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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镜朱砂 2014年4期

小编:

(一)

正月初七,照薛家的规矩是长辈们验看上一年总账的日子,清晨天没亮下人们就起来洒扫,等呢轿马车抵达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诛砂今日打扮得尊贵――靛蓝大氅的内面是一色的银鼠皮子,只在边上露着一圈儿银毫,将整个人遮得严严实实的,只有行动间偶尔露出一些柞蚕丝的衣袍边角来。

这要是个爷们儿,可说是衣着不凡,光华内敛了。可诛砂是个女人,穿了这身男装,绾个单髻,看着就是不伦不类。但是没办法,薛家的规矩就是这样,继承家业的长房子嗣若是女儿的,就要以男装示人。

看诛砂学着男子的手势给最年长的五叔公作了个揖,齐玄骁暗自狠狠啐了一口。不想五叔公倒提起他来了:“丫头,说起你们家玄骁那可真不错,我三州六府的那些朋友没有不知道他这外掌柜的。”

说着老头儿还向他这边看过来。

“您老夸得过了,他要没这点本事,咱家要他做什么?”可诛砂只顾着对五叔公笑,交代旁人继续迎客,便扶着老人进去了。

只留下这句话在他耳旁回荡。

边上传来细碎的声音――不用看他也知道,下人们又在嚼舌根了。反正自打进了这道门,他就成了薛氏家族乃至整个云州上下的谈资。

女当家的上门女婿!多带劲儿的名头。谁听了都能想出一堆堪比大戏的情节来……

“姑爷。”

这时有个下人一溜烟儿地跑过来,点头哈腰地说:“当家让您过去呢!”

他狐疑地皱了皱眉,因为这样的场合他这个“外姓人”是没有资格参加的。似乎……来者不善。

入夜,天空纷纷扬扬地飘着小雪。因是正月里头,秦楼楚馆中少了往常的喧嚣,明月楼不起眼的一隅,小阁里泥炉上暖着酒,有人自斟自饮,不时还叹个气。

是齐玄骁。

“齐爷为何叹气?”一旁孟晓晓调着琵琶弦笑道,她不算是绝色,但是眉眼温柔,又化了精致的梅妆,笑起来便很有些动人。

可齐玄骁抬眼看了看她,还是叹气,讷讷地吐出两个字,晓晓听得是“诛砂”,就问:“难道是女当家又给齐爷气受了?”

他苦笑。昔日父亲亡故后自家生意受挫,看着年纪尚幼的几个弟妹,母亲只好同意让他入赘薛家以换取对方财力上的支持,说起来他和诛砂也算自幼相识,虽然不甚相得,好歹也算熟悉,然而不知为何成婚后她人前人后就没给过他好脸色……

“哈,她何曾有待见我的时候?若为这个上心那我早气死了。”他嗤笑,倒也不是嘴硬,此时真正让他心烦的是另一个――朱砂。

薛家是受皇家供奉做的花木生意,诸多差事里有一项就是培植宫中所求的奇花异草,什么金带围暮云紫、十丈珠帘绿衣红裳的只要曾有记载,就是灭了种也要想法子弄出来。

而在四个月前当今天子梦见了一朵奇花――花大如孩童面,重瓣云叠,色近墨紫。醒来后念念不忘,百官中有博学者道是茶花中的绝品朱砂紫袍,于是一道圣旨下到薛家,令来年花期至时进奉此花一见。

然而数月过去,薛家始终没有如何培育此花的头绪,虽然北地天寒,但茶花的花期也只剩了三个月,这便成了薛家上下都头痛的一件事。

“罢了,不想这些烦心事。”他又饮了一杯,“有什么时新的曲子,唱一个来解闷,不要那些文绉绉的。”

晓晓听了,赶紧扶起琵琶试音,一双含情目看着他,露出一个极其柔媚的笑来。

(二)

