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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 架

小编:

(小说)

打 架

宋建才

在班级里,我无疑是个遭人讨厌的家伙!头大身小,手短脚短,象只“地鳖虫”,事实上同学们也这样叫我。那年我十二岁。我六一年生的,我至今还相信那是当时不曾吸足我娘奶的缘故。我娘也够可怜的,偏偏那辰光生了我,虽说她早已是个故人了,我竟还如此抱怨她,真是不应该。

但是,同学们却半点也不可怜我。他们自以为长得牛高马大气宇轩昂不可一世像煞皇帝老子,便理所当然地把我当作了下等臣民——一个有趣可笑的白相玩具。我就像只滚圆的皮球,你踢我一脚,他抡我一拳,我滚来滚去,从这头滚到那头,滚得晕晕乎乎浑身泥巴,还不许泄一丝气。

常言道:“斧头吃凿子,凿子吃木头”。我如此可怜如此受人欺负,却还有人比我更可怜,还要受我的欺负。

他叫天福,有一个古怪的绰号“九脚”。只因他的一条腿先天性拐瘸,只是拐瘸得不算厉害,且不用手撑不用拐杖。我们这里把断腿断得厉害的叫作“十脚”,天福的腿不算糟糕透顶,同学们再三研究,觉得他还够不上“十脚”的资格,降一成,便成了“九脚”了。

照理说我跟他是一根藤上的两只苦瓜,应该同病相怜同仇敌忾一致对外,我的心里却偏偏有一种东西在作祟。我总认为我比他高一等(至少我的腿健全),跟他在一起会让人觉得我更可怜,偏偏就忘了我的身子不如他高大。

下课了,男同学们蚂蚁搬家似地涌出教室,很快便组成了一支骑兵大队。一个人的两条腿叉成八字状,跨在另一个人的两肩上。尽管这是千遍一律的老游戏了,大家还是白相不厌,你不白相也得白相,人家骑在你头上的比你狠,你敢不骑他!

这支骑兵大队以“胡司令”为头头。“胡司令”名叫胡志林,长得浑身上下胖笃笃油晃晃就像一座肉山,同学们想到了当时流行的《沙家浜》中的忠义救国军司令胡传魁,又联想起他的名字,很自然很贴切地叫他“胡司令”。他居然不觉得羞辱,而乐意同学们这样叫他。司令嘛,那是顶神气顶威武的高级军官!骑在马上,挺着大肚子,就是缺只马,便组成了这支骑兵大队。

不过,组成骑兵大队首先要大家服帖他,说来还是大家给了他一个服帖他的机会。他一身肥膘,走路跑步比谁都喘得急,却有一身蛮力。学校有只简陋的厕所,厕所外面有只排粪池,一只八仙桌那么大。为了不让臭气充分扩散,半只粪池上盖了块水泥板。水泥板有半扇排门那么大,寸把厚,毛估估足有一百来斤。男同学嫌厕所臭得凶,小便总是来粪池,尽管粪池也臭得不客气,外面总还有点新鲜空气。不过,小伙子们得寸进尺,慢慢地憎嫌起粪池上的水泥板碍事,妨碍他们的大部队的排泄。于是便众口一词:“搬掉它,把毛坑板搬掉!”叫谁搬呢?又臭又重的毛坑板,弄不好闪了腰,一脚跌进毛坑变只屎克郎可是坍台的事啊!大家正为难时。“胡司令”自告奋勇挽拳捋臂运气蓄劲摆马步,“嗨”地一声虎吼,“扑的笃”门扇似的毛坑板被掀了个底朝天,可怜兮兮 地落在粪池旁。同学们肃然起敬,公认他为大力士。于是,“胡司令”便真当上了司令。从此,他要骑谁就骑谁,谁敢犟一犟,他举起马刀(一根竹片),“笃”地在你头上敲一记,吼一声“毛坑板!”想到毛坑板,你就不得不甩开“两蹄”得得地跑。

我却连当坐骑的资格也没有,有时想巴望“胡司令”,给他当一次坐骑,以便改变一下我的地位,他却一百个看不起我。那天,我捷足先登,头一个拦住“胡司令”,蹲下身唏溜溜地叫,意思是,快骑快骑!“胡司令”肉眼一瞟,厚唇一咧:“当狗爬吧!”说着“驾”的一声,一巴掌摧动他的“坐骑”(一个比我壮实俊俏的同学)又伸手向我一招,嘴里发出诱狗的啧啧声。

我嘿嘿地笑着,心里一片麻木,说不清是恨他还是恨我自己。

突然,我耳边响起了一个沉闷却有力的声音:“没种!”

