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幅年画(三)
上期回顾：镇上来了一位画家，正是七娅碰到的那位吉普赛女郎，画家要为13岁的孩子画像，却遭到了七娅的冷遇。
绿 园
不用解释。奶奶只看了一眼我和梅萌，就知道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她没有问，也没有责怪，只是拿出碘酒细心地为梅萌擦拭胳膊，又拿冰块小心地敷了我的眼角。可惜，这样的措施已经太迟，梅萌的胳膊上有几道深深的抓痕，而我的眼角处则一片乌青。
梅萌说，她决定三天不出门。
“别人会问我是不是被狗咬了。”梅萌一边折叠着从院内收回的衣服、裙子，一边撇着嘴。
“我无所谓啦，如果有人问我眼角的伤是怎么回事，我就说是猫抓的，或直接说是梅萌打的。”我靠在门上，晃着脚尖上的拖鞋。
“你真厚脸皮。”梅萌的嘴撇得更大了。
我只是实话实说，怎么就成厚脸皮了？不可理喻的家伙！
草梨现在所有的新房子都是前店后院的格局，奶奶家也不例外。奶奶说，前店等叔叔和婶娘回来就装修，而后院则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东西各两厢，一共四厢正房，足够一家人住家、摆放杂物，还连带着养狗养猫。
奶奶在四合院的中央砌了一个花坛，又在院子的四个角落里栽种了玉米、辣椒、丝瓜之类的东西。那些玉米已挂出胡须，辣椒也挂上了小花，而丝瓜藤们正兴高采烈地朝着光秃秃的围墙进攻。奶奶说，应该给丝瓜搭个架。
奶奶从别处讨来一些竹桠，让我帮扶着。
“如果不搭架，难道它们就不结瓜啦？”我问奶奶。
“不搭，当然也会结，但肯定不如搭了结得多、结得好。”奶奶麻利地将那些藤蔓轻轻牵扯到竹桠上。
“以前，绿园的丝瓜没搭架，不是也结得很好吗？”我随口说道，但一出口就后悔得要死。奶奶果然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顺着那些藤蔓。
绿园，是奶奶对她曾拥有的那个小花园的爱称。
绿园就在奶奶从前住的那栋阁楼后面，不大，不过四五席的面积。可是，一年四季，无论什么时候你去看，都会见到一派繁盛的景象，金的南瓜、红的番茄、青的黄瓜、白的萝卜，还有各种花：月季、栀子、茉莉、绿菊、指甲花。有的花种在土里，有的花却种在土陶或彩陶的花盆里。那些菜蔬，那些花，是奶奶的心血，也是她的骄傲。小时候，每一次回草梨玩，奶奶都会忙不迭地说：“七娅，快，快来看奶奶的地里又长出什么了。”用梅萌的话说，奶奶很爱显摆她的绿园。
不用显摆，绿园的确很迷人。站在那里，你就可以嗅到泥土散发出来的那种带着腥味的清香，可以听见风抚摸过果实的“沙沙”声，可以感觉到种子正在发芽，花儿正在开放，一切都欣欣然，一切都生机勃勃。
不过，最后一次见到绿园是什么时候呢？
最后一次，是去年栀子花开时。
那天，我和小言轻悄悄地穿过阁楼下的画堂，轻悄悄地穿过画堂后的小院，轻轻将后院的门一拉，便看见了数朵栀子花正缤纷绽放。
“好好闻哦。”小言俯下身子，闭着眼，一朵接一朵地闻着、嗅着，我也学她的样，嗅着、闻着。那天，阳光铺天盖地，将绿园映照得金光灿烂。那里，栀子花旁的番茄已挂上青果，辣椒正在生长，豇豆才刚萌发出新芽。
我们嗅够、闻够栀子花的清香后，才慢慢直起腰，彼此惬意地对视着笑了笑。小言笑得很欢愉，而我则笑得很开心。
“过几天，这些月季就要开了，别忘了告诉我。”临出绿园时，小言的眼睛又贪婪地停留在那些含苞待放的月季上。
“知道啦，馋花鬼。”我笑着，推搡了她一把。
