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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楚辞植物园

小编:

1

江离,是屈原在他那个叫“离骚”的园子里让人第一眼就能看到的香草,是当时人们随身佩带的一种香草。屈原在《离骚》中写道:“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我的故乡在战国时一度是随、楚两国的交界处,几十里外就是当时天下最重要的铜产地――铜绿山,在群雄争霸的春秋战国,丰富的铜矿资源对楚国取得天下的主导权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屈原反复吟咏过的香草嘉木让我浮想联翩,那是一个远去的植物世界。我想自己或许可以在屈原的引领下去寻觅那些漫漶久远的植物的芳踪。

江离今名川芎。我自童年起就与川芎频频亲密接触,尽管我那时对屈原一无所知,更谈不上爱屋及乌去田野追寻川芎。在许多寒夜,温暖的川芎茶用它特有的香气萦绕着我,那要感谢我邻居老奶奶。每年深秋及冬,昼短夜长,晚饭之后,奶奶家的小火炉就成了一个围炉夜话的核心,许多邻居都纷至沓来走进奶奶家。大家围着火炉拉闲散闷,你一言我一语,话头就像炉中柴火一样噼噼啪啪地响个不停。黝黑的厨屋被油灯照亮,整个屋里还充满燃烧枞木的香气。有时火炉里烧的是一个树蔸,松烟绕着挂铁锅的铁钩往上升腾,长年累月的烟熏火燎将楼板熏得黑糊糊的。间或,奶奶便泡川芎茶招待四邻。原以为川芎是从后山灌木上摘下来的,我的确见到一种灌木上长出来的木果极像川芎,但从未得到证实。后来在外婆家喝到川芎茶,才晓得川芎是她托人从镇上买来, 应采自香草的根茎。泡茶时需先将川芎在碗中碾碎,再覆以热汤,从碗里飘出川芎浓郁的香气。吃茶先喝茶汤,再咀嚼川芎,齿颊生香且物尽其用。以川芎为茶引,不知始于何时,当是自古以来就流传于荆楚的一道茶饮。

喝过川芎茶,我忆起绿油油的薜荔,儿时曾于农家矮墙、篱笆上见过,但那时少不更事,没有先知先觉地意识到它也被屈原列入香草之列。只见它藤蔓葱郁,颇似老屋墙外一片生机盎然的爬山虎,也有几分神似南国的常春藤。在遥远的年代,我们的先人就不乏自然主义者,他们视自己为大自然的一员,倾慕香草嘉木的芳美情操,挚爱它们由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馥郁芬芳,并比物此志,以之自况。屈原对荆楚大地的各种花草树木了然于心,在他诗中,花草树木,他总是信手拈来,一个生于二十世纪末的乡村少年的田野知识跟他相比只会相形见绌。我想象这样一帧帧画面:当屈原还是个孩子,其父伯镛经常携他来到野外,贴近实物向他传授田野知识――这是一枝什么花,那是一蓬什么草,不远处是一棵什么树。屈原家还有一个满腹田野知识的老仆,背有些佝偻,走起路来步履蹒跚,他继承了父亲的人生轨迹,一辈子都以屈家为圆心。他喜欢温文尔雅的屈原,一有机会就热忱地将周围的野花、野草、野果指给屈原看,在他那儿一朵不知名的小花背后也许有一个动人的民间传说。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两千年过去,人们的田野知识却在悄然消退,于是一句“朝搴陛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后人对何谓“宿莽”便已众说纷纭,只能肯定它是经冬不死的香草,辨不清它那妍姿艳质的细节。关于楚辞的宿莽,王逸认为:草冬生不死者,楚人曰“宿莽”;《群芳谱》则以苍耳为“宿莽”。

