千野草场抱头痛哭

我要用疼痛的身子去认亲――

柳杉,翠柏,苍松,小草,野花,蕨,蘑菇,石头……

蝴蝶,蜜蜂,牛,羊,马,野猪,兔……

红,黄,蓝,绿,青,白,紫……

天空,云朵,大地……

辽阔,静默,与爱……

我要和你平躺

像天空压着,白生生地疼,蓝幽幽地痒

我们不侧脸,不翻身,我们不喊

像眼神与眼神燃烧,交错,迷乱

像兽在咬,像风在逃

从你的掌心到上下,到左右,到前后

从一种战栗,到所有的战栗,到永远……”

1

天空是长在千野草场上的吗?

坐在汽车上,我有些迷糊,不敢确定。一下车,我就把自己放进草场中,伸展四肢,仰面朝天。我知道,我不能闭眼,也不想闭眼,我要看着天空,甚至想抱着它,抚摸它。

这是我不曾见过的天空,像刚出生的婴儿的眼睛,蓝得水汪汪,蓝得干净净,蓝得彻底底。所有的尘烟都散开了,所有的污垢都逃匿了,所有的喧嚣都惭愧了,所有的争斗都投降了。像母亲的子宫,蓝得那么温暖,那么慈祥,那么宽容。从凡尘里来,又到凡尘里去,那么从容镇定,那么温婉美丽。不像我和我的咳嗽,那么哀伤,那么绝望。

而它更像父亲的脊背,蓝得有硬度,有宽度,有深度。

那曾背我过独木桥的父亲的脊背,瘦瘦的,硬硬的,绝不弯曲,绝不战栗。无论生活多么苦难,无论前途多么渺茫,那脊背一直托起我,抵着我,让我不敢自弃。

在深度失重的日子里,我曾忘记过父亲的脊背。我躲在离父亲很远的远处,把自己喝得大醉淋漓,像尸体一样找不着回家的路。酒精狠狠地撕咬我,我狠狠地撕咬我自己。父亲的脊背又一次救了我。他用他快七十岁的脊背,把我背到大哥的家里。六层楼啊!我不知道父亲怎么背我上去的?我只知道,在我游丝般呼吸的时候,我又感觉到父亲的脊背了,他疼疼地,火辣辣地,严肃地,又十分宽阔地抵达了我,唤醒了我。

躺在千野的草场上,那么近地挨着天空,像趴在父亲的脊背上,像躺在母亲的子宫里。那么辽阔,那么温暖,那么爱。使我不得不为自己一时的懦弱,为自己一直暗藏的卑微,为自己向生活做出的妥协,而惭愧,而羞辱,而无地自容。

千野的天空啊,你会像我的父亲母亲那么原谅我吗?在我多病的岁月里,你会像她们一样爱我,不放弃我吗?

我躺着,静静地,我不动,我忍住不咳嗽,我要等着你的回答。

2

一切多么不平静啊,当阵阵松涛扑面而来的时候,仿佛家乡的小河,潺潺地从我心里淌过。还有树的香味,是柏树的吧,哦,不,是七叶树、高山榕、女贞子、红枫树、山毛榉、乌桕树,还是银杏、红豆杉、黄杉、茭头、葛丁的?我无法确认它们。

芳香清爽地扑来,像朦胧的晨曦,淙淙地流来流去,像悦耳的鸟鸣,像走兽们丝丝喘息的气息,静悄悄地扑向大自然,扑向过往的游人,扑向我千疮百孔的心。

它们不争宠,不撒娇,不卖弄,不虚伪,不管风雨交加,还是晴空万里,不管日落还是黄昏,它就在千野草场上,在森林里,在所有的树上。

那叫柳杉的树,长着红土一样的身子,刻满粗糙的皱纹,一棵挨着一棵,一群靠着一群,一簇堆在一簇的上面,像天然的屏障;脆生生的绿,黑油油的绿,像永远的家人,不挤压,不偏袒,不放弃,不互相诋毁,也不互相吹捧。它们安静地生长着,坚韧的根勇敢地向下伸,深深地扎进泥土里,扎进大地的骨缝间。那不屈不挠的劲儿,让大地也为之折服,大地也忍不住伸出手来,紧紧地拉着它,紧紧地抱拥它。