小楼一夜听春雨。次日他醒来,见晓晓在一旁贵妃椅上睡着,敲了敲脑袋才想起来昨夜自己喝得过量,占了她的床铺。

一转眼,却见案上自己胡乱写的半阕小调已然续完――

忆相逢,当日江南故巷中,青裙结绿裳,还枕旧时衣。

恨相逢,今朝燕北高台上,胭朱沁浓黛,描得新红妆。

大抵是晓晓续的,她也算得用功了,从不识字到今日能诌个几句,真是情之一字励人深……他丢开那薛涛笺,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但站起身来就忘了。

宿醉的头痛一直困扰他直到回府。才踏进大门,内府总管便一脸笑地迎上来:“姑爷,当家的都找了您好几回了。”

酒意顿时清醒,他赶紧去了诛砂的院子――成婚这么些年他们俩还是分院子住着,到了她房前,只见外头伺候的下人个个笑得意味深长,想是他流连青楼的名声已经传扬开来。

干咳一声,听到屋里应了他才推门而入。诛砂正独自在里间看账目,仍旧是男装的打扮,他看了一眼妆台上他赠的胭脂膏子:“桂云坊的上品呢,可惜。”

诛砂放下账册看了看他。

“我是薛家的当家,用不着描红抹绿的,你拿我和谁比呢?”

果然是为了晓晓的事。“你吃醋?”

诛砂却又竖起了账册:“家里头人多眼杂,你快活归快活,别太露行迹,惹人笑话。”仍旧是波澜不惊的语气,言下之意也很明白――对于他到底是眠花还是宿柳,她自己其实是不在意的。

怒从心起:“怎么,现在后悔要了我这麻烦了?当初你就不该答应婚事,也免了咱俩这几年蹉跎!”他提高了嗓门以表达自己的怒气,可她仍是淡淡的:“当初婚事是父母之命,我没有违背的道理。”

好个父母之命!又是父母之命!他真的恼了,正要拍案而起,诛砂却先一步说:“叫你来不是为了与你口角,是要知会你,从明日起,不用再寻访‘朱砂紫袍’的下落。”

“嗯?”

他发出了疑惑的声音,心下却是一片明朗。大约……是她已经寻到那个人。

少年的姓氏不明,只知道人称司花小七,一个月前才在灵州的攀花会上崭露头角的新秀,那是诸州的花木商拿自家名种出来显摆的盛会,比如薛家多年的对头灵州李氏,年年都为了花会头筹争得头破血流,而薛家因为拿着皇家的供奉不大好参与,但每年都派人去观看,今年去的人回来就向诛砂和他推荐过这个小七,说是培育茶花是一把好手,会上那盆“十八学士”可说是艳惊四座云云。 那时他就想诛砂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如今果然。

小七来薛家的那天是诛砂亲自去迎的,他在远处看着少年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十六七的年纪,身量还有些瘦弱,但衬着清秀俊俏的容貌已很有几分玉树临风的意思。

下人们说,诛砂已叫人替小七单独辟了清净院子,好让他尽快育出“朱砂紫袍”来。

“这是找救星呢,还是养面首?”他望着那两人嗤笑,也不在乎谁会听见。

之后一连半个月,他连诛砂的影子都没见着,但凡问起,得到的回答千篇一律的都是“当家和七先生在院里议事来着”。

半大的小鬼,和他有什么可议的?他每每听了都是不以为然的样儿。晚上也更为频繁地去明月楼找孟晓晓。

她那里的酒,总是特别醇厚,特别易醉。

一夜他又饮多了,醉眼蒙,忽然琵琶声断了,有人扶他起来,却听孟晓晓说:“齐爷醉了,先歇着吧!”声音听着有点儿远,他想自己真是醉得厉害。

躺下后又有人绞了热毛巾替他抹脸,他抓住了那只温暖柔软的手,不禁想晓晓真是善解人意。倘若……该多好。

(三)

酒醒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睁眼没看见晓晓,他挣扎着起身,扶着墙一路踉跄着回了薛府。

再过一个时辰,天都该亮了。可就是这么个黑咕隆咚的钟点儿,他路过书房时却好像看见里头有人影一晃而过:“什么人?!”书房里藏了不少和生意有关的簿册,向来是府里的重地――要是诛砂在里头,怎么不点灯呢?