在我们村庄,草本兰花极常见。孟春三月,村里孩子经常结伴去东山采兰花,女孩子戴兰花,将兰花请回自己家里,让它们的倩影长留在窗台上院子里。朝阳从对面山坳里冉冉升起,尔后照亮每一个即便贫瘠的角落。田野早就换上一派新气象,到处都充满春天的红情绿意,不见杜鹃飞过,只听见它兴奋的歌声“割麦插秧,割麦插秧”,仿佛播报农事也是它分内的工作。兰花生来没有媚骨,它宁愿东山高卧,漱石枕流,也无意到人声喧Y的地方见缝插针求取生存,它才不会汲汲营营地追逐蜗角虚名。但它无力抗拒百花仙子的浓情蜜意,其时,它在新沐后弹冠振衣,让自己宜人的芬芳浮动在整个山谷。孩子们踏春的同时也抽竹笋,竹笋在竹篮里越聚越多,愈来愈沉,他们的心情始终是轻盈的,或许因为山谷里不期而遇的一株兰花,他们总要和邂逅的兰花发生点什么。在春风中翩然起舞的兰花并不拒绝一个寻常农家发出的邀请,它也真心爱上真爱它的人家,生根,分蘖,吐蕊,它全部的生息只是一g土、几滴水。但是,匮乏爱的地方也缺少氧气,它会决绝死去。

孔子周游列国,道不行,接下来只差去兑现他宣称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当他自卫返鲁,经过一个山谷,只见芗兰独秀,不由得感慨万千,下车抚琴创作了《猗兰操》,他认为“夫兰当为王者香”。在屈原的《离骚》中兰出现过十次,并非皆指与众草为伍的幽兰,而有草本、木本之分,如泽兰、石兰、木兰等。大抵可以看出屈原对于兰的热爱,兰的芳魂与君子的高尚情操是彼此相通的。“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九畹和百亩都是虚指,似乎一个人光靠着吸食兰花的香气就可优游过活,正如神仙家所说的啜食六气:春食朝露,夏食正阳,秋食沦阴,冬饮沆瀣,并天地玄黄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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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楚辞植物园,灵芝是一种天生尤物,它原本是一种真菌,古人视之为香草,故灵芝又名“灵芝草”。古人相信灵芝是一种神草,李贺诗云“武帝爱神仙,烧金得紫烟”,汉武帝渴望自己能够长生不老,但是身为九五之尊又不能放下身段通过辛苦修炼得道成仙,好在还有一个很好的途径,就是做一个服食派,服食各种仙草仙丹,也能圆他一个神仙梦。于是他派人四处搜寻仙草,文人和方士纷纷引经据典说灵芝是神仙草。古人还相信“王者仁慈,则灵芝生”,于是乎静若处子的灵芝和会扬蹄奔走的麒麟都成粉饰太平的祥瑞之物。汉武帝服食灵芝之后,感觉既新奇又神奇,就下诏把灵芝纳入贡品之列。到了宋徽宗时,灵芝更是备受推崇,据说仅仅在政和五年这一年各地进贡的灵芝就多达三十七万支。真不知帝王将相是如何将堆积如山的灵芝吞咽下去的。