这些树木在千野草场的深处,透过阳光的影子,你会看见它们,那么直,那么挺拔,直指天空。抬头望去,蓝蓝的天空上飘着白云,他们一大团一大团,离树那么近,仿佛被树身托起。云是变幻的、不安分的,它漂移着仿佛在追赶着。唯有千野草场的树深恋着大地,绝不分叉,绝不花心,好像天然的森林天井,又像树的海洋,花的世界,兽的王国,鸟的乐园。冬季大雪纷飞,林海银妆素裹,分外的妖娆。春夏交替,万绿丛中,鲜花竞放。林中豹、獐、猴、猥、狐、貂、狼,时时出没,竹鸡,喜鹊、子规、画眉、布谷、相思鸟、红腹锦鸡,常来常往。 树林里还有白嫩嫩的蘑菇,金灿灿的蘑菇,绿幽幽的蘑菇,粉嘟嘟的蘑菇,像害羞的少女们,用小伞挡住从大树的缝隙落下的阳光,一边躲闪,一边婀娜,惹得人们大叫连连。

成群的火棘,这蔷薇科常绿或半常绿灌木,能在较差的环境中生长很好,自然抗逆性强,病虫害也少。火棘枝叶茂盛,初夏白花繁密,雪白雪白的花,像一朵一朵小伞,又像一束束麦穗,朴素极了,美丽极了。秋天到了,矮矮的火棘树上红果累累,像星星之火,在丛林中跳跃着,欢笑着。

我不知道,冬天的火棘又是什么样?当飞雪和寒气一层又一层压下来的时候,当所有的树都被严严实实地包裹的时候,当枯枝偶尔咯吱断裂的时候,当千野草场打着寒噤的时候,我爱的火棘,会不会像多病的我一样,咳嗽,呕吐,惊悸,甚至凋零?

让我做一棵千野草场的树吧,无论荣枯,无论生死。或者做一株火棘,开洁白洁白的大花,像孩子的心灵,浸染山林;或者挂一枚火棘果,只要一枚。

当我从40度高温,从连绵不断地咳嗽和低烧中逃出来,那集山、林、草、石、畜于一身的千野草场,那藏着红像火,白似雪、粉若桃、黄如金,时隐时现的野花的千野草场,那青青芳草,蝴蝶飞舞,鸟语呢喃,牛羊成群,俨然一幅天成国画精品的千野草场啊,是那么婀娜多姿,那么匠心独运,那么别具一格。

我不得不伸开双臂,扬起脸来痛快地呼吸,进行美妙的森林浴。那一瞬间,我的咳嗽仿佛没有了,鼻炎消散了,慢性咽炎不见了。

多么美妙的千野草场!让我忍不住不战栗!忍不住不爱!

此时,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呢?

3

那些可爱的牛羊,有的在道路两边的草地上悠然自得地吃草漫步,汽车经过时也不惊慌,它们一边望着我们的车,一边很悠然地散去。有的牛羊在草地上嬉戏,你追赶我,我尾随着你;你咬咬我的耳朵,我嗅嗅你的尾巴,像顽皮的孩子,沉湎于童年的梦;有时忽然从草场的这边,一下子窜到草场的那边,“哞―咩―哞―咩”地叫着,像高兴,像得意,像挑衅,更像自得。

它们有的干脆躺下来。

看!一头牛躺下来,两头牛躺下来,一群牛稀里哗啦地躺下来了。它们脖子挨着脖子,脖子擦着大腿,肚子蹭着屁股,耳朵挤着耳朵,大牛眼睛瞪着小牛眼睛,或者小蹄子靠着大牛蹄子。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蜜蜂来了,蜻蜓来了,美丽的花蝴蝶一摇一晃地飞来了,可牛羊们还是安静地躺着,一动不动,远远看去,像一堆黄色的小山坡,静谧,安逸,祥和。我不知道它们在守护着什么?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想死死地守住心中的村庄,守住绿意盎然的山峦,守住属于自己岁月和岁月里,有些恍惚的麦粒?

有两只羊过来了,它们像我的伙伴,从容地经过我。

我看见了,是羊妈妈和小羊。妈妈腆着肚子,肚子上露出几个粉红的乳头,饱满,鲜活。它花白花白的衣裳,似乎洋溢着美丽和幸福;她的孩子小羊,也穿着花白花白的衣服,屁颠屁颠地跟在妈妈身后,一边张望,一边“咩咩咩咩”地叫过不停,好像在乞求妈妈再给点奶吃,又好像在喊:“妈妈,等等我,妈妈,等等我……”我从风里走出来,慢慢移到它们身边,我想伸手抱抱羊妈妈,更想搂搂亲爱的小羊羔,它太像我的孩子。可它们似乎没看到我,依然沉浸在它们的世界里。