更重要的是里头那个人被他一喊就慌了,只见一个黑影从窗子蹿出来,好在他快了一步,一把抓个正着:“放手!”

却听那人喊了一声,竟是少年人的声音。他愣了一下,对方立时用力一挣,挣脱了他的手便要开溜,可说起来他齐玄骁当年也是云州惹祸胚子们的头头。当下纵身一扑,干脆将人扑倒在地,趁着酒性大嚷起来:“让你小子跑!”

这么一闹腾,当然把阖府上下都惊动了,稍后只听人声喧闹,下人们正从各处赶来。诛砂到的时候,人已经绑了,被他一把扯下蒙布,众人看到是小七的时候都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只有他仿佛意料之中:“果然是你。”

一时间下人们都在交头接耳,总管向诛砂耳语了几句,火把之下,只见她冷着脸看向小七,大家还道要怎么发作,她却沉声道:“松绑。”

眼看旁人就要上前,他赶紧拦下:“不能放,这小子在府里偷鸡摸狗的,我要拉他去见官。”

“薛姐姐。”小七听了急忙叫了一声,额头上都见了汗。

喊得倒亲热,他心里恼火,却听诛砂质问:“他偷了什么值得闹成这样?”正想开口,她又抢着道,“无论他偷了什么,都算了。”

“你这是要偏着他?为什么?要紧那‘朱砂紫袍’吗?”他冷笑起来。

诛砂一脸“你知道就好”的理所当然样。这下他益发笑得厉害了:“我的好当家,你可知道他偷的是什么?”

从小七身上搜出的簿册丢在她面前,看着诛砂脸色微变,他轻轻哼了一声,想着在别人看来该是十分得意的样子了……簿册中记的是薛家的秘账――生意做大了,总有些不好摆上台面的东西。

诛砂自然知道此物的重要性,但是默然片刻,她看了看小七,还是摇头:“我说的,都算了。”

他皱眉剜了那清秀少年一眼。

“由不得你。”最后,咬牙切齿地这么说。说着他拽过总管,嚷嚷着要他去各家请长辈开祠堂,众人都是一惊――开祠堂那便是要处理涉及薛家全盘利益的大事,眼下情形何至于此?只是虽然是个倒插门的女婿,他在府里说话也还有些分量,更不用说“朱砂紫袍”的事儿现在关系着一门的荣辱。于是大家伙觉也甭睡了,报信的报信,洒扫的洒扫。

天际泛出鱼肚白的时候,祠堂里聚满了人,一干长辈个个睡眼惺忪,打呵欠打瞌睡的大有人在。可议事锣一响,一下子全都两眼圆睁,精神抖擞。

“到底是什么事,大半夜的把我们这群老骨头都弄到这儿来。”五叔公一顿拐杖,“玄骁,人是你召集的,你来说。”

闻言诛砂看了他一眼,眼神中颇有些惊讶疑虑,他没理会,径直上前向长辈们见了个礼,然后简单扼要地将之前发生的事说了,眼见长辈们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最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本来当家爱偏着谁就偏着谁,也算不得大事,但这小子所作所为大不利于我薛家,当家还这么一味偏袒,似乎不妥。”

他能感觉到诛砂的目光。长辈们开始低声交换起意见,低语声在高大的祠堂内回响,却是变得更加混乱难辨。末了,众人似乎达成了共识,一位长辈走到五叔公跟前小声说了什么。

五叔公看上去有点为难。

“诛砂,过来。”最终老者还是发了话,指了指神案前的蒲团,“在列祖列宗面前跪了,老头子有些话和你说。”

她依言过去跪了,五叔公也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起身走到她旁边,一手扶在她肩头:“可还记得你爹临终所言?掌管家业首重为何?”