灵芝在我的楚辞植物园里自有一席之地,但我从不把它当仙草和稀罕之物来看待,它在一个山里孩子眼里甚至还抵不上一个蘑菇呢。在潮湿雨季,当我们走进山里,对不断闪现出来的五颜六色的蘑菇而喜不自禁时,我们对眼前有如惊鸿一瞥的一支灵芝却缺乏足够的热情。灵芝是实至名归的林下主人,丝毫没有羞于跟一班凡胎俗物的草木为伍。我们经常在离一堆牛粪不远的地方发现一支灵芝,它早就洗尽铅华,对与世无争的生活甘之如饴。所以在我看来灵芝有两种:一种是传说中珍奇的仙草,另一种才是富有山野气息的灵芝。 我们当地人从不采灵芝,而是任它在林下自然生长,传宗接代,淡然谢幕。在我们心口相传和不断累积的田野知识里,色彩形态各异的蘑菇都有一个形象生动的名儿,什么“棠梨菇”、“绿豆菇”、“白面菇”、“黄丝菇”。但是对于毒蘑菇,起名显然就没有那么客气了,我们将一种毒蘑菇叫“鬼打伞”。灵芝和林林总总的菌类在山间生生不息,我们对一次又一次地落落大方地出现于眼前的仙草总是报以冷遇,谁知道是什么原因呢?也许是同样生于山野之间的我们对啜菽饮水已经心怀感激,因而不再奢望什么长生不老,永生是无聊闲汉的谵语和有闲阶级的迷梦。我们也不可能被怀着满腔奉献精神的蚂蚁远远抛在后面,而忘记生命个体不过是推动生命之舟的一滴水。关于蚂蚁的奉献精神我们不妨重拾莫里斯・梅特林克写的《蚂蚁的一生》。毒蘑菇长着一副坏人的眉眼――当然这种看法出自人类偏见,它并没有妨碍我们的生活。它的菌伞不同于可以食用的蘑菇,大伞下面还罩着个小伞,徒劳地撑开又被时光摧残,我们除了厌嫌地用脚踏它,决不会用味蕾向它问好。对于灵芝,我们虽然一再漠视它曾经令帝王将相都为之痴狂的神奇功效,但我还是渐渐对它抱有好感。有一年我就从后山采回几支灵芝,晒干收贮,以期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屈原在《山鬼》中写道:“采三秀兮于山间。”灵芝又名三秀,因其一年能长三茬,在适应环境的生存角力中,它似乎把野生蘑菇都甩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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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植物在历史演变过程中,扮演过的角色差别极大。它曾经是无私的奉献者,奉献的内容古今不同。茭白古称“菰”,是古代重要的谷类作物,其种子称“菰米”或“雕胡米”,《周礼》中将它与稻、麦、黍、粟相提并论。菰米产量不高,为王公贵族所喜食,后来逐渐退出谷类作物圈。公元六世纪,由于菰的植株受到一种菰黑粉菌的侵害,分泌出“乙酸”的生长激素,褫夺了它开花结果的能力。但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它的嫩茎部细胞也受刺激增生,长成又大又白的“茭白”,从此由收成有限的谷类作物一跃而成为可口的蔬菜。外婆家门前不出五十米就是一个荒废港汊,一度连通阳武干渠,废置后,茭白假当地人之手,将它变成自己的乐园;菖蒲、水蜡烛怡然自乐地生长;燕雀和鸭子歌于斯,哭于斯;泥鳅、黄鳝和螃蟹当仁不让地以此为家。那个地方也拴着我的童心。每当茭白在泥水中出落得白嫩可人的时候,人们便不失时机地将它采回。采茭人都是外婆四邻,我也总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吃上新鲜茭白。良辰已逝,茭白依稀忆得自己的前世今生,于是断续拔节吐穗,以全情投入的姿态试图进入千年前的那种轮回。但是它即便付出全部努力,它的种子都干瘪无实。

田字草在我眼前的港汊也占有一席之地。落地生根的田字草以生命接力的方式在大地旅行,如果忽略个体,把整个物种都看成一个生命体,它的步履从不停滞。在莫里斯・梅特林克看来,固守根本的植物也有令人啧啧称奇的智慧支撑后代的旅行,帮忙它们挣脱根的牵扯,摆脱所谓宿命的羁绊。田字草古称“苹”,不同于在水上萍踪浪迹的浮萍,它更享受在类似水田的环境中生长,扎根在泥里,田字形的叶子像牵扯着的风筝浮在水面上。它曾经被人重视,激发它奉献于人的精神。我们不要误以为物种只有一己之私,它们的生命境界才没有那么褊狭。也许这个生机勃勃的世界只是上帝一个完整的梦,一切众生都沉浸在梦中。田字草在古代是一种重要蔬菜,春天采其嫩芽蒸食,后来才逐渐从人们的饭桌上消失。

古称为“荼”的苦菜,看似大蓟,有几次我在野外误以为它就是大蓟。苦菜既以菜为名,与蔬菜还真脱不了干系,在古代是荒年救命的一种野蔬。盖因其味苦难食,丰年即无人问津。苦菜令我想到一种古风:田野上苦菜青青,淳朴的村姑挽着竹篮,时而屈膝弯腰,左右d之。

芭蕉是一种极具诗意的植物,虽然也在楚地生长,但不是我们当地的“土著”。大约三十年前,村民将第一株芭蕉移植到我们的村庄,从此它便在我的植物园里安居落户。它在楚辞中也是有名有号的,“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进入唐诗宋词,它更是焕发出无限的诗情画意。芭蕉是雨的宠臣,也是雨中的另类乐手,杨万里诗云:“芭蕉得雨便欣然,终夜作声清更妍。”但是,人呢?如果不曾有发现美的心灵,没有能够将那种意境曲尽其妙的人,当然,芭蕉依然是饮醇自醉的雨中豪客。

芰,出水荷花,但在楚辞中,芰跟荷是两种水生草本植物,芰是一种菱,两角称为菱,三角或四角称为芰。在我记忆中,菱角是野塘里毫不起眼的水生植物。每到菱角犄角森然的时候,我们当地集市上就有菱角卖,这种水中植物有甘美的果实却对世界十分戒备,把它捧在手中,要煞费苦心为它卸下全副武装。