我悄悄地走开了。

它们只要安宁的生活。谁也别去打扰它们。

天渐渐暗下来,我像大地遗落的种子一样安静下来。先前那些热烈奔放的情绪,初遇时的兴奋和激情,或许将离我而去。我开始像千野草场上的牛羊一样,想远方,想未来,想一切生,想一切死。我开始像它们一样,独自在草场上走动。黑色、黄色,抑或是黑白色的衣服,在蓝天和碧草的映衬下,在黄昏的光晕里,依然那么黑,那么黄,那么黑白。

4

哦!那头走在队伍最后的小牛是谁?它甩着长长的尾巴,尾巴尖上还有一搓白毛呢。它一摆一摆地走过来了。棕色的毛发,自然地卷曲着,四只灰黑的蹄子,踢踢踏踏地踩在风上,尖尖的耳朵,一闪一闪的,像小扇子。它经过我身边的时候,突然静立不动了,两只耳朵也静默了。它在听什么?它转过脸来,它看着我,黑灰黑灰的眼神,有点惊喜,有点熟悉,有点想说……

我突然想起来了――

它是不是就是多年前我家的那头小黄牛呢?那个我家除了爸爸之外的另一个重劳力?

它每天拉着爸爸的黄牛车,从回龙场拉煤炭或萝卜,走五十公里的路去大足县城,等爸爸卖完这些货,再拉上满满的一车盐或者米面,再走五十公里的路返回。那年头,没有汽车,即使有汽车,也没钱坐。为了维持一家人的生计,爸爸除了种地,就起早贪黑地和小黄牛一起,拉架子车做点小买卖,从县城到回龙,从回龙到县城,它们就这样周而复始地走在时光的阴影中,走在时光的罅隙里。

除了割草喂养它,我更多的任务就是和小黄牛一起在山坡上玩。它总是很珍惜那难得的休闲时光,总是很认真地吃草,很认真地甩着尾巴,摇着耳朵,很认真地朝我叫。我经常趴在它的身上,脸贴着它的肚子,听肚子里咕咕咕咕的声音,那声音像妈妈的童谣,动听极了。我也经常爬上它的脊背,叉开双腿,学者骑马的样子,大声吆喝,可小牛根本不理我,还回过头看看我,好像在笑。每当这时,我就乖乖地从牛背上滑下来,跑到前面去,抱着它的头,摸摸牛鼻子,并用脸蛋挨挨它。

那是我家喂过的唯一的一头黄牛。

后来,土改了,我们家分田土了。爸爸就把我家的小黄牛和别人换了一头大水牛。看着黑乎乎的大水牛在我家的田里忙来忙去,看着爸爸高高举起的牛鞭子,啪啪地打在牛背上,我总是黯然地走到一边,眼里溢满了泪水。

5

现在,小黄牛就伫立在我身边,它一动不动地站着,耳朵高高地竖起,黑黑的眼睛看着我。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多年前我家的那头小黄牛,我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又回来了。但我能确定,它是我的亲人!先前的羊妈妈,小羊羔,还有森林,还有花草,还有石头、蜜蜂、蝴蝶……都是我的亲人!

是啊,总有些东西是没办法放下的!

就在美丽的石柱,在美丽的千野草场上,我看到我以前没有看到的东西――

比如安静,比如辽阔,比如从容,比如温暖,比如自然与和谐。

我看到那些树,那些小花,那些石头,那些天空,它们自在地生活,不怨天尤人,不飞扬跋扈,不勾心斗角,不阿谀迎拍,不居功自傲。它们绿得洒脱,蓝得高洁,红得耀眼,美得实在。

还有牛羊们,它们成群结队地生活在千野草场上,安详,自在。我不知道它们之间有没有弱肉强食,有没有尔虞我诈,但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的天理,应该是存在的。当某天,牧人回来了,要把它们中的谁谁拿走,或者干脆全部屠杀,它们是不是会流泪,会哭诉,会呐喊,会报复?我不知道它们会反抗,还是会认命?

认命!

我狠狠地想起这个词。这个足以毁灭我,又让我牢记终生的词。

如果能够像这里的天空那么蓝一回,像这里的树那么绿一回,即使咳嗽,即使还疼。如果能够像这里的花儿们自得地开,从容地谢,能够像我的小黄牛那样不尖叫,不抱怨,不哭诉,很自然地在轮回里走一遭,认命也是值得的。

即使生,或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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