“不徇私情,不欺鬼神……”她轻声道,似乎觉出了什么。

五叔公点了点头,又长叹一声:“我们都知道,这么些年你一个女儿家独挑家业,实在是难为你了,好在玄骁这孩子是个能干的,打明个儿起有些事能交代的便交代给他吧,你也歇歇……”老人显然迟疑了一下才说出后头这句话,“不用再穿这身男装了。”

他看到诛砂的背影狠狠一震。下一刻,她猛地回头,恶狠狠地瞪着他。

到了这会儿她该明白了吧?她素来是最聪慧的那个……又或者早在正月初七那天,五叔公无缘无故提起他的时候她就有过疑惑,只是没抓到过什么证据又被朱砂紫袍的事儿分了心才没留意――可这会儿一切已经水落石出――分明他与这群老家伙串通好了,要夺她的权呢!

他这么想着,死命牵动嘴角,露出一个想也知道多么难看的得意笑容。

祠堂里,静得针落可闻。

“那诛砂……就多谢各位长辈体谅了。”良久,薛家的女当家慢慢起身,环视当场,如是而言。 (四)

昔年宋太祖杯酒释兵权的好戏大概也不过如此。诛砂应了交权后便离去了,他留下与诸位长辈商议些其他事宜,其中一件就是定下将小七暂时禁押在祠堂,待事务移交完毕再行处置。而就在商议期间,他听说诛砂已经开始交代手头的事。

他心神不宁。晌午时分,终于结束了与长辈们的谈论,回转府中,他却听说了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三日后,诛砂要前往城外的梦华别馆静修。

那是一处极偏僻的所在,说不定还有些年久失修,她这算是自我放逐吗?可就算他想阻止也没有立场,因为夺走她带领薛氏一族的权力,将她逼入这个地步的人,正是他。

现在诛砂或许根本就不想见到自己。而他一向很识趣。移交之事办得极快,正如五叔公所言,这些年他分担了生意上的大部分事务,是以接手得容易。

三日后的黄昏,诛砂离府。这是三天来他第一次看见她……又或者,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见身着女装的她。一袭青裙,裙边上绣着石榴折枝,上身罩了绿缎白狐裘的褂子,绾着好看的随云髻,鬓边簪着一支蓝宝掐丝的步摇。

他压根就移不开眼。待离得近了,他还发现她唇上抿了薄薄的一层胭脂――虽未描眉抹颊,但她天生底子好,不消多打扮,就是十分的丽色。

心底,是长长的一记无声的叹息。多久没见她这样子了?有没有十年?还记得当年他无意中窥见她对镜描眉时,那惊艳的心思。

她何尝没有过小女儿的情态,只是也是那一次,她偷偷化女儿妆被薛老爷发现了,罚她雪天在园中背书,不背完不许进屋。那时他在旁看着只着单衣瑟瑟发抖的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总有一天,要让她随心顺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

只是当他终于来到她身边,却是时移势易,她已被薛家的一切束缚得太久,似乎再没了昔日的情态。而他也是寄人篱下的身份,偏有个心高气傲的性情。注定难成佳偶……

就这么,互相折磨了这么久……大约是互相吧,难说他在她心里到底有几许分量,或许曾经只是个硬塞来的招赘对象,如今更是名声狼藉的风流丈夫。

迎面相向,诛砂的目光不曾向他这边偏离分毫。只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齐玄骁,这么些年,这是你干得最好的一次。”他听出了恼恨的意味,随后便是脚步声渐行渐远。

而他许久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怕自己一迈步,就要脱力倒地。没想到一直想要的东西,竟在此时得到了。她的称赞,他一直想要的……再怎么怨再怎么恨,咬牙切齿喊打喊杀,他还是会希望她能用赞许的目光看着自己,肯定他哪怕一次,承认他不再是当年那个一无是处的顽劣少年。

所以一直努力着。然而得偿所愿,却在今日。

少顷下人回报说诛砂已坐了马车离府,他这才收敛心神,转身就去了祠堂,开了禁室的门,只见小七正在里头大嚼晚餐。见他来了少年把啃完的鸡骨头丢到一边,笑嘻嘻地跳起来:“总算来了,可叫小爷好等。”

“你可以走了。”

少年点了点头,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忽然又退回来,伸手向他:“爷的酬劳呢?”