我猛地一惊,回头看去,只见天福双目圆瞪,冷飕飕地逼视着我。

约摸凉了半分钟,我不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龇牙咧嘴嘶嘶怪叫着扑向他,一刹那“地鳖虫”变成了“矮脚狗”。

他算老几?我不服气!

天福身子往左一偏,我扑了个空,摔了个狗吃屎。我更怒,更有力地扑向他,他身子又往右一偏,我又趔趄了一下,情急生智我想到了他的腿。于是我伸腿对着他的那条瘸腿用力一蹽,他没有料到我这一着,身子猛烈摇晃了几下,便倒了下去。

这时,我身边爆发出“哈 哈 哈”的笑声,同学们已经围成了一圈。“胡司令”笑着说:“有种!‘地鳖虫’上天啦!”同学们怪叫如雷。

我心里顿时暖融融如春光一片,浑身轻如棉絮似欲飘到天上。我居然也受到了“胡司令”的称赞,那就证明我不是个容易受欺负的人。

那天,我好不痛快。

我带着得胜的豪情回到家。哥哥在打扫屋子。我爹娘在我上一年级那年相继过辈了,从此家里就剩我和哥哥两人。哥哥长我十岁,已是个二十二岁的大小伙子了。哥哥比我还可怜,他的右腿是瘸的,瘸得比天福还厉害。那是他刚学会爬高落低的那一年,去隔壁人家采桑葚,被主人一吓,从桑树上跌下跌断的。尽管他长得一表人材,人家姑娘总是看不上眼,看到他的上半身,她们不管是美的丑的统统笑成了一朵花,而看到他的下半身,这朵花就蓦地谢了。她们带着深深的遗憾一个个拂袖离去。这些娘们……

哥哥头戴草帽,腰扎围裙,手拿一把用竹竿绑着的条帚,昂头在屋顶扫划。灰尘纷纷落下,一团团一蓬蓬无声无息,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霉雾气,屋里迷迷朦朦。我知道哥哥有喜事,明天有个姑娘要来看人家。姑娘有一个兄弟,也是瘸腿。我想说不定姑娘看在她兄弟的瘸腿上,不会嫌弃哥哥的。

我帮着哥哥收拾屋子。我提了水,把窗户桌凳抹得干干净净,哥哥看着我温和地笑。我心里一高兴,便脱口把蹽天福一跤的事说了出来。哥哥听后,高高举起的条帚哗啦啦地落了下来,溅起一股灰尘。他双目定定地看着我,脸色白得可怕。我猛然悟到了什么,便闭嘴不言了。我怎么就忘了哥哥也是瘸腿呢?我感到对天福有些负疚……

第二天,上体育课。同学们做了几节体操,老师留下一只篮球,宣布自由活动。

“胡司令”拿着球,独自对着学校院墙,来来去去地抛。同学们眼巴巴地望着球,嘴里不停地喊着:“

一、

二、

三、

四、五……”突然,有人伸进一条腿,踢飞了那只球。众人大惊,齐目看时,那只球已经到了天福手里。“胡司令”惊呆了,肥脸上一片恍惚,突然他猛吼一声,迈开大步上前抢球。

天福猛地拔出一把削铅笔用的小刀,阴沉沉地说:“你再上前一步,我就下手了!”不知他是要对球下手还是要对“胡司令”下手。“胡司令”嘎然而止。

对峙了半分钟,“胡司令”突然转身,大呼道:“同志们冲啊!”但他的同志们谁也没动腿,脸上都露出一种幸灾乐祸的古怪笑容。

“胡司令”见此,喉头动了动,咽下一口气,转而把目光投向我:“‘地鳖虫’,你怎么也不冲啊?冲上去,把他干了,我给你记特等功,封你做军长!”

我不言不动,屏息静气,做好大干一场的准备。

“喂!你昨天还蛮有种的,今天怎么没种啦?快上啊,他臭阿姐看不起你阿哥,你要报仇啊!