去外婆家必经野塘,因为有如许带给人惊喜的植物在一路守候,那段路途令人饶有兴致。现在野塘的芰荷已经亭亭玉立,它可不是橱窗的呆物,而是随风起舞。有时一只红蜻蜓飞到芰荷之尖,做出顶杠的绝佳姿势。一只顽皮的小青蛙则跳到莲叶上打坐,难道它也在叨念南无阿弥陀佛,期盼着下一次跳跃,是自身佛性的一次飞越,从此不再在危机四伏的田野上受苦。在佛教中,莲花是圣洁的象征,佛像的底座也是莲座,佛的坐姿也是莲花的姿态。前人将淑女的美好的行姿比作莲步轻移,形容其姿态之美。莲总是带给人惊喜,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太乙真人便用莲花莲藕再造他的肉身使他复活,而没有采用马铃薯或者山药,我对一支莲花的感触,除了惊喜还能有什么呢。还记得小时候我们真的像屈原在离骚中写的,“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大蒜古称“葫”,在我们当地,它是家家户户饭桌上的宁馨儿,是农家生活顶重要的调味香料。许多菜肴都有赖于它的加入,才能让味蕾的盛宴高潮迭起。当我们从山里采回五颜六色的山菌,在加工菜肴的当儿,首先会想到它们的好搭档――大蒜。阳春三月大蒜开始拔节,我的心也蠢蠢欲动――乐见蒜薹长势喜人,它们在忙活什么呢,一次次没有结果的冲动,难道只是大蒜繁殖过程中的无数次失算?无论如何,就如同公元六世纪降临在菰身上的一次完美灾难。蒜薹是惹味的,在春雨中,走进菜园我就嗅到蒜薹浓郁的香味。 爷爷是大蒜的忠实拥趸,他在自己面积不大的菜园里专门辟出两块地种植大蒜,除了常见的多瓣大蒜,他还种植独头蒜。收获大蒜的季节,他得花上一些时间侍弄他心爱的大蒜,将大蒜一小把一小把扎起来,在太阳地晒干,然后收贮在他的阁楼上。其时爷爷的命运在风口浪尖晃荡个不停,疾病,老年丧子像一颗又一颗子弹连番击中他,他能报以噩运的是唯有在“葫”“菽”之间勉力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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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生活,箪食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回却怡然自得。饮水曲肱并非只是苦中作乐,走进我的楚辞植物园,看到江离、白芷、泽兰、揭车、杜蘅、藁本、又А…遂有许多亲近大自然的理由。

在我的楚辞植物园,我当然不能无视一排排甘蔗,虽然它在楚辞中只是一晃而过。甘蔗古称“柘”,青皮甘蔗在我们当地又称“蔗芦”。当它的种子已经被大自然隐形的化妆大师染上乌紫色,沉甸甸地往下沉,蔗皮仍然不改青色,彼时,正是竹蔗最甘甜的时候。现在常见的紫皮甘蔗是亚热带的农作物,我们当地至今都没有成规模引进。楚辞中的“柘”更有可能指的是我们当地的青皮甘蔗。每年

四、五月间,正是插苕藤的时节,村里大人小孩子都在菜地边上不失时机、见缝插针栽上一溜溜蔗苗。屈原的楚地进入暑期,蔗芦正在酝酿甜美的故事,最后把状态最好的自己交给你。

炎炎夏日,沉李浮瓜在乡间是纸上童话,我听不见屈原“哀民生之多艰”,稚嫩的心也不可能真正理解。在性子火暴的阳光下,汗水泛滥,一支支扁担在我眼前晃动。傍晚,我有时牵着自家耕牛到对面山冈上吃草。夏天是乡村孩子的“童话季”,在不受课堂束缚的日子,我对菜地里正在随风摇曳的蔗芦念念不忘。暑假只剩一截尾巴,我家的蔗芦都先后化成我和哥哥九曲回肠一溜水,我渐渐对毗邻菜地的蔗芦有了妒意。那家人有相当好的克制力,要让他家的几株蔗芦挺到最后,每一株蔗芦都可以实现传宗接代的梦想。在一个星光灿烂的夏夜,哥哥和我同气相求,把相邻菜地上最后的一株蔗芦据为己有,除了它乌紫的种子。翌日,蔗芦的女主人的叫骂声折磨着我们的村庄,让我们身在暗处也胆战心惊。十年后,那个女人戏剧性地成了我哥哥的岳母。