“我还以为你忘了。”他冷笑,将一袋金瓜子丢过去,小七接了立刻抓出一颗来放进嘴里咬了咬,随即眉开眼笑,“齐爷真是爽快人,下回齐爷还想陷害什么人时,可一定再来找我。”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不禁恼恨,若诛砂知道这少年真实性情如此,可还会对他和颜悦色?

可又能怨谁?是他在花会上找的小七,要他谎称能育出“朱砂紫袍”,以此接近诛砂,演一出“引狼入室”的戏码,方便他借机向诛砂发难。

只是没料到那天诛砂竟如此维护这小子……

他觉得嫉妒。那半多个月里的相处,他在暗处看得明白,诛砂对小七,是真亲近。可恨……

用了最大的毅力,他才克制住了转身追上去,将人拽回来打一顿的冲动。

握着满满一袋金瓜子,小七喜笑颜开的,时不时捏出一颗来打量那金灿灿的光,就这么志得意满地从薛氏祠堂后门走了出去,少年满心满眼都是手里沉甸甸的荷包,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有人挡路。

“我家主人有请。”四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排铁塔似的拦在巷口,而巷子的另一边是两人高的墙。

他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很显然,这相请,不去,不行。

(五)

三月初三,上巳佳节。昨日府里头已经打扫过庭院了,今天一大早就摆上香案,齐玄骁也换了正装,准备迎接今日的客人。又或者,一切的终结。

临近正午,客人姗姗来迟。

“苏大人?”齐玄骁着实惊讶,因为来者地位之尊贵大大超乎他的预计――宫中的苏内丞,总领后宫各坊部事务的大人物,为何来此?

“恭喜齐爷成了薛门的主事人。”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内丞笑得毫无破绽,但下一句话便叫他寒毛直立,“敢问齐爷那‘朱砂紫袍’可曾育成?”

真是单刀直入,他在心底苦笑,连个诉苦说难的机会都不给他。罢了,要来的终归要来,何况这几多排布,不就是为了这一刻?至少对方已认他是薛门的主事,那便好了。

“大人恕罪!皆因玄骁督导无方,‘朱砂紫袍’一种至今尚未育成!一概罪责,皆由玄骁承担!”一口气说出这句话,他仿佛撂下了千斤重担,重重地喘了口粗气。

然后是一片安静。躬着身,盯着眼前的地面,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了石像。

然后听见苏内丞笑了一声:“没成,那就罢了。”

“啊?”

惊讶地抬起头来,只见那位大人带着笑说:“来时帝君说了,做个梦就心心念念的,岂不荒唐。”

太过轻巧了……

他一时间都不知道要从何表达――是说帝君,您早有此觉悟不行吗?当然这话他不能说出来,抹了抹额头的冷汗,他发现自己竟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了。好在内丞十分贴心地为他解决了这个难题:“更何况,这世上总有事比这些花花草草要紧……有人说你们薛家虚报支出,这些年来诈了皇家不少供奉,说得跟真的似的,还弄来这么个玩意儿让我看,我哪儿看得明白这些鬼画符,今日正好,劳烦齐爷为下官解说解说。” 这样说着,但见苏内丞一直笼在袖中的手探了出来,手上,赫然是薛家的秘账簿册。他大吃一惊,再看时发现从人中竟有个极为眼熟的人――正是薛家的对头,灵州李家的主事!