其实不用“胡司令”提醒,我也会这样做的。

我哥哥相亲的事,同学们都知道了。媒人忠兴好婆的孙子阿洪是我的同学,阿洪从他好婆的嘴里听说了我哥哥相亲的事,马上报告“胡司令”,以此作为嘲笑我的资料。

昨天,媒人忠兴好婆陪着姑娘来到我家,我几乎吓了个半死,那姑娘不是别人,竟是天福的姐姐。我是在学校认识天福姐姐的,天福腿脚不便,下雪落雨不回家吃饭,总是由他姐姐送饭给他。天福姐姐坐了一会就走了。她说她看得起我哥哥,但要嫁我哥哥,这事还得好好考虑考虑,她已经为他兄弟操碎了心,他很吃力了,不能再为一个和他兄弟一样的人操心了。哥哥说他这样做很正常。我却死也不相信她的鬼话,什么“考虑考虑”无非是不愿意的意思。我欺侮了他兄弟,她是在报复我哥哥。

我心里仅有的一丝对天福的负疚已荡然无存。我要报复,我要报复!

我猛地呼叫一声,呼叫的是什么,连我自己也说不清,现在想来,那时我的神态肯定像《西游记》中的“黑风怪”那样狰狞丑陋。我蹭蹭蹭快步向前,“胡司令”面露喜色,拍手欢叫:“喔,有种!有种!有……”第三个“种”字还没出口,我却“喔哟哟”地惨叫了起来。原来,我只顾一直埋头向前奔,顾不得抬头看一眼,操场的边缘栽着一排杉木,有钉耙柄那般粗,是去年春天栽的,我还栽了一棵呢。我的大脑袋硬梆梆地撞到了树杆上,又立刻反弹了回来。我抚摸着脑袋,嘴里发出“嗬嗬”的止痛声。只见天福早已避到了一边,对我冷冷地看着。

“胡司令”他们跳脚拍手,怪笑连连:“招女婿,出把戏!招女婿,出把戏……”。我心里直想哭,又恨得要撕咬。我抹了把潮湿的眼睛,弯腰捡起一根枯枝,朝天福劈头盖脸地抽去。天福左躲右闪,但还是被结结实实挨了几下,苍白的半边脸涌起了红潮,手中的篮球落到了地上。“胡司令”一边上前拾球,一边喊道:“用劲打他,打他一百八十大板!”

我血脉贲张,精神振奋,把枯枝舞得呼呼直响,颇有大将军之雄风。但舞着舞着,我的手腕被一只有力的手攥住了,痛得我龇牙咧嘴哇哇乱叫,枯枝无力地落到地上。好天福!他的手像手铐一样威严有力,我越是挣扎,越是疼痛,眼泪也滚落了下来。听人说,“十脚手劲大”,这话果然不假。

我狗急跳墙,猛然张嘴,对准天福的手背就是一口死咬。顿时天福痛得咧开了白晃晃的牙齿,但手依然没松开,却伸出另一只手“噼噼啪啪”给了我几记耳光。显然他气急了。这几记耳光劲道十足,打得我眼冒金星晕头转向成了风中的纸人飘飘摇摇。这时,我完全成了个疯子、泼皮,撞头、踢脚、嘴咬、吐唾沫,所有的看家本领全用上了……后来……后来的事我便不记得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突然睁开了眼,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哥哥坐在床沿上,眼睛红红的,显然我是被天福打晕了,哥哥很伤心。我眼睛发热,鼻子发酸,挣扎着坐起来。哥哥连忙把我按下。

我说:“不碍事的。”

哥哥说:“别说硬话了,我的命都被你吓掉了。是阿洪叫我把你背家来的,你就这样睏着,满嘴胡言乱语,吓死我了。”

“我是和人家吵白相的,人家也没占到我的便宜。”

“还说这话,都险些出人命了。你们的先生也真是的,怎么也不好好管管你们?”

“我们不造先生的反算是客气了,他们是臭老九,值几铜钱?