在楚辞中有些草木由于不近人意而被冠以“恶草恶木”。譬如我们当地常见的马蓼、苍耳,它们是草丛中生性顽劣的野孩子。一条条小路、阡陌把村庄分割得错落有致,外婆领着我走在其中一条,沿途都是马蓼,叶片上是它们的胎记――墨点,墨点如果落在竹竿上,人们会将那种竹子称为斑竹,传说是娥皇女英深情的泪水所致,但是马蓼叶子上的墨点没有为它赢得美名。我一路上伸手拂动它们,外婆连连制止我,马蓼棘手的。此后我漫不经心地揉眼睛,外婆的话应验了。外婆的话是对的,楚辞把马蓼列为恶草也许是对的,而我与马蓼的亲密接触又何尝是错的?从此我知道马蓼真的很辣。马蓼在古代是煮肉去腥的一种主要调味料,用法跟现代的葱、姜、香菜相同。

金秋十月,马蓼在吐蕊、结籽,完成它们神秘的使命。我在湖边遇见它们,它们的簇花簇果已经压弯茎秆,细看之下它们美丽中透出一股从容。

由于有苍耳加入,我们正在进行的游戏就变成一个小小的恶作剧:不断有苍耳射向头发、起毛的衣裳。中弹的人就得费劲地让自己挣脱苍耳的纠缠。也许要过很久,我才会明白,苍耳经过漫长岁月的进化,具有行走的智慧是多么惊人。苍耳种子成熟了,它们期待与任何经过身边的动物结缘,带着延绵久远的梦想走到它意想不到的地方。甚至不惜使出并不讨喜的手段,让浑身长满毛刺的种子牢牢附着在动物皮毛上。苍耳古称“}耳”、“”,嫩叶味苦而难以下咽,在古代也是荒年充饥的一种野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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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来到楚辞植物园的一株桂树下。有人说月宫也有一株神奇桂树,轻蔑地面对举起斧头却疲惫不堪的吴刚。自从我知道屈原和楚辞,我在对屈原的一知半解中蹉跎自误,多年后,八月的一个夜晚,我在远离楚地千里之外的南国鹪鹩一枝,突然隐隐嗅到一脉桂香。我想我无意之中触及普鲁斯特所说的一个记忆的开关。我的故乡是“桂竹之乡”、“嫦娥文化之乡”,栽植桂花的历史远溯唐朝,盛于清朝,还是传说的嫦娥的故乡。据说在远古时代,我们当地有一对姓常的夫妻,年逾五旬尚无子女,在桃花尖修炼的凤凰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变成一只大蛾扑进老妇怀中。次年老妇便产下一女婴,因是飞蛾入怀而孕,于是起名嫦娥。后来,嫦娥与对面困龙山的后羿情投意合,商定八月十五是结缡的日子。拜高堂时对着院中老桂树叩头,是时月圆花好,桂香扑鼻。

有人问意大利“文艺复兴后三杰”之一的米开朗琪罗,为何终身不娶?米开朗琪罗说他早已成婚,他的妻子就是艺术。屈原把自己和君王比作一对伉俪,他深爱着他的“香草美人”,至死靡它。屈原在遭楚王疏远后,本可避祸就福,高翔远引,抑或周游列国,优游卒岁。然而他竟然选择与厄运相持不下。令人不胜嘘唏的是,文章憎命,从那时起厄运如影随形差不多是许多后世文人一辈子的宿命。如今的鄂南是昔日楚国的腹地,在屈原的行吟中,没有确切定位他来过这林壑优美,温泉氤氲的山乡,因而我无从得知,屈原是否自始至终都没能踏上鄂南的土地。他的长旅走的是另外的线路,走过辰阳、溆浦、陵阳、汨罗。我多想,屈原在诗中,将我家乡的风物反复吟咏,因为我的家乡也曾是他诗魂萦系的故国的一部分。屈原的香草嘉木依然在这里生生不息,桂花是一个引子,吸引我走进楚辞植物园。