……难道说!乍然想到的可能令他又出了一身冷汗――近日唯一接触过秘账的外人就只有小七,当然那是他安排的,但如果除了受雇于他之外,小七的背后还另有操纵者……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眼看苏内丞含笑在等他的答案,他简直恨不能现在就有把刀捅死自己算了!要怎么解释?只要一对账,苏内丞这般老手便会看出端倪,薛家除了内廷供奉还从事外务的事便会曝光,欺君之罪,搞不好就是满门的人命……

他要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大人。”一记脆生生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回过头,他目瞪口呆地望着一身春装的诛砂,还有她身后,笑着露出一口小白牙的小七。

“苏大人,外子不惯于账务,由诛砂来为大人解说此物如何?”诛砂上前福了一福,苏内丞则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是你啊,这一身打扮,差点认不出了。”

“大人见笑。”诛砂嘴角微勾,是从未见过的柔婉。

苏内丞也笑了:“那好吧,就你来说说。”于是一瞬间,薛氏的女当家又回来了,诛砂一挥手,只见下人们从半月门那里鱼贯而出,抬桌的,端笔墨的,不多时厚厚的簿册便堆满了桌子:“这是薛家近三年的账簿。”

“你要在这里说?”苏内丞讶然。

她轻笑:“岂敢如此怠慢大人,这些都是副本,以便大人带回京中作为佐证好向帝君复命,至于验账一事,大人这边请。”

她领头,引着苏内丞向内庭去了,却听话语声远远传来:“还有一事,府中所育的‘朱砂紫袍’不日将至花期,也要烦劳大人带回去,敬奉天子……”

什么?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在这时,只见小七回头做了个鬼脸,顺着少年的目光望去,他看到了灵州李氏的那位主事,比纸还白的脸。是谁说的,黄雀在后?

(六)

他就知道,就没有诛砂搞不定的事。最后的结果是苏内丞带着“朱砂紫袍”喜滋滋地回京复命去,至于薛家的账目――那自然是毫无破绽,滴水不漏。

看苏内丞提起“告密人”时那鄙夷的劲儿,灵州李家恐怕这辈子都不用指望皇家供奉了。而把李家害得如此之惨的罪魁祸首,此刻就在他身边啃苹果。

看着少年,齐玄骁实在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我说,你真的……”

“真的,一千一万个真,薛姐姐是我亲姐姐,呃,好歹有一半儿的亲。”

小七,是薛老爷早年和孟州的一个歌妓所生。

原本薛老爷是要接他们回府的,可那年孟州遭了水灾,遣去的人只看到汪洋一片,好不容易找到街坊打探,那人却误认他们母子已死了。

而当薛老爷哀叹之时,他们母子二人却在外颠沛流离,母亲过世后小七独自江湖飘零,摸爬滚打着学了一手侍弄花草的手艺――他记得父亲是谁,是做什么的,想着他对自己和母亲的不闻不问,想着若要报复,最要紧的莫过于强过他。

可惜未及等他强到足以去报复,薛老爷已然故世。而当灵州花会后他去找小七设局时,少年便意识到这是报复薛家的极好机会。于是少年在与他定计后又去找了灵州李氏的主事人,以盗取薛家的秘账为晋身条件,要李氏付他一大笔酬金……

这是个极聪明的孩子……当然也很爱钱。只是,到底还不及他的诛砂明慧。

“姐姐说她一见我便觉着亲近,于是暗中查访我的来历。后来那天我从祠堂出来时,她早已遣人候着,之后便将我带去了梦华别馆与我相认。”少年说着,惯常促狭的笑容收了起来,“我看到了薛老爷的手迹,才知当年是阴错阳差……他倒也怀念娘亲,还画了她的画像供奉观望,后来临终时知晓我们或许还活着,又在遗言里提了我们母子……”

少年益发动容起来,他看着,默然无言。心里头大喊:终究是年少,好骗啊!

自家岳父大人有一段韵事在外他是知道的,怀恋有加也是有的,但是遗言画像什么的是哪里冒出来的?

他很肯定,以诛砂的心机和手腕,要笼络小七,做点小假编套故事什么的,绝对做得毫不犹豫。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

她以最有效的法子,将少年自仇恨的泥沼里解脱出来,又给了他应得的一切。

她真心珍爱着这个只有一半血缘的兄弟。一如他从来所知,那强硬冰冷的表象之下,诛砂从来都有一副柔软温存的心肠。

似乎只除了对他。

“那么说,之后你就在梦华别馆……育出了那株‘朱砂紫袍’?”他觉得惊奇,“这么短的时日?”