“馋花鬼，难听死了，还是叫我‘花痴’吧。”小言回头，笑着对我说，腮边的两个酒窝圆圆的，盛满喜乐。
“就叫你馋花鬼，就叫你馋花鬼。”
我们嬉闹着跑过后院，跑过画堂，跑到街上，然后朝学校方向跑去。
可是，月季没有再开，番茄没有变红，相隔不过一天，等我再次见到绿园时――它，已消失不见。它成为了一片废墟。
断砖、碎木、乱石、掩埋其间的锅碗瓢盆，连同阁楼、画堂，连同那只总喜欢跑到门前树下尿尿的小黑狗糖果，还有我的蜡笔、水粉、油画棒，梅萌喜欢的书，叔叔和婶娘的结婚照，奶奶陪嫁的铜镜，全被埋了，只在漫天的尘埃中悲哀地露出一星半点，仿佛只是为了和我们作最后的告别。
绿园成为废墟的那天下午，梅萌在整个草梨镇跑来跑去，跑来跑去。回来后，她就坐在废墟上，一动不动。而我，则蹲在残存的墙角下，啃着指甲，直至十指血肉模糊。
叔叔和婶婶急急去了农贸市场，听说那里夷为了平地；奶奶匆匆去了医院，听说那里的大楼坍塌……
漫天都是尘土味，我在其间嗅到了绝望的气息。
傍晚时，才有一抹蓝疲惫地走进了绿园。是奶奶！那天，她正巧穿着一袭湖水蓝的旗袍。
穿着旗袍的奶奶在绿园的废墟上站了好一会儿，才坚定地朝我们走过来。她伸出左手，一把将我拉起，又伸出右手，一把将梅萌抓起。
“七娅。”奶奶已为那些丝瓜搭好架，轻轻地掸着落在身上的琐屑。
我抬头看奶奶。她还是那么好看，一袭绣着兰花的白旗袍将她映衬得格外端肃，一如那时的她。
那时的她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梅萌，站在废墟上看了很久很久。
“我们都还活着。”那时，奶奶突然对我们说。她说得没错，我们都还活着。可是，小言呢，小言呢？
小言去了哪里？
那时，我在奶奶临时为我们搭建的窝棚里整整躺了两天两夜，睁着眼睛躺着。我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这个曾经美丽的世界在一瞬间变得狰狞又凶恶，陌生得令我恐惧。我的思维开始停滞，我的语言开始堵塞，没有人提地震，也没有人提灾难，只有那些不曾经历过这一切的人才会将这些字眼整日挂在嘴边！
在窝棚，偶尔也会瞥见蓝天。我一动不动地躺着，看天。天空，好像还和过去一般，但云朵不再可爱，飞鸟的翅膀仿佛布满尘埃，而我的心则被那只突然来袭的巨兽置放在黑暗的深渊。 晚上，奶奶和衣躺在我身边。白天，她总是不停地进出于窝棚和大街。她和叔叔、婶娘小声地为一个又一个不断攀升的数字饮泣着，低低地说救援、物资、部队。
慢慢地，外面开始有巨型的机器经过，有无数异乡的声音在汇聚。
“来了好多人。”
“今天，他们救了牛耳巷的柳伯。”
……
梅萌偶尔会坐在我的身边，说着这些，说给我，也说给她自己。方便面、直升机、矿泉水、帐篷不停出现在她的讲述中。她的小脸渐渐有了颜色，她的眼睛渐渐有了光彩，而她的声音也渐渐由干瘪变得温润，那股被巨兽吞噬的生机似乎正一点一点地回到她的身上，而我却恰恰相反，一些东西似乎正伴随着永不能再见的小言一点一点地消失，比如语言。
我不再说话。
从那天看到小言那双红皮鞋的瞬间，我就失语了。可梅萌却以为我只是不愿意说话。她害怕黑暗。她在黑暗中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她说她怕，说学校没了，说镇上来了许多医生。她还说，梅七娅，你说话啊，你不说话，我真的好怕。说着，她会伸出手，抓住我，拼命地摇晃我。她的手抖得好厉害哦，手心全是汗。
“我们会不会也死掉呢？”有时，她会突然问我。