“你们这是何苦哟!唉,你这学还是不上的好,越上越不象样。”

“哥哥你太老实了,你不会明白的”。

晚上,天福来了,是由他姐姐陪着来的,他手里提着个装满苹果的网袋,脸色红肿,腿显得更瘸了,胸背向后猛挺。他姐姐和我哥哥互相看一眼,两人的脸红得象煮熟的虾。他们低声说了几句谁也听不清的话,天福姐姐就走到我床前。我连忙闭上眼睛,把身子翻向一边。

“痛吗?”天福姐姐问道。

“……”我不作声。

“今天我把天福带来向你认错。天福快过来。跟你同学好好说说话。”

天福把网袋放在我枕边:“建才,我们和好吧。”

“放你的臭屁!”我心里咒骂着,依然不作声。

我哥哥说话了:“你这细鬼,怎么不懂道理,人家好心好意来看你,你却不理不睬,真不象话!”

“我听得烦!猫哭老鼠,呸!”我掀被而起。

“阿姐,我们走吧。”天福显得很委屈。

“你闭嘴,往后给我太平些!我一向对你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寻事生非,你把我的话当做了耳边风,小小年纪就结冤,隔日怎么得了!”天福姐姐厉声呵斥。

“人家打我骂我,我总不能一向不还手不还嘴,反正我又没欺负人家。谁叫我是个人呀!”

“你还有理,再犟嘴,我打你!”

天福把身子转过去。

我心里快活得要唱歌。

“你别这么说,其实都是我兄弟刁蛮,人长得一点点,寻的事倒多。我们到外面去,让他们说说话。”哥哥说得很诚恳。

天福姐姐深情地看了哥哥一眼,不知是愿意同哥哥一起到外面去呢,还是赞成我和天福单独谈一谈,总之她很默契地跟着哥哥走了。

我又钻回了被窝。

屋里频频响着脚步声,那脚步声生硬而不协调。我偷偷向床外瞥了一眼,只见天福来回踱着步,身子倾斜着,一颤一颤的,脸绑得紧紧的。我心里突然发起少有的柔情,眼睛都几乎发热了。人真古怪!

“你早点回家去睏觉吧,过去的事就算拉倒”。我的声音出奇地和平。

天福显然受到了感染,脸色开朗了,腰板也挺直了许多:“好啊,那我们就做个好朋友吧!我们没冤没仇,做啥要那样呢?我真是想不明白。”

“我也想不明白,我只觉得心里不痛快,有啥东西逼着我要吐出来。”

“我猜猜看,你常常被人家欺,自己又没有本事不被人家欺,心里当然就不痛快了。你说是不是?”

“我不晓得。”

“你只要真心跟人家做朋友,人家就不会欺你了。”

“我怎么跟人家做朋友?人家看不起我,不把我当人。我也看不起人家,不把他们当人!你快回家去吧,我要睏觉了。”天福的教训口气又激怒了我。

“不管你愿不愿意跟我做朋友,反正我是再也不会欺侮你了!”天福坚定地说完这句话,走了。

望着他颤动的背影,我着实呆了一会。

也许他说得有道理,我能听他的话吗?

几天后,放学的路上。“胡司令”突然拦住了我,他手里提着个断了带子的书包,晃晃荡荡像个秋天。“好啊,‘地鳖虫’,这几天你躲在家里不出来,做缩头乌龟。没出息的,连一个‘九脚’都打不过,我的台都叫你坍光了。人家都笑话我,说我瞎了眼,捧了你这个捧不上的刘啊……什么的,现在你有啥话说?

“你想做啥?”

“让我教训教训你,给你点记性,再去对付‘九脚’,给我把面子捞回来!”

“你为啥不去对付他?”

“你……”“胡司令”呛得直翻白眼,“你……敢嘴硬,你这样的人也想造反!”

“谁叫我是个人呀!”我居然吐出了天福说过的那句话。

“好啊——你有本事就拿出来吧!”“胡司令”说着,把提着的书包朝我脸部抛来。我本能地偏头让过书包,腿部却遭到了“胡司令”的狠命一击,一软,我便倒了下去。

“胡司令”立刻坐在我身上,肥厚的身躯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今朝我给你来个‘武松打虎’!”他欢叫着,伸出肥大的拳头……

“打你个恶虎!”这时,只听一声怒喝,随之“胡司令”嗷嗷怪叫,像只皮球从我身上滚落下去。

我站起身,见天福正把“胡司令”按在地上。

“你还欺不欺人?”天福喝问。

“不啦,不啦!”

“你还称不称王?”

“不啦,不啦!”

围观的同学都在窃窃地笑,笑得很苦涩。我也笑了,笑得也很苦涩。

“胡司令”原来是这么不堪一击。其实,他也是个可怜的人。

(共计7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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