小七大摇其头:“这可不是我的功劳,姐姐早就找出培育的法子,将‘胭朱’和‘黛色’嫁接,然后……”

他说的是两种不同的茶花,可齐云骁听在耳里却如听见两声炸雷。

几乎是跳起来向外疾奔。

“姐夫,等等我!”他健步如飞,小七也在后面边追边喊,大天白日的,路人都朝他们两个看。

可他才不管。一路狂奔进了明月楼,孟晓晓还在补觉,他也不避忌地索性拽她起来:“晓晓,我问你,正月初七那天,晚上我醉了之后可是有人来过?!”

孟晓晓被他闹醒,睡眼惺忪地迷糊了好一会儿,陡然醒过神来。

“没人……”

她显然想隐瞒什么。这下他急得都怒了:“你要敢哄我,你家那书呆子上京的盘缠我就不管了!”

素来很懂利害关系的孟姑娘当即瑟缩了一下,讨饶了:“齐爷您别生气,我也是不得已,女当家的厉害谁不知道?她每次来都给我些银子,不许我说,照看过你她便走……”

他终于松开了手,呆呆坐在床沿。

是诛砂吗?那些温柔的,暖洋洋的触感,他就算醉了也无法忽略的柔情?听晓晓的意思她还不止来了一次?

她怎么想的?为什么从不曾露过分毫? “这究竟是哪一出啊?”跟着来的小七在门口听见了全部,一脸疑惑,显然搞不懂这男女之间的弯弯绕。“要我说姐姐也真有意思,你这是上青楼呢,她还来看顾你,是不是改天叫她替你去死她也肯?还有……”少年忽然想起了什么,“姐夫你争着要做薛家的苦差事,是不是怕育不成花,上头怪罪下来?”

他恍然大悟。

“你夺权是假,想替我姐姐顶罪是真。”

少年咧嘴大笑的样子看得齐玄骁真想吐血,因为他无法反驳这说辞。

“真够可以的,你们俩都能替对方去死,平日却要闹得那样水火不容……”

小七喃喃着总结――

“你们俩都有病。”

他无言,不知道是不是该把这目无尊长的小子揍一顿。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无法否认小七说得对。很显然,他们俩都因着对方的缘故,病重。

(七)

诛砂这会儿还暂居在梦华别馆,晌午与苏内丞验完账她就径直回那边去了。

齐玄骁到的时候已近黄昏。

进了园子但见内里已经修葺过,精巧雅致,他沿着小七说的僻静小路进去,果然谁也没遇见就直入了诛砂的屋子。

她正在镜前,细描红妆。只是大约多年不化,手生,描得并不好,她看起来也正为此懊恼。

实在是太令人恍惚的一幕,他忽然有点明白了她从未透露半分情意的原因――他们都以为自己在对方心中仍是年少时的样子,强硬古板,顽劣荒诞。而后又被安排在那样一个尴尬的处境下,自然更加小心翼翼,那点心意,要藏得深之又深。

多傻,多叫人怜惜。看着诛砂拿毫笔蘸了些胭脂,在额心画了个难看得要死的花样,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吓得笔都掉了,回过头来见是他,一脸又惊又怒的。

而他就那么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女当家到底偏过头去,脸上染了一抹赧红:“你来做什么?”

“不来怎么能看得到你将梅妆描成这德行?”他笑着走过去,在水盆里绞了手巾,上前托了她的下颌迫她转过脸来,然后轻轻地将那花样擦去了。

“我家娘子是云州薛家的当家,哪里用得着描这些……纵不描这些,她也是最好看的。”他看着她笑道,心神一荡之间,已经凑上前去,轻轻吻在她额头上。

方才手巾擦过的地方还是冰凉的触感,而他原本贴着她脸颊的指尖,这一刻也真切地感觉到那唇角微扬的弧度,如此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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