人，怎么可能不死呢？我想张嘴对她说。可是，我的话语结冰了，它们只会在夜深人静时缓缓解冻，自我的胸腔涌出，蜿蜒奔腾过漫天的尘埃，奔向昔日杨柳依依的草梨，奔向欢笑中的小言。
奶奶不断带回矿泉水和方便面。听说，有人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开着汽车将它们运抵。有时，我吃着那些方便面也会感受到有热量自脚跟涌起；有时，我也会想象这些食物被一双双大手从货架上取下，放进宽敞的车厢，和众多伙伴，在长途的跋涉和颠簸中、在不时出现断裂和滚石的路面上朝我缓缓驶来。这样的想象会令我暂时忘记小言，仿佛在寒冬中感受到来自春天的些许温暖，且有泪花在心里静默盛开。可是，我仍然无法落泪，仍然无法言语。有时，奶奶会静静地看着我，看着看着，她的泪便会涌出来。
“你爸爸妈妈就快回来了。”奶奶对我说。
“没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奶奶又说。
她说了很多很多。可是，她只字不提小言。
那时，外面越来越嘈杂。有人来看我，是一个陌生的妇人。她将脑袋探进我们的窝棚时，我正蜷腿坐在里面。
“你是七娅？”她微微笑着，有些矜持，有些羞涩，好像正为发生的一切感到抱歉。
她是谁？
“今天，天气不错，出去走走？”她想让我离开窝棚。可是，我却“听不见”。
于是，她坐在我的床边，坐在金黄而杂乱的稻草上。
她伸出手，想抚摸我。我却将头一偏。
“我从北京来。”她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我叫莫非，是一位志愿者。奶奶说，你一直待在这里。”
她期待着我的回应。我却将头偏得更远。我听见外面一辆汽车正碾过破碎的路面。
“如果难受，你可以哭出来。也许，哭出来，心里会好受许多。”
她说得没错。可是，她哪里知道，有些难受是可以哭出来的，而一些难受却永远无法用言语和眼泪表达。
莫非在我们的窝棚坐了很久才离开。第二天，她又来了。
“听说，你画画极好，能画一幅给阿姨看看吗？”她从包里掏出了笔和纸。
后来，我才知道自己“上了当”。
我画了两株枯树。
她看了我的画好一会儿，然后一把将我搂过。
“听说，你的那位好朋友叫小言？”她问。
是的，我唯一的、最最最好的朋友，她叫小言！
“小言知道你这样一定会很难受很难受。”
小言，她为什么要提小言呢？我将脑袋埋进她的怀里。我的鼻子开始发酸。我看到那天中午小言离去时对我扬起双手说：“七娅，下午见。”
我冻结许久的眼泪终于决堤。
在泪水中，我看到小言在对我笑，对我说。我也开始对她笑，对她不停地说，滔滔不绝地说着，说我们曾经拉钩相约去采摘七朵山的野桃，说我们曾说好去紫藤坡晒太阳，说我们曾相约在夏天去买香草味的冰激凌，还说我们曾约好一起慢慢长大。我问她，她为什么要离开？她没有回答我，无人能回答。
“七娅。”奶奶又叫了我一声。
我抬头看着她。
她正低头看着我。
相看的那一瞬间，我们似乎都有些忘神。奶奶好像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但想了想却没有出口，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慢说道：“丝瓜见风就长，再过几天，就能打上花骨朵，就能结出瓜了，到时奶奶做你喜欢吃的白油丝瓜。”
（未完待续）
下期预告：七娅开始了她集齐“29幅年画”的计划，首先来到了山猫大叔家，要买第一幅年画《老鼠嫁女》。结果如何呢？敬请关注下期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