桂花又称岩桂,古时生长在南方林壑中。屈原诗中的女神“乘赤豹兮从文,辛夷车兮结桂旗”,别有一番山中女神的韵致。让我遐想八月的一天,屈原漫步在桂树下,他的切云冠偶尔触到四季常青的桂叶和香气浓郁的桂花,一想到有一种情操如桂花芬芳,他的精神就为之振奋。两千年过去,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不改的是人们对桂花的热爱。在我的故乡,人们植桂护桂,还将桂花做成一个颇具规模的产业。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在屈原看来,竹林是一种遮蔽,他心里只萦念民生之多艰。然而不知始于何时,竹林就有了隐逸和悠然的意味,竹叶经冬不萎,亦可照见隐忍不屈的坚强人格。冯友兰说,魏晋“竹林七贤”相聚饮酒的地方并非在竹林里,当地也没有一个叫“竹林”的地方,所谓“竹林七贤”当是后人穿凿之说。后来,许多人都十分向往竹林深处的洒脱,在蜩螗沸羹的乱世,可以用一种落拓不羁的风度对抗人世凶险。幽静的竹林成了避世的好去处,“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王右丞将竹林的隐居生活的幽情写到极致。在屈原的辞典里,没有“隐居”的条目,有的是言之谔谔,不避斧钺,有的是铮铮铁骨,效法彭咸。他的生命像高擎的火焰,像地底涌出来的沸腾的温泉,有着他对国家的热度和责任,对“美人”的思慕和失望。在屈原的有生之年,延绵八百年的楚国正在无可奈何地走向衰亡。屈原想凭一己之力扶大厦之将倾的努力只是一厢情愿,他得到的是一片猜忌,疏离,见放,最后在江边遇到以放达者自居的渔夫的不屑。他深爱楚国的香草香木,然而楚国大地也同样长出恶草恶木,造物主总是给予人类足够多的信任,让人类一次又一次在善与恶之间自行抉择。对一个正直,有理想的人来说,楚国正荆棘塞途。

屈原《哀郢都》有一句令我印象深刻,“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郢都已被秦国的虎狼之师攻破,屈原远离故都在他乡荡析离居已有九年。郢都沦陷,屈原的楚国复兴梦也就此幻灭。因为屈原的长楸,我迫切想在自己的楚辞植物园再次见到它。我的老家废弃的菜园里有一株楸树,它的根系在不远处又陆续分蘖出三两新株,小时候我常在楸树下玩耍。周围还有葡萄、李树、橘树、沙梨之属。那儿是我的童话世界最重要的一个场景。有时我在楸树下用石块垒起“宝座”,想象自己是那个弹丸之地的国王。

当年屈原雄姿英发,颇为楚王器重,他坐在出使齐国的马车上,也曾瞥见挺拔高大的楸树,一簇簇楸花正在盛开,细看之下十分妩媚。公元前278年,郢都的楸树见证了强秦罄竹难书的暴行。在合纵与连横的夹缝里图存的列国最终都难逃秦国战争机器的碾轧。

最终,屈原不无遗憾地知道在一个举世皆醉的世界,只有水才懂得他的一片冰心。凤凰在火中涅,屈原选择了在水中永生,白水鉴心――是他生命永恒的注脚。假如无奇不有的大千世界真有太乙真人,请他使屈原复活,我想他一定会采用来自楚地的香草香木最精华的元素,为我们拼凑一个屈原。屈原毕生珍爱他的楚语、楚声、楚地、楚物。

然而,谁能告诉我,在屈原身故两千两百多年后,他曾经满心期待的澄明的时代已经到来;谁能告诉我,我们已经远离了溷浊的中心,从而坚守一个纯粹的内心;谁能告诉我,我们是否即便身在溷浊的中心,也竭力抗拒它的渗透。

闻一多并不讳言屈原的“弄臣”身份,他写道:“在奴隶制的粪土中,便培养出文学艺术的花朵来。没有弄臣的屈原,哪有文学家的屈原?”闻一多还指出:屈原是中国历史上唯一有充分条件被称为人民诗人的人,他用人民的形式喊出人民的愤怒。

据考证,端午节的赛龙舟向江中抛撒粽子,早在屈原之前就已出现,是初民龙图腾的祭祀仪式,后人将它们一并附会为纪念屈原。将端午节附会为纪念一个诗人,这样的附会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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